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怀孕本身有什么值得感慨一辈子的私密体验的话,那就是味蕾的发达。究竟发达到什么程度呢?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吧,如果现在我们还处在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那么孕妇嚼着的那块生肉就是被炉火炙烤过的滋味,如果现在我们有幸捡到被大火烧烤过的野味,这野味到了孕妇嘴里,就跟撒过盐巴和孜然一样噴香。这就是怀孕后味蕾的升级,标配骤然换成高配,让人几乎可以放下一切,开始享受食物带来的单纯极乐。一粒盐,也能品出咸香;一滴醋,足以喝出酸爽。更何况送到嘴边的大多是经过精心烹饪的新鲜食材,因此口口都是致命的香甜。
而开饭前的一分一秒的等待,也都是勾魂要命的煎熬。有时候,你看着那烟雾缭绕的厨房,闻着飘散过来的阵阵热油香葱蒜末味,嘴里的口水如一股股暗流,从咽喉深处急匆匆地窜出来,最终汇成一条喧嚣的小溪在你嘴里叮当作响。
这天晓佳推门进屋,看见婆婆正在厨房里忙活,她刚热了油锅,要准备下菜了。只见她端起硕大的菜盆,呼啦一下,把一盆菜全倒了锅里,许是油温太高了,锅内登时窜起半米高的火苗,张牙舞爪,甚是恐怖。晓佳咬着牙侧身从旁边过去,但见婆婆于烈焰中利索翻炒几下,泼进一些水,啪地捂上锅盖,镇压了这气势汹汹的起义,并回头一笑说:马上吃饭!晓佳也笑了,真乃神功也,她心想。
从前她和雷振东俩人过日子,大多数时间都是混在教工食堂,基本上不怎么动火,偶尔有心情了,才会打个豆浆,热个包子。一来餐厅伙食还凑合,俩人也轻省惯了,懒得去洗洗刷刷,二来两人也不怎么会做饭,捧书比掌勺还从容些。直到婆婆来了,厨房才正儿八经得到了利用,婆婆每天在里面煎炸烹煮,底下火苗跳跃,头上烟雾缭绕,一个人就把一间屋子整的喧嚣一片。
家里有了老人,确实多了一些鸡毛蒜皮烟熏火燎甚至迎来送往的生活气息,晓佳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不过几个月时间,婆婆就和校园里走动的人聊了个遍,连轻易不开口的垃圾工和送水工,碰见婆婆,也都会站住,热热乎乎地说上几句话。以前她和雷振东只是关了门后的热闹,而现在跟婆婆一起出门散步,走到那儿都是闲言碎语的寒暄。当然,除了这些新添的热闹,剩下的依然是那些说不完道不尽的烦扰。
可能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心底活生生地被烙上了饥饿的钢印。这烙印时时刻刻提点着他们,让他们患得患失节衣缩食。也是这烙印,让他们留存下这么一个理念,那就是:年轻时候吃过的东西,一辈子都认定此物可吃,以前没吃过的,后半生则退避三舍。比如今天,婆婆就端上来一盘子黑乎乎的蚕豆大小的东西,晓佳惊讶:这是啥啊?婆婆喜滋滋地说:这是我在草坪里捉的虫子啊,老好吃了,小时候没饭吃的时候,就会去地里捉这个虫子吃呢。晓佳盯着那盘子看,发现果然是虫子,就赶紧挪开眼光,强忍着恶心说:妈,我不爱吃这个,要不你自己吃吧。
婆婆瞅了一眼她的大肚子,也迟疑了一下,稍后似乎有些歉疚地说:你不愿意吃就别吃了,也不知道对孩子好不好呢,我吃。晓佳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碗里,只吃眼前的那盘菜,婆婆笑呵呵地端起盘子,几筷子就把那盘油煎小虫都扒拉到自己的大碗里去了。晓佳听着她咀嚼的脆响,竟然也没有反感。或许是怀孕的原因,嗅觉也格外灵敏,她几乎能从那清脆的咀嚼声里嗅到一丝焦香。吃过饭,她打着嗝,抱着硕大的肚子挪进里屋了。这时才十二点三刻,午休还早,给雷振东打个电话吧,她想。
雷振东这会儿正随着一堆学生走出教学楼,刚下课,他赶紧骑上车子直奔食堂。到了食堂,早已人满为患,雷振东赶紧排到队末,今天他该吃肉了,平时紧巴巴的心情,在远远望到肉的那一眼后竟然舒展开来了。很快就轮到他打饭了。三两米饭,一份糖醋里脊,一份小白菜,他说。打好饭,他端着盘子四下望着找座位。
就在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时,突然有人叫他,他定睛一看,竟然是老同学张瑶,她笑着说:刚才我看了你半天,害怕认错人呢,果然是你。说着,赶紧把身旁放背包的位子腾了出来,雷振东坐下,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啊?张瑶是他的研究生同学,俩人一个班,虽然那会儿不怎么说话,此刻此处却分外亲切。张瑶笑着说:我这不是在这儿做博士后嘛,去年来的。你呢,你怎么在这儿?雷振东笑了:我是今年才来读博的。张瑶亲切地问:导师是谁?
