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涌现很多画面。
我小的时候调皮,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腿不能动,卧床三个月,在这三个月中每天父亲都会过来陪我,担心我痛,讲很多战场上的事情给我听,那时候我不喜欢听这些事情,总是觉得他烦;也记起他的副将夸我天赋极高时,他脸上的自豪与得意;还有一次我夜里发着高烧,是他不眠不休守在我身边,一边叮嘱母亲换热水,一边摸着我的额头焦急而又无措……
还有我的大哥苏谦,虽然小时候彼此经常吵闹,可记忆中也并不全是吵嘴,他曾背我去山里的小河中抓鱼,曾经在我闯祸时为我背过黑锅……
为什么我只记得他们对我的不好,抛弃我,却将这些好的记忆埋在深处,到现在才记起来。
心头上的疼痛疼得我趴在地上,那是我最爱的人啊。
哭声终于不可抑制从喉咙中挤出来,一丝一丝如同山中被剥掉皮的小兽,痛苦不堪,我怎么会忘记,怎么会忘记!
忽然,眼前一双白色翻云靴立在眼前,我抬起头,是洛胥扬,脸上黑白交织,衣服也是被烟熏黑,整个人蓬乱不堪,俨然从难民营刚逃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手伸到我的脸上,问道:“你在哭什么?”
我抽抽噎噎不能停止:“我爹……他们呢?”
他笑着摸摸我的脸颊安慰我:“你不用担心,从头到尾太子殿下只想烧死我一个,房屋中没有其他人,幸好我运气不错,大火过来的时候先烧断了绳子。”
然而哭泣不可抑制,断断续续几声低泣后,哭声终于停下来。
我站起身,他的手滑过肩头落下去,我转过身子不去看他,走了几步,听见后面砰然落地的声音。
忍住心痛没有回头,然而走了几步路,心疼得更加厉害,终究回了头,他已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有些无奈,带着些刚从巨大痛苦中挣扎出来的情绪,将他小心翼翼翻过来,才注意到他的右手被烧得有些厉害,脉搏细速,情况有些不妙,忙慌乱地带他去城中找大夫。
他的烧伤很重,有一段时间必须卧床休息。
当日在山下选了最近的小镇子,找了客栈住下来,他烧了三天三夜体温才降下来。
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有些无言地叹了叹气。
等他伤好,等他伤好了我就离开。
三日后他醒来,我正端着让伙计熬的清粥,因为大夫说这三日多喝粥,一方面为了补水,另一方面是其他的他也吃不了。
我轻轻吹了吹勺子里的热粥,低头正要送到他口中时,才发现他眼睛睁开,目光灼灼带着几分笑意地看着我。
我几欲想放下碗走开,又想到他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将粥送到他嘴边。
他嘴微张,不像这三日粥总是沿着他嘴角流到领口上,我又慌张又着急。
再送时,他的左手已抓住我的手,关切道:“虞叶,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我没说话,将他的手放下去,将粥喂完,整个过程他静静地看着我。
待我起身时,他仓皇问我:“虞叶,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爱?明明不想爱了,心却痛得有些喘不过气,我将碗放在桌子上,有些茫然出了客栈,行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离那家客栈越远才觉得舒心。
走了几步,看见大街上有人在耍猴,那猴子老是不按那训猴人的命令做,相反还老是作对,人群中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
旁边一不认识的胖大妈连声叫好,大概觉得一个人有点不尽兴,拉着我道:“这猴子真好玩,我要让我家那口子也给我买一只。”
我点点头,退出人群,这样的热闹不太适合我。
将走时,却在人群背后看见我娘亲,踮着脚尖伸着脖子想看清楚场中,旁边是我父亲小心翼翼护着他的妻子,背后是我大哥苏谦,有些不耐地看来看去,就是不看场中间。
我看见旁边小摊上有卖面纱的,便花了两文钱买了面纱挂在脸上,向他们靠近。
“阿定,你看,你看……”
苏定忙点头,一手揽着他的妻子,朝着他妻子指的那个方向看去。
苏谦鄙夷道:“不就是个耍猴的吗?想我当年别说是猴子,老虎也得乖乖听我的话,有什么意思,走了走了。”
苏定在他儿子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娘亲急忙拉住苏定的手,“哎呀,你要是把我乖儿子拍笨了怎么办?”
