“明天就是开幕式，我的妹妹却到现在还没来，麻烦你去接一下吧。”瓦尔哈拉城中央的神庙古朴素雅，灰白的墙面上留下精美的画作，礼堂后方的生活区里矗立着一座数十米高的白色尖塔，那是修行者与神明沟通时去的地方。长公主艾拉与魔女卡思嘉正坐在昏暗塔顶简陋的木椅上。
“连个窗户都没有，这地方当初还是你主持建造的，有必要这么抠吗？”卡思嘉顺手打响指，为两人中间点起一团光亮。
亮度只够让他们看清对方的脸，艾拉凑近身子，仔细观察这一团奇异的发光体，她从各个角度看过去，都只看到白色的亮团。
“不用看了，神的奇迹你不可能看出来什么原理的。”卡思嘉一挥手，光亮消失，两人之间还是只有微冷的空气，再一挥手，光团出现，好像它一直在这里，刚才不过是被隐去身形。
“也是呢。”艾拉眼神有些黯淡。
看着好友这么一副失望的表情，卡思嘉调笑道：”你这个教宗头子可失败了，作为俗世中被相信与神联系最近的人，对神的了解却远不如我这个邪教徒，看到早已失传的神迹，只能像个看烟花的小姑娘一样，多丢人呐。”
“历史缘故嘛，我有什么办法。”艾拉叹气，“话说宗教本来是起给予信仰，规范言行，保存历史的作用，就算信仰是伪造的，或者是形而上的，只要它确实起到了应起的作用，就可以被承认。信仰真实存在过的神明也罢，信仰某种知识也罢。”
“教宗头子，你真是正神教的代言人吗？你的言行怎么和这个****的国家的做派截然不同呢？”
“因为我期待着不同信仰的人们能在一个国家里和睦相处，正神教虽然现在只能接受人们信仰《神纪》中以正面形象出现过的神，但时代在变，现在的人许多已经不太在信仰上依赖宗教了，他们会把宗教当做习惯和约束，而不是像狂信徒一样对不信仰者进行攻击和排挤。这就是机会，时代赋予我的机会。”艾拉身子前倾，光打在她身上，就像为女神戴上温暖的面纱。
卡思嘉望着她绝美的气质，忍不住痴笑，”难怪你也叫艾拉，你和我的女神一样，都是个疯狂的理想主义者。”
“没有没有。”艾拉赶忙摆手，“代代教主的姓名都是靠前代进行占卜，从《神纪》中挑出来的，没有人知道那次占卜的结果为什么是‘艾拉’。“
“因为你是个疯子呀。”卡思嘉兴致勃勃地抖腿。
“你说我和你的女神一样，又说我是个疯子，是不是太放肆了。”艾拉回击。
“放肆什么？破坏了什么规则？犯了哪条戒律？”卡思嘉翻白眼。
艾拉歪着头，“谁知道你那个野窝子里有什么规矩。”
“这就对了。”卡思嘉伸出食指来回戳艾拉的脑门，“不同的组织会因为不同的利益追求而建立不同的规则。这个国家需要正神教统治人民的思想，即使大部分人遇到困难时已经不再祈求神明，但崇拜神明的观念深入每一个王国治下的人民心中，其他宗教会因为不利于统治而被剿灭，好点的被阉割，总之会面目全非地融入正神教中，最终不复存在，这难道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你这个疯狂的理想主义者。”
“每一个宗教都带有自私的基因，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用规则来约束教徒的行为和思想，这不是什么与正义违背的可耻之事，这是行之有效的管理策略。让他们和平共存当然可行，但在这个****的国家，王室的身份就是诸神给予的，正神教代表王室的正统，不入正神教就不可能全心全意接受王国管辖。要想接纳其他势力，除非让王室下台，给你们一个荣誉头衔，订立新法律，从各方代表中遴选一个总理代管国家，才能做到顾全彼此，不偏不倚，因为此时的国家由不同的势力组成，新法律必须代表所有势力的利益追求。“
听完了卡思嘉的一长串话，艾拉目瞪口呆。卡思嘉也不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表情细微变化。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艾拉才从深深的震惊中缓回来。她连喘几口气，用手抚着胸口逐渐恢复呼吸，好像刚经历了一次长跑。她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正襟危坐，“同意王国的统治意味着接受正神教的统治，这本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我这个教主却忽略了，真是丢脸。”
“干嘛干嘛，你要给我下跪谢罪吗？”卡思嘉连忙向后闪。
“我想再听听你对这件事的见解。行大事前应当征询年长多智之人的意见，我把这句古话也忘了，真是丢脸。”艾拉诚恳地向前鞠躬。
