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落孙山的常步云无颜、也无银回故乡,只能滞留京城。“朝叩富儿门,暮逐肥马尘”,到处打“秋风”混口饭吃,穷困潦倒,苦闷不堪。一个风卷雪花的冬夜,喝了几口冷酒的常步云从酒家出来,踯躅街头,眼一黑昏倒在一家门前,不省人事……待悠悠醒转,他发现自己已躺在一间玉兽吐烟、暖炉飘香的房间里,身上盖着厚实而柔软的锦被,方才明白自己被人救了!
常步云正要下床,这时外间一阵响动,一个身姿颀长的少一妇娉娉婷婷走了进来。只见这少一妇面容细一嫩一白皙,眉目娇美如画,不施粉黛而清光照人;发髻衣饰不见钗簪坠镯,自有美艳动人的丰韵。常步云不觉看得呆了。
少一妇见他这样子,略感羞涩地启唇一笑。常步云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拜谢救命之恩,并自我介绍道:“在下常步云,乃是落榜的举子……”少一妇玉手一摇,打断了他的絮叨道:“你休再介绍了——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别人都叫我柳莲芳,你也就叫我柳莲芳好了!”一席话说得常步云心头暖暖的……
就这样,常步云同柳莲芳相识了。虽然柳莲芳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但常步云还是很快打探到她的大概身世——因为柳莲芳在京城太出名了!
柳莲芳本是京西“乐春坊”挂头牌的名一妓一,吹拉弹唱,色艺俱绝,不少达官阔少争拜在她的石榴裙下。但她虽堕风尘,却时存从良之愿,后来遇到京城著名的老画家关之白,两人一见倾心。关之白便倾其所有为她赎了身,花红礼乐,娶作续弦,且收作关门弟子,朝夕传授丹青之技。无奈柳莲芳命太苦了,这幸福的日子只过了两年,关之白便一病不起,可怜她又成了望门寡一妇!人们都以为她定会耐不住寂寞要回到“乐春坊”重一操一旧业。可任老鸨儿说得天花乱坠、浮一浪一子弟日日上门聒噪,柳莲芳不仅矢志不再坠青一楼,而且声言不再嫁人,就在楼下开了间画店,卖画度日,竟为关之白守起节来,一时间,京城传为奇闻!
常步云挺佩服柳莲芳气节不凡,况且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隔三岔五便到她的画店转转,想帮她个忙。一来二去,常步云发现柳莲芳的画笔势流畅,气韵生动,颇得关之白真传,可惜她既不会作诗填词,又不擅长书法,在画上题不得诗、落不了款。俗话说“诗书画”不分家,这样一来她的画少有人问津,只能自跌身价。常步云不觉技痒,自告奋勇为柳莲芳的画题诗落款。柳莲芳自是求之不得。常步云本就满腹锦绣诗文,而且写得一笔铁画银钩的好字,恰同柳莲芳的画珠联璧合,相映生辉!只几天,柳莲芳的画就连卖出了十几幅!
从此,柳莲芳作画,常步云作诗题款,两人配合极是默契,很快名满京华。
一对青年男一女相处,难免日久生情。常步云对柳莲芳的一爱一慕之心与日俱增,越来越强烈,只是不知柳莲芳芳心如何——柳莲芳庄重自持,从无轻佻之举,让人感到她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一天店里来了个八旗子弟桂三,当年曾去乐春坊在柳莲芳身上追欢买笑,如今一进店依旧笑嘻嘻地去捏她的香一一肩,柳莲芳却脸一寒,劈手打落了他的手。桂三心中懊恼,面上却不动声色,手中折扇一摆,点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园柳鸣禽图》,故作斯文地调戏道:
“园中柳,园中柳,当年吾曾亲折手。
今虽娉婷立岸边,春一心仍待东风收!”
柳莲芳又羞又气,泪珠儿直滴。一旁的常步云恼了,上前怒喝:“休得调戏良家妇女!”桂三折扇一合,轻蔑地一笑道:“嗬,出来打横的了!什么良家妇女,一妓一女从了良依旧是一妓一女,装什么正经!你不是个作诗写字的吗?这幅画我要了,你快快给我题诗落款,写得满意了,大爷有赏银!”说着将一锭大银砸在桌子上。常步云冷冷一笑:“只怕这幅画你拿不动!”说完执笔在手,饱醮浓墨,在画上一番酣畅淋一漓,题诗道:
曾向章台舞细一腰,任君攀折嫩枝条。
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
桂三看了诗,咂咂嘴,连画也没拿,便灰头土脸地走了。柳莲芳抓起那锭银,狠狠地掷在他的脚下。
桂三走后,柳莲芳和常步云互相凝望着,凝望着——这首诗捅破了两人之间的一层纸!
常步云对柳莲芳展开了“攻势”。京城的一些文人墨客也觉得这是一场风一流韵事,极力撮合二人。柳莲芳招架不住了!再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支撑画店,也实在为难,身边需要一个男人……
好事多磨,柳莲芳终于改变了初衷。婚筵上,高朋满座,猜拳行令,极是热闹。桂三不请自来,手持酒杯走上来,拉着怪腔对二人“祝福”道:“美人易得,节妇难求!节毕竟是节,难守啊——何况本就是……”柳莲芳手一颤,酒杯落地摔了个粉碎,整个厅堂一时鸦雀无声,却也有不少客人暗自点头。常步云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夜深人散,柳莲芳一下子跪倒在关之白的画像前,泪如雨下。一旁的常步云望着烛影下的柳莲芳,只觉得她一下子矮小了许多,不由也是一声叹息:毕竟自己娶了个一妓一女为妻……
婚后,夫妻俩你敬我一爱一,让人羡慕,可常步云越来越感到“京城居大不易”——那桂三常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到画店胡搅蛮缠不说,就是一些故旧同年的指指戳戳也使他深感腰杆难直,再说,如今手头宽裕,足够还清欠债了,不由动了还乡之念。他把这个意思对柳莲芳一说,柳莲芳也是点头同意,又笑问道:“不知夫君仙乡何处?”一提起家乡,触起了常步云的话头,一声长叹道:“我的家乡在江苏古黄府,我本名常琼,考秀才时嫌这名儿不吉利——常琼者,常穷也!便改为常步云,原指望平步青云,不料今日仍是布衣!我此番归去,虽不是衣锦还乡,却也有美人相伴,从今后夜里读书吟诗,不再是孤灯相照,而是有红袖添香了……哦,夫人,你、你怎么了?”常步云这才注意到柳莲芳一下子变得愣呆呆的,泪珠儿在眼里直打转。好半天,柳莲芳才回过神来:“夫君,还乡后,你、你该不会嫌弃我吧?”“不,不会的!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常步云连忙道。柳莲芳扑到常步云怀中,喃喃自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切都是天注定,只要你心中有我柳莲芳就好……”没想到一向刚强的柳莲芳竟显得那么软弱,令常步云大感诧异——当初的柳莲芳不是这个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