又碎碎念道,“本来已经够笨了。”
说着拉着苏谦往外走,苏定忙跟在身后,一脸的不满,但看得出很幸福。
突然,心又开始痛,我暗暗咒骂公子,什么破蛊,对自己的爹娘都不能用情。
目送他们欢声笑语走远。
周围一片唱闹声,他们都还在,都还很快乐,这样就够了。
转过头往回走,嗓中一股腥甜,我慌忙捂住嘴,将面纱摘下来,上面点点红梅,看着有些骇人。
去了药店给胥扬抓药,又找了个大夫看了看我的病。
大夫说是五脏郁结沉疴难治。
意思是我命不久矣。
他算不算是庸医,什么五脏郁结,不过难治倒是真的。
我苦笑一声,坐在小河边上的石头上,看着日渐西沉。
这便是自由。
若我想活得长久些,势必要离这里远一些。
回了客栈,找楼下小伙计借了厨房替胥扬熬好药,回了房间,他正靠在榻上,落日余晖洒在他半边脸上,他一脸欣喜。
我坐下,无言,只一勺一勺喂给他药喝。
他说:“我以为你看我醒了,就不会回来了。”
喂完药我坐在桌前沉思,房内一片宁静。
“你是不是在恨我?我与秦飞燕……”
我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说,我已给落颜山庄送了信,令尊已回信,过两天就会过来接你。”
“你这辈子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坐在他的身边,便已经痛苦,然而他没说一句话痛苦便加深一分。
我实在不能忍受,假装平静出了门,扶着外面的扶拦呕出一口血。
估摸着落颜山庄的人下午便到,一大早就收拾了行李,没有什么确切要去的地方,便一路向西。
然而后面始终跟着一个人,踉踉跄跄扶着树走得极不稳当。
行至一荒凉渡口,船家过两三个时辰才发船。
渡口边上有家小酒馆,便想进去先打发打发时间,要了一坛烈酒,压下满腹的血腥味。
我是对门而坐,门口那人靠着树一脸疲惫虚弱,目光却始终望着我。
心痛已经习惯,每日的咯血也已经习惯。
门外淅淅沥沥开始下起小雨,他依然站在雨中,平素无双风华已不复。
我低下头,专心喝酒。
喝到第三坛的时候,一只手压在坛口上,我抬头,他看着我忧虑道:“虞叶,已经够了,你身体不好,不能多喝酒。”
卑微之极,我想起当日我苦苦等待,从背后射来的那支箭。
我一把拽过坛子,努力忽略心口的绞痛,只冷冷道:“出去。”
他黯然地垂下手,很受伤地退到屋外。
大雨滂沱,他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酒馆中的酒客有些看不惯的指责我:“姑娘,你怎能这样不识好歹,这年轻人若是做了什么错事,这样的认错态度,早该原谅了。”
又有人道:“女娃娃啊,该珍惜时要好好珍惜,等他走了,你后悔了,也就迟了。”
我喝着酒没有说话,那些人讪讪地,有些无趣。
忽然听得谁一声惊叫:“晕倒了!”
大雨中那个身影落地砸起地上水花无数。
心疼得像要裂开一样,一口血喷在地面上。
上酒的伙计颤颤兢兢地将一坛酒放在桌子上,忍了又忍,终于说道:“姑娘,身体是自己的,酒要少喝。”
我摆摆手,他识趣地下去了。
静静喝了几杯酒,起身,正要踏出去,酒馆中好心的老板娘往我手中塞了一把伞,我看她,她指着倒在雨中的洛胥扬道:“这小伙子这样看着让人怪心疼的,你看起来身体也不好,不要淋了雨。”
我来不及拒绝,她衣匆匆进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如果可以,在这样的地方随便开家店,就这样平平淡淡了此一生也不错。
可惜,我手放在心口处,似能感受到血液流动,那里有一只虫子毫不客气蚕食我的生命。
雨打在他的脸上,溅起水花,我矮下身子,发现他脸上有几抹不正常的红晕,手探上额头,果然,又开始发烧。
叹了一口气,认命吧,就这样好了。
有些吃力地将他拉起来,他重重地靠在我身上,我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旁边的看客忙一把扶住我。
“姑娘,我来帮你忙。”
我抬头,是一名络腮胡子的大汉,眼中满是善意。
我摇摇头,自个将他搬到码头上,看着烟雨之中的芜湖,岸上的杨柳微摆,扫起一圈圈的涟漪,他靠在我肩膀上有些不安,睁开眼睛看见是我,又沉沉昏睡过去。
不知为什么,情不自禁轻声笑了笑。
夜半的时候,他醒过来,拿下额头上的毛巾,同我一同坐在一块,撑船的是个老人,笑着喊道:“小伙子,醒了啊!”
