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欲坦白自己心迹,我却知先生慕我甚。”
只见开口的女儿家螓首蛾眉,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穿着一身书生青袍,未梳任何发髻,只简单的用青绸简单的挽了一头秀发。
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任谁看到,都会赞一声好相貌。这就是杭州知府的嫡女,三小姐柳卿兮。
卿兮说此话时,只将双目望向窗外,仿若是对着风在说,身侧紧握的双拳却将她的心思出卖。无疑她是羞愤,她气自己明明已经打算敞开说却还如此放不开。平日吵闹的书房内此刻仿佛静的掉入一根针都能听清,就仿佛,此话从不曾说出。
但屋内二人皆之,此话已出,也知说与谁听。
暮之闻此,身形未曾变,双唇紧抿着,半晌也不见他开口。仿佛这句话只是卿兮如往常一般的问候。卿兮转过头来,双眸紧盯着前方人的背影。
那是她认识了七年的先生,她放在心头的人儿,他总这样温柔,即使自己在课堂上捣乱故意与他争执,他也只是笑笑说她调皮。
七年时间,曾经那个君子如玉,风度翩翩的少年也已经长大成为一个真正的七尺男儿,越发气宇轩昂,温润如玉,也更加的喜怒不显于色,同任何人说话都总在嘴边挂着一抹浅笑。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是想先生能转过身承认她的话,还是希望先生就此离去,她这笑话般的话能随之过去,不被先生惦记。亦或者,被拒之,被斥之。
“明日,我就去向柳大人请辞。”良久,沉暮之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从始至终,也未再转过身,看卿兮一眼。随即,阔步向前,离开了书房。
卿兮看着渐远去的先生,仿佛想说什么,向前一步却又立刻停止。
她如何不知,她不应该把话挑明至此,不给自己和先生留一丝余地。不然她与先生还可以像平时一样,她假装家中儿郎与哥哥弟弟们一起上课,听先生讲世间事教他们明辨这世间理。先生也会一如既往地当她是儿郎,假装自己不知她是女儿身。
可,她做不到。
在知道先生不日就要离去,再也不回柳府后,她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一表心迹。
她到此一遭,活此一世,不是窝囊着过活的。世人对女儿多束缚,她长于柳家,得父母亲偏爱,不受拘束,成长至今,平日里亲朋见面都要夸卿兮温柔贤惠知书达理。
实际上只有亲密之人知她心思皎洁,古灵精怪,更有心大若男子,也不欲被人因女子身份看轻,所以柳家女儿中只有她跟着男儿一般上课。
她爱慕先生,为何不能叫先生知,她又不想强迫先生回应什么。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她没有说,只因她笃定,先生若她,只将相思藏于心中。
虽然以卿兮对先生的了解,先生不会回应的,先生不仅仅只是沉暮之,五年前她就知。
刚才强撑着一口气说出的话,现在反而有些忐忑了。
“我,没错,也,不悔。”卿兮静默许久,轻说出此话。
“小姐,前院出事了。”卿兮突然听到外面大丫鬟月非轻声说道。晃过心神,镇定了自己的语气后说道:“进来回话。”
月非低头进入听竹苑,刚才沉先生与小姐的对话,她在门外也没听见但她也猜到了不寻常,这会儿不敢多言也不敢面上显露出什么,谨言道:“二门外一个叫杨东的看门的突然暴毙了。现在院内人心惶惶的。”
卿兮母亲柳谢氏出自谢家嫡系,管家自不在话下,府内一直井井有条,出现下人暴毙的事情,怎么都觉得不可能。
“先回房。”卿兮觉察到其中蹊跷,确也不需要她操心,母亲自会解决。
