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丽堂皇的殿宇中,一片灯火辉煌。精雕细琢的围屏,龙凤点缀的梁木,沥粉金漆的顶柱。
玉阶之上,立着一个端庄雍容的女人,身穿正紫色长裙,头戴九尾凤冠,两侧流苏垂肩,面上带着恬静如水的微笑。
苏子墨的眼眸中倒映出那一片的明黄亮紫,瞳孔放大了。
他一身的紫貂金缎,踏过金銮大殿,走近那凤冠紫袍的皇贵妃。
抬头,颤声问。
“母亲,我究竟是谁?”
那女人温柔一笑,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
“昱卿,你是天弥的龙子,是身份最尊贵的皇子。”
“但是为什么我可以召唤妖兽,难道不是因为我体内有妖物之血吗?”
女人答道,“生灵万种,皆听真龙召唤。”
她那柔美的面容突然一变,五官狰狞,幻化而成一条巨大的蛟龙,睁着巨大的明黄色眼睛,直瞪着苏子墨。
他赫然一惊,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那龙却突然袭了过来。从他的体内穿身而过,转而化成了一道青烟。
“啊——”
苏子墨低喝一声,从漫长的梦中惊醒来,额上皆是冷汗。
却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昏暗的石窟中,躺在一石床之上,床上铺着厚厚的兽皮,旁侧燃着一盏油灯,云耳正守在旁边。
“公子,你终于醒了!”云耳松了口气。
苏子墨挣扎着一动,扯动了全身的伤口,仍是一阵微微的痛,如蛊虫啃噬着。不过伤口已经被包扎住了,没有血迹再渗出来。
他手摸到了腰间的东风,取出来一细看,发现上面斑纹原本聚成的虺龙,竟变成了一只蛟龙,神态更为威武凌厉,正如梦那样。
心下一沉,此笔竟已与他的心性相融了。
“公子中了那银线之毒,不过九先生已经帮忙吸出来了,并给公子服下了山中的长生果,说有化血愈伤功效,说让你好好地躺在床上静养便好。”
苏子墨点了点头,在云耳的搀扶下,直起身子,半靠在后面的兽枕上。
云耳突然跪在了床前,面带惭愧之色,“都是属下护卫不利,才让公子受此重伤,请公子责罚。”
苏子墨唇无血色,看起来十分虚弱,却还是笑了笑,“好,那就罚你以后不许再说我的画技退步了。”
云耳看着他,愣了片刻,深深点了点头,“好!”
“哈哈哈,跟你开玩笑啦,那日情境危急,偃师的袭击出其不意,料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护我周全,不怪你。”
云耳默然不语,脸上神情复杂。
苏子墨问,“这是哪儿?其他人呢?”
“这是招摇山上的一个石窟,公子受了伤,不宜继续赶路,就先在这里休整几天。其他人倒无碍,只是离儿姑娘,为对抗那傀儡师的火咒,化出水墙防御,最后用尽了力气,丢了灵力,变回鱼的形态。”
“她本身,是一只鱼妖。”
苏子墨心中一沉,神色黯淡。
云耳继续道,“攸宁道人前几日一直守在公子身边,见度过了险关,便先出发去寻英招兽了,给你留了些药草。”
“竟是这样,可以帮我把九先生请进来吗?”
说话间,那身披鹤氅之人已经进了房中。
“苏公子醒了?”依然语气平淡,波澜不惊。
云耳见华予已经进来,识相地退身出去。
“咱们好歹也是过命的交情了,老是公子先生的称呼是不是太生疏了。”苏子墨的声音暗哑,却依然是不正经的语气。
华予取下帷帽,露出一张清灵的脸。“不然你想姐弟相称吗?”
“哦?九先生看起来正值碧玉年华,怎么可能比我年长?”苏子墨惊讶的表情。
华予心中好笑,心想你若是知道我的真实年龄都可以叫祖宗了,岂不是会郁闷死。
口中却正经地说,“我可以称你子墨,不过你还是叫我先生吧。”
苏子墨露出一脸憋屈的表情,转眼又淡了下去。
“离儿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节哀顺变。”
“离儿只是失了人形,机会成熟依然可以变回来,我也并不过分悲伤。”华予淡淡道。
“我曾在古书中读到过,横公鱼,生于石湖,此湖恒冰。形如鲤而赤,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以乌梅二枚煮之则死,食之可却邪病。离儿的真身,便是这横公鱼吧。”
“没错,我多年前游历西境尔是之山时,途经一冰湖,见有只雪狸正在湖面上捕食一条赤红之灵鱼,便救了下来,带回半语斋中照养。此灵鱼为感我的救命之恩,化成侍女陪伴左右。”
“如今,她救了我的命,也算是得愿报恩了吧。”华予缓缓说。
“这草木灵兽,倒是比许多人类更重情义。”苏子墨感叹道。
“不过,你是在什么地方读到横公鱼之说的?这可是前朝妖兽。“华予疑问道。
“年少在宫中,曾偶然得到了一本前朝的《羽生志》,陪伴共读了好些年。”
华予听闻此言,瞳孔猛地放大了,《羽生志》最初竟是他找到的?
“不过,这本书似乎没有写完,有很多内容是不齐全的,真是遗憾。”
她低下头,压抑了心中的波澜,淡淡问,“后来,这本书下落如何?”