雷振东含了一口饭说:焦明轩。张瑶啊了一声,雷振东问:怎么了?张瑶扫了一眼四周,贴近他低声说:怎么选了他啊?事先没打听打听么?雷振东摇摇头:当时联系了几个,都没搭理我,只有他回复我的邮件了,所以只能选他了啊。
张瑶叹了一口气说:那你要早做准备了啊,我跟你说,焦老师可是出了名的包工头,项目多的要死不说,压根不管你毕业,你要是小论文发不出来,达不到学校的毕业要求,就得一直跟他做项目,他才不在乎你啥时候毕业呢。
雷振东嘴里的糖醋里脊立马缺糖少醋似的没了滋味,他认真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张瑶低声说:我当然知道了。去年他就有个学生闹了一出,据说那个学生能力比较强,项目上是顶梁柱,焦老师死扣着不放他,人家读了五年半,小论文也发了,毕业论文也写好了,就是不同意答辩,最后学生急了,彻底跟他翻脸,找到学校的答辩委员会,吵了半天,最后自费申请答辩,花了六千多,毕业后立马走人了。
雷振东倒吸一口冷气:不会吧?我看焦导平时说话挺和气的。张瑶摇摇头:你傻啊?如今谁会正儿八经地使坏呢?人家就是让你一个劲儿做项目,根本无暇写自己的小论文。你呀,要趁早把自己的东西弄出来,到时候让他没办法卡你。项目上,跟着走就行,干的越好,人家越不舍得放人。雷振东点点头:好,我知道了,幸亏见了你了,要不然还蒙在鼓里呢。张瑶笑了:只要自己的论文该发的发了,大论文也按时写好,他也卡不住你,大不了自费答辩。
雷震东点点头,心想:还是不走到翻脸那步吧。随后,他又问:你结婚了吧?老公在干嘛呢?张瑶淡笑:还没呢,我男朋友在社科院做博后,准备年底领证呢。哎,我跟你说吧,现在领证跟没领证一样儿,也没个房子,更不敢要小孩,还是各自住宿舍,还都忙,周末见个面罢了。
雷振东一个劲儿点头:也是,现在大家都不容易,我家里也快生了,一个多月都没回去看看了,希望忙完这个月,导师能放我回去伺候月子。眼看快吃完了,张瑶说:留个电话吧,回来有事儿联系。俩人又留了联系方式,摆摆手散去了。
这时,电话响了,雷振东赶紧接了:喂?晓佳也在电话说:喂……..有气无力的样子,雷振东大惊: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么?晓佳叹了口气说:还能怎样啊?撑着了呗!雷振东无奈了,只得说:这几天咋样啊?快到预产期了,你上下楼小心点,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晓佳还是少气没力地说:知道了。你中午吃的什么呀?雷振东一边推着自行车走,一边说:糖醋里脊。晓佳立马有些精神了:好吃么?偏甜还是偏酸啊?
雷振东虽然心里急,但还是耐心地解释:当然是酸甜啊,哪能偏甜和偏酸呢,味道还不错,回来我带你吃啊。晓佳活泼了一点:好,说话算话,对了,我都快生了,你到底啥时候回来啊?雷振东叹了口气说:最近有个项目,我正在赶,争取月底写出来,然后跟导师说说好话,希望他能放我半月的假,好回去照顾你。晓佳噘嘴:万一你放假那几天我没生,你走了我才生怎么办?你还能再请假么?雷振东又惊讶:怎么可能?!
晓佳笑嘻嘻地说:你没看过那个新闻么?有个军嫂要生孩子,男的就申请休假啊,结果陪护了一个月愣是没生,后来假期结束了,男的不得不走啊。谁知道男的前脚走,后脚孩子就出生了。你说咱的孩子会不会这样啊?雷振东又无奈了,半天才说:别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有时间你多看点正经的书,行了,不说了,我要去实验室了。晓佳说好吧,随后挂了电话。
雷振东看着远处阴沉沉的天色,那是遮天蔽日的雾霾,叹了一口气,骑上自行车走了。为了赶时间,他穿行在校园的小路上,小路弯弯曲曲,他也骑得歪歪扭扭,心里更是七缠八绕的思绪。
在虞城的时候,他总是心心念念着外边的世界,总担心自己是不是落伍了;而今儿身在京都,却又将大半心思拉在了虞城那个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屋里。人这一辈子啊,千条路,万道菜,都不及心里的盘盘拐拐酸酸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