月非随卿兮回房后,卿兮独自待在房内。
在书房的事,她鲁莽了。
七年前,卿兮五岁,沉暮之十五岁。
被杭州知府柳子渊也就是卿兮父亲突然带到柳家,并告之众人这是他为家中子弟寻的先生,望家中众人视其为上宾,恭之敬之。虽然,那会儿的沉暮之只比卿兮大哥柳岳翎大六岁而已。
但是,柳子渊在家一向一言九鼎,柳家众人即使疑惑不解也只能遵从。
彼时,是柳子渊一家到浙江第七年,是卿兮父亲柳子渊任杭州知府的第二年。
卿兮之父柳子渊是京中柳丞相第三子,自小聪颖异常,被先帝看中选为当今圣上的伴读,随后更是以未满弱冠之龄便通过科举成了柳家这一辈第一个状元,而且还是三元及第。
柳家家主柳叔向乃当朝正一品左丞相,长子任吏部正五品郎中,次子乃正二品龙虎将军常年驻守边疆,长女乃宫中淑妃,最后便是卿兮的父亲幺子柳子渊。
柳家满门贵胄,柳丞相本未想幺子有何建设,只愿他受家族庇荫,谁想这幺子却是三子中最聪颖的,自小天资卓越,勤奋异常。考上状元第一年就去了翰林院,任期两年后自请下放到地方任知县,却没想到皇上一旨下来,直接成了知州,三年后年仅二十五岁的柳子渊便成了杭州知府。
“父亲,刚刚那位哥哥以后要来给我们上课吗?”幼年卿兮活泼伶俐,虽只五岁却口齿清晰。
两双大眼睛也特别有神,躲在柳大人身后,面带好奇的看着前面这位芝兰玉树的先生,心中喜欢不已。
想来自小就是个喜爱俊俏的,看到这样气质的小郎君就喜欢。
柳子渊慈爱的看着小女儿,蹲下身来将她抱起,“这是哥哥们上午的老师,卿兮还是和王老先生一同在上午上课。”
柳子渊口中的王老先生是杭州这一带有名的书生,年轻时才华横溢,早早的考取了秀才,却几次都未考上举人。
王老先生家并不富裕,时间久了,为了贴补家用,就出来教书了。因他在经史上的造诣,曾坐馆杭州最有名的白鹤书院,年老后本在家颐养天年,却被当时来杭任知府的柳子渊请出山做家中子弟的先生,教授经史。
因柳子渊自己是状元出身,平生最看不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在京中贵族小姐都需学习文史礼记以此明智明德,如此嫁出去后才能当得一府主母不轻易被下人蒙蔽。
柳大人虽宠爱嫡女甚,但对家中俩其余三位庶女也是疼爱的,也希望以后她们能嫁个好人家,出嫁后能相夫教子管理家中田产,成为一名受人称赞的当家主母。所以,王老先生上午给小姐们讲课,下午给少爷们讲课。
如此也有两年了,卿兮今年第一年和王先生上课,就觉得处处都有趣,上课时先生说什么她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直到她有一次偷溜去上了下午少爷们的课,只觉得新鲜奇特,自此之后下午就再也不愿去跟李嬷嬷学礼仪,而是在书房和哥哥们一起学习。
后来沉暮之来了以后,卿之就更加像个男孩一般,只跟着家中哥哥们一起学习。柳大人念她还小,再加上实在疼爱幼女,也就随她去了。
?
想到以前,卿兮漠然了,速来娇纵的她算是真正做了件娇纵的事了。直到屋外传来大丫鬟月非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
“小姐,夫人身边的曹嬷嬷来了,说是请您去一趟莲寿堂。”月非在门外轻声说道,她自是看出来小姐从书房回来就心中藏着事,瞧着气色也不好,更是不敢大声打扰。
卿兮整理了思绪,喊了月非进来,对月非说道:“请曹嬷嬷进来。”
曹嬷嬷进门后先是行了个礼,曹嬷嬷是卿兮母亲柳谢氏身边的大嬷嬷,卿兮自不会接全这个礼还要给曹嬷嬷一分体面,“嬷嬷不必多礼,可是母亲喊我?倒累的您跑这一趟。”
曹嬷嬷跟着柳谢氏也几十年了,看着卿兮长大,对着她也是一脸慈爱,笑着说:“莲寿堂离这才多远,奴婢给主子传话怎敢喊累。确是夫人喊小姐去莲寿堂一趟。”
“好的,嬷嬷先去给母亲回话,我换了衣服就过去。”卿兮道。