雨未停,在水上轻轻点开,老者的心情很好。
“青山绿水往开摆哟,春天花开秋天叶落……”
也许是老者对生活有不同的体会,什么都看得开,周围空荡荡的,水雾弥漫,他的歌声并不美,可歌很美。
他唱了两遍,胥扬在一边跟着轻声和。
老船夫爽快道:“小伙子,跟着老骨头一起唱呗!”
洛胥扬看了看我,我并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他欣然开唱:
“青山绿水往开摆哟,春天花开秋天叶落,往事浮云身边人,你还记得花田上那个人,笑逐颜开,绿萍漂浮……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大爷,这河的对岸是什么?”
他扬声问。
那大爷笑道:“绿洲啊,传说能够得到幸福的地方。”
可那是我魂归之处。
那是一片绿洲。
我在岸这边看了一年的风景,对岸的一切似乎跟我很远了,离我最近的只有跟在我身后的人。
我想,果然还是该我先动身。
等待,这二字从来都让人伤心。
这两日,心神动荡地不是很厉害,也许是因为这子蛊在心上闹腾地时间太久,累了;也许,是回光返照。
我不愿相信是后者,可在低头抹桌子时,眼前一黑,一口血吐出来,洛胥扬去河对岸买酒去了。
看着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我平静地将它抹干净。
然后去岸边的柳树下坐着等他。
这一年,我过得很满足,约定俗成,我们都不提过去的事情。
我看着他从船头上和那老船家将酒搬下来,又笑着同船家告别,落日很美,我似乎又看见两年前那棵桃树下立着的男子,意气风发,长得同桃花精一样迷了我的眼。
他撸起袖子,正要低头搬酒时,似有所查望向这边,他笑着走过来,立在我眼前:“不在家里呆着,在这里做什么?”
我笑道:“等你。”
他呵呵笑着,伸出手:“来,我们回家。”
我摇摇头,他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问,紧紧挨着我坐下,我的头轻轻一歪,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你肯定很想念河对岸的生活吧,那里有繁华的都城,都城中有很漂亮的姑娘……过了今天,你就回去吧。”
他有些着急解释道:“我向你解释,虞叶,你好好听我说,过去……”
我摇摇头,手指无力竖在他嘴边,示意他噤声:“我们谁都不要说过去,好吗?胥扬。”
他有些不情愿,点点头,低头看我,我的手摸上他的眉眼,真的是好看极了,这世上怎么有人能长得像妖精一样,这么夺人心魄呢?
他担忧地将手覆在我手上,“虞叶,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不要吓我!”
“看夕阳好吗?我等了你一天呢!”
他微微犹豫后轻轻点点头。
今日是个晴天,看不见河对岸,却仿佛对岸就在眼前,平整的光圈晕在河面上,不时有跳起的银白色的鱼,除了我们,没有别的谁。
我渐渐有些瞌睡,身体似乎悬浮在一个看不见的空间,感到身边的人肩膀微微颤抖。
看来他也发现我快死了。
眼睛睁不开,我喃喃呓语:“胥扬,回了河对岸,找个好姑娘好好喜欢吧。”
“不要找秦飞燕,我们这样的人,不适合你。”
他肩膀抖地厉害,半晌,才听见他极力克制着,低声道:“好。”
时间长长久久,似乎这样是永远。
也是这样便是永远了。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一个我。
愿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现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