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细雨蒙蒙，路上少人行。
洪玮让车夫高进将潭小灯送回去。
车声辘辘，潭小灯似睡非睡，想起走出院门的那一刻，回头时只见院内百花争艳，隔着那棵怒放的茶花，洪玮一角蓝色的衣袍飘进了屋内。
她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相见，却有一个预感，芳水城的洪大少爷，再不会参加赛灯会了。
马车停下时，潭小灯才发觉，自己在鸡公山脚下，面前双峰同立，一边是仙泉寺，另一边则是龙女庙。
“你回去吧。”高进递给她一把油纸伞，一甩马鞭，马车驶进了越来越大的雨雾中。
潭小灯一手抱着包裹，一手撑着伞，往仙泉寺走去。
陡而滑的台阶，据说共有一百八十级，她小心翼翼爬了许久，才到仙泉寺门口。门口坐着一位老和尚，守着功德箱在打瞌睡，潭小灯悄无声息绕过他，走进长廊，走向大殿。
也许因为下着雨，大殿里没有和尚在做功课，也没人在拜佛求签，只有一个和潭小灯差不多大的小沙弥踮着脚，在擦拭佛前灯盏。
听到脚步声，小沙弥回过头来，讶然道：“你——小施主来拜佛求签？”
潭小灯摇了摇头，道：“我来拜见仙泉禅师。”
“他老人家已经坐禅多日，一时不会出来见客的。”小沙弥道，手下不停，依旧细致地擦拭着灯盏。
“麻烦小师父替我通报一声，道水字边的求见他老人家。”
小沙弥看了看她，沉吟半刻，终于点了点头，捏着抹布离开了大殿。
潭小灯放下油纸伞，捧着包裹，跪倒在地，虔诚地拜了几拜。
没多久，小沙弥跑过来道仙泉禅师有请。
潭小灯抱起包裹，打着伞，跟着他往前走去。
小沙弥一面走一面偷偷打量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龙女娘娘？”
潭小灯摇了摇头，道：“不是。”
“别骗我，前些日子龙女庙重开，我跑过去看了，你穿了一身彩衣坐在高台上，我眼睛可好了，看得清清楚楚。”
龙女娘娘，彩衣，高台，恍如隔世。潭小灯不置可否，缓缓向前行。
到了禅房门口，小沙弥深深打量了她一眼，小声道：“你进去吧。”
禅房里盘腿坐在榻上的，果然是那位曾替程淑勤她们解签的那个老和尚。
之前洪玮早跟她说清楚了，因为吴德广不让潭小灯随他去见许瑟瑟最后一面，他便与仙泉寺仙泉老禅师合谋，炮制了龙女庙龙女娘娘重现人世这一神话，骗取信众把潭小灯接入龙女庙。只是，仙泉老禅师并不知道，他早盘算好了，等潭小灯进了龙女庙，自己便要把她拐走。
如果按照洪玮所说，仙泉老禅师因为这些年仙泉寺寺内仙泉断流、香火大减而同意与他合谋，一心只求财，应该是个财迷心窍的人，可潭小灯认真看时，老禅师依旧慈眉善目，哪里有半点财奴的模样？
他并没因为潭小灯的出现而吃惊，更没有问潭小灯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指了指面前榻上的蒲团，道：“请坐。”
潭小灯弓着腰，双手把包裹递过去，道：“洪少爷托我送过来的，请老禅师帮忙安置。”
仙泉老禅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洪施主放下了？”他接过包裹，端端正正放在榻上。
潭小灯望着老禅师，满腹疑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仙泉老禅师却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道：“小施主可是想问老衲出家人为何骗钱？”
潭小灯点了点头。
“我仙泉八岁在此出家，二十八岁升任住持当日，仙泉再涌，人人都以为佛迹，殊不知那是我连续凿了十三夜的结果。仙泉寺因此而香火大盛，可以周济贫穷孤寡，人人都盛赞我佛慈悲。但仙泉三年前却断流了，任我和弟子们怎么祈祷甚至砍凿，涓滴不出，仙泉寺的香火也一日不如一日。我和弟子们可以耕种，自给自足，周边的孤儿寡母怎么办？去年大水，多少人流离失所，慕名来到仙泉寺，而我们却自顾不暇，无法帮助他们……”
潭小灯终于明白了，为何仙泉老禅师与洪少爷一拍即合，弄出龙女娘娘降世一事，不过想借此吸纳信众们的供奉，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你不怕被揭穿后身败名裂？”
“名是什么？不过枷锁。能帮一人是一人，能救一人是一人，纵下地狱，我亦无悔。”仙泉老禅师平静地道。
潭小灯心中难过，忍不住道：“你真是傻瓜！”
“傻瓜是我，我是傻瓜，何必在意？你，可愿继续回到龙女庙当你的龙女娘娘？”
潭小灯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别人。”
她没说别人是哪些人，老禅师也未再提。
潭小灯起身，对老禅师拜了三拜，又对着包裹拜了三拜，才告辞而去。
背后，传来老禅师柔和的声音：“灯美人，美人灯，生死场，富贵坑，凤凰飞，姻缘成。”
潭小灯浑身一颤，到底没有回过头来。
这十八个字，她记了一辈子，哪怕历经磨难，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也从未忘记，始终相信，会有一份好的姻缘等着自己。
当她回到龙女庙时，梅姑和其他三个侍女一见她便扑上来嚎啕大哭，问她这几日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声不响走了。
潭小灯满怀歉意道：“往后我再不会乱走了，没有你们的允许，我哪里都不去了！”
梅姑破涕为笑：“真的？别说得响亮，跑得飞快！”
芳水城百姓永远记得，那一年的赛灯会，历年不出前三的洪玮洪大少爷居然不曾露面，秀城吴德广大放异彩，连出三款新花灯，彻底碾压别家，轻轻松松拿了第一名。
然而，吴德广的花灯再耀眼，也没有鸡公山龙女庙龙女娘娘出巡一事轰动，而那位龙女娘娘便是去年的美人灯、灯美人，吴府的小姐潭小灯。
龙女娘娘高坐神轿，端庄肃穆，飘然出尘。
自她之后，人们再没有见过比她更像神仙的美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