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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梁招娣腊月二十六晚上去世,天明就是二十七,这月又是小月,再过两天就过旧年了,丧事必得急速办。他家里不用问,钱、粮什么也没有,梁安顺老汉老年丧子,早哭得软瘫在炕上,什么也管不了,亲属中主事的就只有他哥田东虎,得赶紧把他叫回来。不过田东虎却是个“妻管严”,事事听丁萍的,很难指望他为弟媳的事出个百儿八十。田东京是那样子,不得回来,情况特殊,落点还是要集体搭手。李兴邦连夜就去找马林周商量。他家里人却说他出了门两天都没回来,不知哪儿去了。李兴邦就知道他是故意避了,只得打发人去叫田福全。正在家里等着田福全,丁萍跑来了说:“李支书呀,你说叫他哥回来,我忘了给你说,他哥今个犯了阑尾炎也在医院里,不得回来,我明天还要伺候人家去哩。”李兴邦说:“人不得回来,有钱留上一二百。”丁萍说:“呀呀!有钱的话不用你说,我大的小的都上学哩,实在拿不出来呀。”说着赶紧走了。随后田福全进了门。李兴邦向他说:“福全,你现在接手了,今回东京媳妇的丧事队上可要管哩。你见丁萍从我这儿刚走,他们虽是亲兄弟,点水不滴……”田福全知道李兴邦叫他就为的这件事,来时先把田社民见了,胸有成竹地说:“没麻达,没麻达,李支书,你说咋办就咋办。”李兴邦说:“队上至少得给垫上三四百元吧。”田福全说:“能成,能成。田光荣还是会计嘛,叫他看队上有钱先拿上办事,没有的话,以队上名义或借或贷,总得把人送进土里。”于是就叫来田光荣和李少锋将事情安排了。

梁招娣只活了三十三岁,正当盛年就撒手人寰,丢下三个未成年的儿女和一双年迈的父母,又为她看病背上了几千元外债,所以丧事只能尽量从简,只花一百来元买了副寸半厚松木棺材。二十八日就埋人,自然没请吹鼓手,客人也只通知了东京舅家和妹子田迎春。村院中来帮忙的人都不吃饭,因此只给亲戚收拾了三两桌家常饭菜,可大家都泪流满面,谁也咽不下。午后两点就贴出“讣告”和挽联,由学工、学农、少锋、光荣、田跃进等八个年轻人抬着送到了北原坟地,挽联是请学校老师写的,一边是“叹祸不单行丢老弃小万千慈孝实难了”,一边是“恨阴阳两隔抛夫绝爱无限牵挂何可休。”

灵轿出巷时,后面穿孝服的人,除了三四个亲戚中的年轻妇女,就是田迎春领着文兵、文君、丫丫三个孩子,丽娜、莉娜、文才三姊妹也来送丧,但他们平时受妈妈的影响,对二爸一家人成见多,感情少,都哭不出来,只有田迎春已把嗓子哭哑了。文兵、文君、丫丫三个,虽然大的才过十岁,小的还不满八岁,看见妈妈真的走了,永远见不到了,再也没有妈妈了,都一同尖利地哭喊着:“妈妈……妈妈……我要妈妈……”他们的尖叫声引得满巷送丧的邻舍男女都流下了眼泪,桂珍婶、高麦花、张美丽、少锋媳妇、光荣媳妇等都忍不住大声号啕起来。

丧事中间,田东虎还是回来了。他带着一脸病容说,他的阑尾炎是慢性,暂时不须动手术,昨天打了一天针,今天觉得能支持住了,赶紧回来了。他代表弟弟向为弟媳丧事费心操劳的支书李兴邦、生产队长田福全表示感谢,并领着文兵姊妹仁给他二人磕头。见了孩子,李兴邦刷地掉下了眼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儿得说说,当地的丧葬旧俗“文化大革命”中曾被废除,死了人不披麻戴孝,不哭,不用灵轿,不请吹鼓手,不糊纸扎,不设席待客,只许开个“追悼会”。可是从一九七零年以后,原来的旧俗又慢慢恢复了。到如今一些有经济实力的人家甚至搞得比“文革”前还传统还隆重。不过向来却有个不成文的规则,只有年长德高的老者死了,才能享受八抬大轿送丧的礼遇,而且还得死者的儿女们在村院中人缘好,有威信;倘若死者的儿女平时自恃权势,傲视乡邻,为村民所不满,就会发生起丧后没有人抬轿的尴尬局面,这无疑是使生者和死者都极为丢脸的事儿。当然像梁招娣这样上有老下有小的二三十岁的少亡者则被认为担当不起八抬大轿送灵,只能将灵轿罩在大车上用牲口拉往坟地。可是今天柳树街的年轻人们出于对死者和田东京人品的敬重,竟然破例八个人抬了她的灵,这不能不说是个极大的哀荣,更使田东虎、田迎春和梁安顺老两口十分感激。