“嗯……你之前不是要找去接你妹妹吗？她从王城出发走陆路是吗？那应该在梅塞拉的……”卡思嘉快速转移话题。
“不。”艾拉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卡思嘉的手，“我究竟该走哪条路，你能帮我指明吗？”
卡思嘉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表情，“你没听明白我之前说的话，你是正神教的领袖，你站在正神教和王国的立场上，必须维持王国的统治，那么你的目标最好就是宗教融合，让别的宗教统统融入进正神教，通过对《神纪》重新解读或修改教义来为其他宗教找的合适的位置，然后慢慢进行完全的融合，过个几百年或许就行了。”卡思嘉用手比划自己的肚子，“给这个国家开一个口子，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塞进来，然后慢慢度过排异反应，直到合为一体。”
艾拉过了一会才微微点头，好像不是很情愿。
“一看你这个表情我就知道啦！”卡思嘉突然大叫，吓得艾拉浑身哆嗦，“你肯定不会同意的，让他们进来需要经受多少冲突甚至牺牲，万一融合不好甚至可能连国家都被颠覆。我都说了你是站在这个国家一边的，不大可能认同这种甘当老好人的方式。”
“那我……”
“次一点，让他们进来，但是要粗暴地对待，打一顿杀威棒，然后修改他们的教义，让他们一定效忠国家，即使不信仰，也要把正神教放在第一位。你必须刻意制造歧视，并给予一定的甜头，给他们改变信仰的现实压力，像驯养牲畜一样，当然，要更温和一点。”
“这个……”
“你觉得这样手段太黑，不算正道？那好，最次就是像500年前，打出消灭异端的大旗，把不信正神教的少数派一锅端，一举收复悲叹之地。这是最正道的方式了。”
“胡说什么？依靠强权伤害他人也算正道吗？你是故意在气我。”艾拉有些生气。
“正道是什么？谁规定的？”卡思嘉反问。
艾拉再度正襟危坐，显示出她王室的威严，“正道是天地之道，并非人为规定。即使神明也尊重循奉正道之人，天地告诉人类，大爱包怀万物，要重视和平，远离杀戮，珍重友爱，拔除恶习。依靠强权为所欲为，伤害他人，绝对是邪道。“
“你见过圣人吗？”卡思嘉幽幽地说，她的声音仿佛从深不见底的谷中传来，才让艾拉想起，面前这个活泼又跳脱的女人已经活过一千年，亲眼见证了王国的变化。
“代代国王都是圣人，他们是神指派的人类领袖，自出生以来就被加上圣人的头衔。”
艾拉点头，国王需要正神教为其加封，以保证得到王权的正当性，圣人只是许多头衔的其中一种。
“但是国王并不一定履行他的职责，昏君，暴君出过好几个。”
艾拉继续点头，她不能否认，这些都是被写在国史里的内容，正视历史是治理国家之人的必修课。
“500年前的那个名头最响，彻里尤·齐纳。他发动了宗教战争，把势力过大的异教徒们清理干净，剩余的残兵败将仓皇逃窜到悲叹之地，大多忍受不了严苛的生存环境而灭亡。他的铁骑追到悲叹之地，判断那里无法生存后便在一座山头上立碑，书刻国王的丰功伟绩。现在你从王城去悲叹之地西边最大的集镇，途中还会路过那个山头。“
艾拉猜到她可能说什么了，毕竟魔女教当时就在悲叹之地，一定目睹了许多人逃难途中的惨状。
“他为国家扫清了一个大威胁，被认为是千古雄主，同时，因为对异教徒赶尽杀绝，后世也批评他过于残暴。公允地讲，毁誉参半吧。”
艾拉不住地点头，她没想到卡思嘉会在这个自古以来争论不休的历史问题上如此理智。
“为何有毁，为何有誉？因为有你所谓的‘正道’区分了褒贬，自然区分了好与坏，圣人与盗贼。”
“正是。”艾拉回应。
“国王扫清邪佞自然是圣人，但他滥杀无辜，也能用正道解释吗？正道教人不能靠强权欺人，那受欺负的一方是否能够依据正道反抗呢？当然不能啊，因为这样是违法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艾拉疑惑，的确国家法律规定权益受侵害时需要先报官，不可挟私报复，但这跟宗教战争有关吗？
“异教徒们在王国生活自然必须遵守王国法律，被王国剿灭时，如果反抗便是违法，如果出逃便是叛国，成为受国民唾弃的存在，成为王国高举正道大旗的支撑。你发现了吗？正道只帮助国王一个人啊。”
艾拉噤声，她不敢比较少数人的性命与一国的利益哪个更重要，这种比较本身就是违背道德的。她更不敢讲“每一个宗教都带有自私的基因”，她要考虑自己的身份。