“那老奴就先告退了。”曹嬷嬷鞠了个躬。
卿兮看了眼月非,月非领会,转身搀扶着曹嬷嬷退了出去。
门外月清与月饶也进来服侍卿兮换衣服去见柳谢氏。
“月非随我去莲寿堂,其他人留下。”话毕,卿兮就带着月非出去了。
“小姐今儿是怎么了?”月饶待卿出门后,悄声与月清说道,面上透着担忧。往日小姐自书房回来总能和丫鬟们说上半天书房内的趣事,不论先生是否布置了许多作业,心情也都好的不行,今日回来不仅一言不发,还将自己关在房内许久。
月清也是一脸担心,她们三人自小跟着小姐,与小姐感情不一般,看今日小姐的反常自是心中忐忑担忧不已。“我也不知,今日是月非姐姐与小姐一同去的书房上课,月非姐姐回来后也没说什么。”
“唉,即使月非姐姐知道,也不会与我们说的。小姐的事情,岂容我们随意置喙。”月饶想了一会说。
这边卿兮也到了莲寿堂。
“这位姐姐去给夫人传一下话,我们小姐到了。”月非笑着对莲寿堂的丫鬟说道。
“月非姐姐哪的话,夫人早说了,小姐来了直接进去好了,哪需要通传。”丫鬟讨好的冲卿兮笑道。
卿兮点了点头,进了门。
“给母亲请安。”卿兮进去后,似往常一样,笑着给柳谢氏行礼,不待喊起就笑着窝到了柳谢氏怀中。
可这次,柳家主母卿兮嫡亲的娘亲谢静好却不像往常一样,笑嗔卿兮,而是扳着一张脸,怒拍了桌子一下。“你的礼仪规矩都学到哪去了,你父亲怜惜你,不叫你同姐妹们一起和李嬷嬷学礼仪而是让你跟着哥哥们上学堂,你却这样回报你父亲?”
房内众人立刻跪下,卿兮也被吓了一跳,随之跪下,低声说:“女儿知错了,求母亲息怒,切不可因女儿叫自己生气伤了心神。”
柳谢氏看了跪着的卿兮一眼,眼中闪过怜惜、愤怒和不舍,“你们都先下去,卿兮留下。”
众人不敢叫主母再做怒火,皆噤声退下,只留卿兮一人。
房内很长时间没人说话,卿兮跪着看向地面,从最初的惊愕不解,到如今仿佛猜到了些什么,心情更加忐忑。她在书房内对先生说的那话,一开始只图痛快,现在想来,却是处处不妥。
这事其实做的并不隐蔽,虽然当时让月非将书房众人都喊了出去,但也并不是万全的。母亲掌管府中中馈多年,想是知道此事了,思及此,卿兮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这事若传了出去,不仅是她的名声,柳家的家声也会受损。母亲如此生气自是应当的,父亲从京中到此当地方官,虽是富硕的地方,但江南数来世家盘踞根系错综复杂,父亲能在此扎稳脚跟实属不易。如因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毁坏了父亲多年的经营,真的是万死不能。
“母亲,女儿知错了。”良久,卿兮一滴泪从眼眶滑落,第二滴,第三滴,瞬间泪流满面。
柳谢氏深深的看了眼这疼在心窝里的小女儿,也是她唯一的嫡女。最终深深的叹了口气:“卿兮,你自小聪慧,又是幺女。你父亲疼你甚,平日里最重规矩的他连不让你学礼仪的话都说出口,只想教你在回京前活的自在开心。我虽不满,但见你虽顽皮却还知晓尺度进退,知道你是个心中有数的。谁曾想,我们的疼爱,竟纵的你做出此事。你可知,今日之事一旦传扬出去,你就毁了?!”
“你今日之行为,确实太让我失望了,你如此行径哪一点像是大家闺秀?轻浮,无脑,鲁莽!”
柳谢氏说道最后,已是痛不可厄,似下定决心,低声喝道:“你可知那沉暮之是何人?”
今日真是多事之秋,那沉暮之果是灾星。
柳卿兮早已后悔不已,她不该因自己的鲁莽而让至亲伤心至此。听到母亲问话,心中一惊,虽他们兄妹几人早就猜测先生身份特殊,此刻却更觉不对,抬头看着母亲:“先生是何人?”
“他是当今五皇子,贵妃之子。”母亲看着卿兮,慢慢的吐出这几个字,轻飘飘却字字捶打着卿兮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