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理由她信奉了二十一年的事实,到了这儿就会被整个颠覆,甚至于行不通,那她理所当然仍可以对他人抱有很多美好的念想。
“母亲…对不起。你给我的那张单子,我…忘记拿了。”沈习低垂着头,有些唯唯诺诺的样子。
厨房里安静了。
就在这一会儿,炉灶里的炭块和枯叶也开始隐隐爆裂着火花,烧得劈啪作响。本来沈木槿就在气头上,而沈习还这样不挑情况的诚实,简直就是在给她的怒火火上浇油。
“好啊,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竟然敢阳奉阴违!你是不是让半夏帮你记着了?说!既然要依靠他,我吩咐他去,要你何用!简直混账!”沈木槿实在是恨铁不成钢了,怒得突然一口气上不来,梗在胸中,痛得她直拍桌案,接着又剧烈咳嗽起来,她捂着嘴,咳得腰都弯下去,似乎要把肺也给咳出来了…
沈习从没见过人咳得像这样厉害的,她有些难受,但还是默不作声的,僵着身子,从灶台上的水壶里倒下一杯水来,递了过去,手却在发抖。
啪——
下一秒,杯子就被用力的甩在地板上,成了飞散的碎片,洒了的茶水,大都溅在她的裤脚上,她不发一语,只是呆呆的看着暮色中,脚步踉跄着走出去的背影。
那灰色的背影,几乎快与周遭苍茫的天光融为一体,显得落寞而又萧索,仿佛像是垂死之人正在拼命挣扎着要跳脱命运的束缚一般。
沈木槿走了许久,她仍立在原地,耳畔,尽是魔咒一般的,反复回响着…
“没出息的东西!”
“没出息的东西…”
九月。
秋意渐远,季节悄无声息的更迭着,连带日头也短暂了许多,山中落叶遍地凋零,平添了萧瑟几许,偶有风起,叶子便飘来荡去的,活像天地间的一缕孤魂。盎然生机逐渐枯萎,树木变得光秃,似在惶恐不安的等待着冬的到来,它瑟缩着,却又无可奈何。
竹屋静静的屹立在山脚下,仿佛永远都会在那儿,不偏不倚的承接着岁月的枯荣交替,从不理会这世间的悲欢离合。尽管日子一如既往的平淡,但矛盾一旦开始显现出来,要想再视而不见已不可能了。
沈木槿的病一好,她看来像是好了的,因为她又开始如往日一般出去行医。她这一辈的人,到了这把年纪,向来就闲不住,也见不得别人闲住。虽然脸色仍显得有些灰败之象,却也不同那日一样,咳嗽得如何厉害了。
屋子里头又空荡荡的,竹门敞开来,一整日都看得见日光影从撑得大开的竹窗投射到地板上去,然而只有一小块的光影,也无法照亮整个空屋,它只是把角落的阴暗衬得更加不容忽视罢了。
夜里也没再听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咳喘声,尽管每一次你总能听出那是被有心压低了的,却仍旧像一只穿墙过壁的枯手,直狠狠扼住人的咽喉一般。
大清早,只听见竹门咿呀两下,又从走廊传来竹质地板被踩得嘎吱作响的脚步声,直到那拖沓的鞋子发出的声响渐渐远去了。
“母亲她…出门去了。”沈习在屋里躺着,睁开双眼,盯着头顶上的蚊帐出神。这样一来,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当初刚来的那头一个月里。
那时,她尽管看起来像在佯装孤僻,但那毕竟是假的,她的天性里头是否存在着孤僻,她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就像她再也无法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那样一脸坦然的,再去生活。
事实摆在眼前。一如她再也不需要赞美月色,每个人都可以知道它有多美。
以前,她的宽容是没有底线的,因为任何事情她都不愿动脑子去多想。如果迟早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算也就算了吧。要说逞嘴皮子这功夫,她一贯自认学艺不精,不过劝服起自己的软弱来,倒是头头是道的。
既然成亲是她自己点头同意的,那这一切就与人无尤。她以为自己能够成为例外。可婆媳关系,历来都是如此,就像战争,除非某一方已经伤亡惨重,否则永不会终止。她终于明白,这世上,果真有三样东西,顶数别人的最好:别人的老婆,别人的孩子,别人的儿媳妇。
归根究底,半夏他不知道。
她认定他不知道,因为那天回来后,他就去了村庄上,没在竹屋,直到晚上才回来。
“他不知道,就让他不知道的好吧。”她想着这样。所以,也就没有同他提起过一言半语。其实就算要说,她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唉…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尽管心里感到有些难过,又有些淡淡的惆怅,沈习依旧在每一个静谧的夜晚,躺在床榻上安然入睡。
可是这样一来,看在沈木槿这个准婆婆眼里,却是加倍的认为儿媳妇是死性不改了!看来这死丫头是把自己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她这黄土还没盖上呢,是不是还要自个儿爬进棺材里去了?简直混账!别说是这村子,去问问这四乡六里,哪家门户容得下像这样子不思进取,整日懒懒散散的儿媳妇!
一家之主太不容易,需要疲于奔命的东西又实在太多,每日一回到家里,她不是带着一身的疲倦,就是满肚子的火气。
当她看着沈习将廊外的木架子上,搁着的十几个簸箩都一一收进屋里,因为天要下雨,怕再晚些时候,晒干了的青草药又要被淋湿,于是显得手忙脚乱时,沈木槿坐在屋子角落的阴影里,这心里边仿佛也像蒙上了一层灰似的,看东西都不免染上了丝阴郁。
“不中用的东西。一件小事都做不好!”她在屋里头忿忿的骂了一声,没有压低声音。她为什么要压低声音,这难道不是事实?该掩耳盗铃的人可不是她!
似乎从那一日,沈习没能办好她吩咐的第一件差事后,这件事就成了导火线,一瞬间就烧到尽头,嘭的一声,把她对沈习才刚燃起的一点期望都炸个粉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