“正道究竟帮谁呢？我给你做个假说。如果此代国王，你的亲弟弟昏庸无能，一位有志者想要取而代之，他在掌握了绝对的民心与权力后窃取王位成功，之后成为了一个好王，自己的后代也是励精图治，为人称颂。再千年后，人们只会把他的行为称为”代“而非”盗“，认为他顺应天意取代了齐纳一族接管王国。他就从大盗变成了圣人，正道便帮助他了。”
艾拉低着头，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当你空谈正道时，可以说出许多代表人类纯真的词语，它们看起来很美好，是属于全人类的宝贵财富。当正道被用于规范他人时，正道便起到了区分褒贬，区分善恶，维持王国统治的作用。本是属于天地赐给全人类的正道，此时被握在统治者的手里。统治者告诉你，谁是受人膜拜的圣人，谁是受人唾弃的大盗。正道成了一张令牌，在不同的强权者手中辗转，圣人与大盗的身份也会互换，这难道不滑稽吗？”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只要正道依然被握在强权者的手里，它就永远只能是一句空谈。”
卡思嘉望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艾拉，“我去接你表妹啦，先告辞。”随即消失在当场。只留下垂头丧气，失了颜色的艾拉一人在黑暗中孤独。
梅塞拉，山中。
时间已经来到中午，车队贴山而行，右侧是高耸的山壁，茂密的植被全程覆盖，依然能听到从山上滚落下的石子声，左侧是绝壁，好在有石头垒出的矮墙防止车轮滑落。这里正是一处羊肠小道，最窄处甚至难得容下一辆马车，不得不差人把矮墙挪动才能继续前行。
这个时刻非常不好，正午的太阳恰好晒在山的侧面，被迫缓慢行进的车队也要被迫接受太阳的照射，原本以为山中阴凉的众人此时只敢躲在车厢里忍受闷热，也好过受阳光直射。
蕾妮雅把外衣脱掉，只穿着肉色薄衫，像品茶似的小口品着冰水，这已经是最后一杯了，喝完后只剩下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木桶里装着下人用的水。她可不敢有一滴浪费。
罗奥裸着上身，把白衫系在腰间，汗滴从额头一趟流到腹部，顺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跳跃翻滚。他一手叉腰，一手挥着扇子给蕾妮雅送去热风，这身打扮更像亲自参与田间劳动的农场主了。
“谁说这是条近路来着？把我们害惨了。”蕾妮雅抱怨。
“是您的叔叔，主人。”
“哎呦，这是怎么回事啊，他难道是有意为之吗？气死我了，这下没等到瓦尔哈拉，我就要被热死了，要是前面继续这么窄，非得拖到半夜去不可，该死的。”蕾妮雅口不择言。
“您注意形象，消消气。”罗奥更卖力的扇风。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因为恬淡聪慧而被赞为“雪峰冰晶”的主人如此失态。
“中午了，您请用膳吧，饿着对身体不好。”罗奥说。
“吃毛啊，热死啦。该天杀的。”蕾妮雅已经彻底放开，就差把薄衫也脱了。
“您，您不可口出如此粗俗之语啊。”罗奥惶恐。
正当蕾妮雅抱怨之际，一道风从山顶吹来，没能带来一丝清凉，却带来了一个人。
那人乘着风从蕾妮雅的头顶如落叶般缓缓飘落，轻巧又安稳地踩在土地上。
“你好呀，第一次见面吧。”来者是一位年轻的妇人，衣着华贵，仪态端庄，最重要的是面容精致的像活过来的雕塑。
“您，您好。”蕾妮雅被她的美貌镇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如果艾拉在场就能认出来，这个过分美丽的妇人正是卡思嘉，她只会在与陌生人见面时改变相貌，让自己变得光彩照人，并且有许多不同的样貌，只是都与本来的自己在特征上相差不大。
没人知道天生美貌的卡思嘉为什么还要改变相貌让自己更美，还是只在见陌生人时会这么做，或许真是不自信呢。
“你姐姐想你了，跟我来吧。”
正当蕾妮雅还在思为何考面前这个绝美的妇人说的话叫人听不懂时，卡思嘉直接拉住她的手，一跺脚，两人就在罗奥震惊的目光中消失不见了。
“5分钟，找人花了点时间，没想到他们不走大路。”卡思嘉把蕾妮雅带到了艾拉身边，顺手召起一团光亮。
艾拉手足无措地瞪着突然出现两人，完全说不出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