“我未能护住,被父皇毁掉了,再不存世。”
华予转过身,望着一旁明明灭灭的烛灯,眼中隐约有光芒在闪动,“也是,前朝旧典,天弥自然是容不得。”
“九先生,”苏子墨身子向后一靠,微微阖上眼,“你最初找我作画,不光是因为我的画技和胆量吧。江湖有这么多画师,为何就雇了我?”
华予微微一愣,随后笑了笑,“你终于问了。”
苏子墨睁开眼,透出一丝寒意,“方才在雪壁中与那偃师对战时,我不知如何召唤出了三只妖兽,均是我之前画过的,这不可能是巧合吧。”
“的确,我之前跟你提过,幽明剑杀掉的异兽形灭魂存,但有一个条件是需由你画出来,随后可在你召唤下复生。我之前怕你得知后驱使妖兽作恶,故而并没有告诉你。如今,却还是被你知晓了。”
苏子墨的手握成了拳,微微颤抖着,“为何偏偏是我。”
“那便问问给你画笔的人吧。”
“先生要我画下那些异兽,意欲何为?”
华予神色不变,“不过是不忍心看着上古灵兽消亡罢了,如今你知道了真相,若是不愿意继续画,我也不强求,结算了之前的画稿费,我们分道扬镳。”
苏子墨听闻,望了她一眼,神色复杂,半晌未说出话来。
想到之前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任意利用,不由得有丝愤怒。但真的就此分别,似乎又略微伤感。
“不过,有件事,倒是得告诉你一声。”华予话题一转,说道。
“何事?”
“还记得在药师谷时,白芷姑娘描述的你兄长死亡之状吗,服药后口吐黑血立即殁去,尸身面灰唇乌,手指眉心漆黑,入金棺后消解。”
苏子墨抬起头来,满脸疑惑地望着华予。
她接着道,“此乃是异兽夫诸血毒的症状。而我方从攸宁道人处听闻,正好在十年前,你的兄长中毒后,今上南宫宸曾密派御灵阁阁主斩杀过夫诸,并取其血为用。这般巧合,实在难不令人多想啊。”
不用她多说,苏子墨也明白这意味这什么。
他原本就因自己的身世不明,心头郁结,加之身受重伤,本就颇为不堪。此番又突然听闻这个消息,心头一痛,一口腥甜的血涌了出来,染红了苍白的唇。
华予原本淡然的表情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取了绢布为苏子墨擦拭了唇边的血,扶他躺了下来,放缓了声音道。
“你可知,画下妖兽不但可以救它们性命,亦可以增强你的力量,使之为你所用。你伤未愈,这几日好好静养,思索一下究竟走哪条路。想好了,告诉我。”
她轻轻为苏子墨覆上了衾被。
躺在石床上的那人,发丝微乱,面容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胸口裹着纱带,貂裘盖在身上,终于没有了往日那玩世不恭和风流潇洒,倒是颇令人怜惜。
哎,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告诉他真相,但世事残酷如此,终有一日会知晓,容不得谁人天真。
苏子墨无力地躺了下来,心乱如麻。
之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兄长是被四皇兄所害。只是今日证实了,依然觉得痛得不能呼吸。
皇族本就是如此,为了权力兄弟反目,互相仇杀,多么凉薄。
但若兄长也不是父皇的骨肉,杀了他夺回皇位,竟也算不得是错,他又如何再去报仇。
苏子墨手上揣着那一柄东风,摩梭着上面绘着的蛟龙。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莫非真是要他一一经历这苦痛的劫难,才可获得力量?
华予正要转身离开,苏子墨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口。
“九先生。”
“怎么了?”华予转过头望了苏子墨一眼,问。
苏子墨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外面冷,你还是戴上帽子吧。”
“嗯。我知道了。”她身披鹤氅的身影,珊珊离开。
苏子墨闭了眼,再次躺了下来,一片黑暗中。
仿佛又回到多年前,他在那冰冷寝宫中,幽幽暗夜,一个人躺在巨大的锦榻之上,一个白衣少女,盈盈道别,转身离去。
“久儿,别走。”半梦百醒中,他喃喃道。
华予出石窟时,那个身穿薄雪纱的少女,正蹲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巨大的乘黄兽则乖巧地趴在旁边,少女温柔地捋着他长长的毛。
见到华予,她睁大了眼睛,“大哥哥醒过来了吗?”
“他已经醒了,谢谢银砂的长生果。”华予柔声道。
被唤作银砂的少女略带一丝羞赧,两手抱在一起,赤着的右脚在雪地上绕着环儿。
她在这雪山里这么久了,第一次有人善待于她,心中是欣喜的。
“砂儿以后准备怎么办?”华予问。
银砂望着不远处的冰湖面,那里隐约现出一个人影,冰层之下,冻结在透明的寒冰之中,仿如还活着一般。
“我想离开这春秋城,可是却放不下阿白。还有那个好心的哥哥,他还在那冰湖下。我伤害了那么多人,如今背负着沉重的仇恨,再也走不出去了呢。”
华予不回答,却突然换了话题,问道“砂儿喜欢吃腊八粥吗?”
“从前我娘亲每年都做腊八粥,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豆、去皮枣泥合水煮,然后加上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甜甜的,我很喜欢吃。娘亲还说吃腊八粥可以驱邪。”
华予点了点头,“你可知道,腊八粥代表着人间的温情,可以用来解寒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