同时,按照旧习俗,人死以后要守孝三年,还要以七天为一个周期,举行七次祭祀活动,是为“七斋”。“七斋”完了是“五十日”和“百日”,然后是周年纪念,三周年过后举行“禫礼”,脱孝服,守孝方算结束。近年来,一些在外地工作的儿女们,在父母去世后,因为不可能请长假在家“守孝”,就自发地进行改革,往往在“头七”这天就举行“禫礼”脱了服,将悲痛化为力量,奔赴工作岗位去了。这种做法就被不少人来仿效。有更激进的还有三天以后甚至于当天就连埋带换服的。田东虎因明天就是阴历腊月二十九,大家都很忙,征得梁安顺老两口的同意,也在当天给梁招娣举行了“禫礼”。

从坟地回来,天就黑了。客人们都匆匆忙忙回去了。田迎春、田东虎和丁萍走进屋里,见梁安顺老两口还躺在没有了女儿的冷炕头流泪,就把他俩叫起来劝说:“梁叔,梁婶,你二老要会想哩,把心放宽。人死不能复生,别难过她了,保重自己的身体,三个孙子还要你二老照管哩。”梁安顺哭着说:“哎哎……天杀到头上了,没办法呀。过了年,我把他仁满领回去,只要再能活十年,就把他们拉扯大了……”田迎春说:“梁叔,你和我婶子年纪都大了,三个娃不能都跟你。南巷改改见我说了几回,想替咱把丫丫管上,叫我和你二老商量。我嫂子在世时和她也很好,我看就让丫丫跟她吧。文兵大点,你们带回去。文君跟上我,叫他和杨佳一块上学……”丁萍连声说:“好好好,只有这样才好。”田东虎却说:“好个甚?咱的娃咋能叫人家不沾亲不带故的改改去管?丫丫咱们带着。”丁萍忽地变了脸说:“你能你能!反正我有高血压,成天头昏昏的,根本见不得娃吵叫,要管抱到你机关上去!”田东虎回头望着她说:“你……”梁婶忙说:“他伯,你干公家的事不在家,他大妈有病,不行……娃不要你们管,我带我带。”田迎春见状说:“行了行了,就这样啦。梁叔梁婶整天都没见你俩吃饭,我去热热饭,大哥大嫂都在,咱们吃上点,歇息吧。”东虎和丁萍都说他们不吃了,就安慰了梁安顺两口几句,回老屋去了。

田迎春正在火炉上热饭,就见田改改叫着“迎春”走进门来。丫丫一见她就喊着“姑姑”,跑到她跟前。改改连忙把丫丫抱到了怀里。田迎春就给梁安顺老两口介绍说:“梁婶,这就是南巷他改改姑。”梁安顺和老婆见是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忙说:“哦!迎春给我说起过你。丫丫快上炕来,叫你姑姑坐下。”迎春早拉了个板凳招呼改改坐到了炕炉跟前。改改望着两位老人说:“梁叔,梁婶,不知迎春给你说了没有,如今……”说到这里眼泪就夺眶而出:“……我嫂子不在了,我东京哥又不在家,我是独自一个人……把丫丫叫我管上……”梁安顺和老婆说:“你姑,你的好心我们领了,可丫丫属相小,说八岁其实还不满六岁,不好管哩,还是我们带回去。”改改望了下迎春说:“梁叔梁婶你们别怕,我知道你二老爱娃,舍不得,可你们到底年纪大了,心强力不佳。我替你们管着,过几年娃大了,我东京哥也回来了,原叫娃回来……”田迎春也说:“叔,婶,就让他改改姑把丫丫管上吧,你看咱娃多爱他改改姑呀!”丫丫见说,越发搂住改改的脖子,娇声叫着“姑姑”,还在改改脸上亲了一下,惹得两位老人也不由得笑了一下,说:“那就叫你改改姑管上吧……他妈只说她撒手一走,把拖累满丢给大家了……”说着又哭了起来。改改和迎春只好又劝了一会。

