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一转眼间,那小船似的摇篮仿佛还在夏夜里轻轻摇晃,窗外的萤火虫开始编织起绿莹莹的美梦,而她就躺在一旁的藤椅子上,昏昏欲睡。一觉醒来,却发现婴儿已经奇迹般的长大成人了,他终于也成为了一个与他爹爹一般无二的翩翩少年郎。
“其实我也明白自己这样的恳求,实在过于唐突!对素昧平生的人而言。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所以,请半夏你…沈大娘,您回来了!”
“母亲。”
晚饭早已熟了,只差把大杂烩汤锅整个儿端到桌上。一见沈木槿回来,没有例外,沈习立马就噤若寒蝉了,她帮着添了三碗饭,拿了三双竹筷与一只木勺。打过照面后,三人便分宾主落座,这还是半月来头一次齐聚一堂,大家伙都围着四方桌来静静吃饭。
“方才不还滔滔不绝的,怎地一见我便蔫巴了?想说什么便说,畏畏缩缩,不像样子!”
显然,在这个单亲家庭里,沈木槿是不讲究食不语寝不言这一套礼数的。
这母子俩,长期生活在一起,只要有一方惯于敷衍,一方生性寡言,久而久之,日子不用刻意单调,自然平淡如水。沈半夏是习惯安静吃饭的。而沈习,总显得有初来乍到者的惴惴不安感。
她几乎每次一见这个面目严肃,或称之深沉也不为过的中年妇女,总是不由自主的要想起她高中时期的一位班主任。这位沈大娘和那位班主任,这两人给她的印象与气息完全如出一辙。但在当时她还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因为她无法确定。
她的发小妹儿就曾尝试形容过那位班主任,但是很难,她说。“那是一种中年丧偶式的老处女独有的怪腔调。仿佛不令周遭的人对她产生不悦,自己就无法存活下去似的。”
“可你想啊,咱奶奶说过一句老话没错:事出总有因,要不盐怎么会咸,醋怎么会酸呢,对吧!”
“你说说,这一个女人家吧,看着柔柔弱弱的,前半生意气风发,高傲得像只丹顶鹤似的,立在公鸡群里,几乎不为所动。结果拐个弯,倒出乎意料的陷在爱情的泥坑里,成了只灰头土脸的小兔。要说老班她那个年纪吧,那也不是什么傻乎乎的小女孩儿了,像她们一样,只需要考虑爱情,而不需要考虑现实。结果你看看,结了婚,这百年好合还没过完一半,就死了丈夫,可怜生的娃儿,成了坏合。大起大落的人生已然预见。”
“在人们完全认定她大受打击,并且很可以从此一蹶不振下去时,竟还能一边抚养小孩,一边把他人的反感,当成精神食粮,吃下去后,又把自己变成孩子的全部支柱,而不往任何人身上求任何心灵寄托与物质帮助。”
“现在的社会,寡妇带孩子改嫁的例子还少吗?准不至于惹人非议的!谁叫她平白爱受苦,为个死人,为个信念,说到底不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嘛。明明生活既不快乐也不容易,只要温顺一些,就算阳奉阴违,照她的姿色绝用不着死撑,偏就不那么干。真是令人讨厌又挺佩服的性格,就是怪让人想不通的。”
“可是妹儿,每个人总有自己一直坚持的一套生活方式与信念啊,贸然要改变,那怎么可能呢?况且,老班年纪比我们长那么多,也经历了那么多,我们都懂的道理,她总不会还看不破吧?”
“如果非得让一个人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后,才来幡然醒悟,否决自己,那又为什么不早一点幡然醒悟呢?要真是如此,不就等同于,承认自己的前半生一直都是稀里糊涂的过活吗?人果真糊涂到这个地步,干脆一直就这样下去好了呗!”
发小的一席话,直到后来,沈习还是不大能苟同,尽管滴水不漏得很,可她总觉得过于现实主义了些。
由于她自己也有另一套现实主义,而妹儿的那一套显然和她相悖逆,但她当时也确实想不出什么话来有力的反驳,最后,只好略显唯唯诺诺的应和过去。
若换了其他人,说出这番观点,沈习绝不可能出言反驳,她只会笑着点点头,表示认可,以愉快的终结此次的聊天内容。其实,她也丝毫没有企图非要说服她发小的那种意愿,因她向来不喜欢咄咄逼人的争辩。
尽管沈习心里早已坚定不移的认为:就算单亲生活再辛苦,再不容易,她也绝不要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不咸不淡的日日相对,更别说违背自己的良心,为了得到生活上妥帖的照拂,去讨好或迎合别人。
与其忍受讨厌的人,才能一辈子百年好合,那还不如赶紧坏合。一整杯的咖啡,即便是分量十足的苦,她都吝于和讨厌的人分享,她宁可把它倒掉。若是甜的,她则更期待能够独饮,因为人生是不能自由续杯的。
“没有啊,大娘。我只是…”
也不是沈习有意背着谁说话,她纯粹是出于某种对长辈的敬畏之心,以及害怕自己提出的要求太过无理将被一语驳回。但这些顾虑,现在她都不能表现出来。“大娘,那个、我可不可以…”
“母亲,她想留在竹屋,怕你不允,正同我求情。”沈半夏忽然开口。
“留下?谁借的你胆子,竟敢说出这种话来?”
果然…
沈习默默低下头去,戳了戳碗底的米粒。看吧看吧,她就知道!
“想留便留吧,我道是什么隐情,支吾其词。若不是今儿个天气好,一把老骨头,也难得高兴事,倒便宜了你这厮。”
“真的吗!?啊、谢谢大娘!”
不曾想沈木槿竟如此爽快的答应,倒让沈习有些反应不过来了。在旁的沈半夏,至始至终只是静静吃饭,仿佛对她二人的谈话,完全无关痛痒一般。
事情就这样说开了。
然而一切也没有多大变动,沈习照常住在一开始的那间屋子里,佯装孤僻。而沈半夏,从来寡言少语,也轻易不为任何人改变。沈木槿照旧早出晚归,她看起来仿佛一点儿也不担心将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