时候不早了,改改要走时,丫丫就缠着她不离。改改笑着说:“叔,婶,那我今晚就把丫丫带回去。”梁婶伤心地说:“你就带上吧,终究要跟你走哩,多住一晚上也不能咋。”迎春说:“把你嫂子的衣箱开开,看有给丫丫缝的鞋帽衣服,满袱到一个袱子里,叫他改改姑给娃拿上。”迎春就忙开箱倒柜,将丫丫穿的衣服、鞋袜,不论新旧,全拣出来袱了一大包,说:“改改,你拿不上,我送送你。”两人就一个抱着丫丫,一个提着包袱,一前一后,走出门来。到门口,迎春拉了一下改改说:“改改你明天就和娃回沟北去?”改改说:“明天是腊月二十九呀,还能不回去?今日把服换了,你明天也要回去吧?”迎春点点头,说:“我想明天先去看看我二哥,想把三个娃都引上,你等我们明后晌回来再回去吧。”改改说:“那好啊,我也去看看他,咱们一块走。马上过年了,给他送些吃喝。”迎春又掉下了眼泪说:“只是不知道见了我二哥咋说哩……我二嫂得病的事就瞒着他,如今她又不在了,敢让他知道吗?”改改说:“千万别让他知道,好赖瞒着他把这个年过了。他问起就说人感冒了……”迎春说:“三个娃嘴不牢咋办?”改改说:“他们都懂事了,给叮咛别说。”就问丫丫:“咱们明天去看爸爸,爸爸问妈妈怎么没来,你咋说?”丫丫说:“我说妈妈没死……”两个大人都把脸贴到丫丫脸上,流着泪说:“不敢这样说。丫丫,好孩子,爸爸问,就说妈感冒了,记下。”丫丫说:“记下了。”

来到改改家门口,迎春把包袱递给改改要走时,改改又说:“迎春姐,咱明天一人骑一个车子,把娃娃带上,走早些,我要到城里买些啥,明天月尽小心人家关门早。”迎春说:“就是的,咱们一准八点动身吧。”约定好,各自回家去了。

但是,她们第二天十点到公安局看守所,却没有见到她们日夜牵挂的“东京哥”,她们的“东京哥”已在昨天梁招娣正下葬的时候,被一辆警车转移到省城劳改队去了。

尾声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农历七月末的一个傍晚时分,一列由省城往北飞驶的火车呼啸着驶过了包谷、棉花连天碧绿的渭河平原,又吃力地喘息着向黄土高坡爬去。这时候,中间车厢里一位靠窗口坐着的面容瘦削的五十上下的男人,正在不错眼地朝窗外望着。那被一片落日余晖映红了的眼前景象,再不是刚才那样的平畴沃野了,它呈现出了一岭一岭的丘陵状,而且越往北地势越高,由于缺雨,渐渐变得干燥而荒凉。那一片片棉苗包谷苗都像火燎了一样可怜地沾在地上。再过了两站,太阳全落了,窗外渐渐被夜幕笼罩,只能看见远处闪烁着电灯光的稀稀落落的村庄。

在列车停留的短短的一分钟时间里,又上来了几个年轻人,一个高大魁梧的穿着白汗衫的汉子,手里拿瓶矿泉水,在他对面的空座上坐了下来,仰起脸咕咕一气喝光了瓶子里的水,往窗外扔空瓶时,撞疼了他的胳膊。他不高兴地转过脸看他,正遇着了对方那也盯着他的无比惊讶的目光,同时大喊一声:“田队长!”站起来紧紧握住了他的两只粗糙的大手。被称为“田队长”的正是刚刚被刑满释放的田东京。田东京也十分激动地拉着对方的手说:“江涛,是你呀!你……”江涛从裤兜里掏出纸烟递给田东京一根,用打火机给他点着了,说:“我去省城买了回砖机。田队长,你是出来啦?”田东京点了点头,深深吸了一口烟,让吐出的烟雾遮住了凄楚的脸色,问他:“给哪个机砖厂买砖机?”江涛说:“就给咱柳树街砖厂买呀,那台旧的不行啦。”“现在户口在老家还是在这儿?”江涛说:“田队长,我在咱柳树街扎了根啦,老家爹和娘都过世了,没牵心的人啦……你多年没在家,咱柳树街可和你在时大不一样了……”

和全国广大农村一样,七八年来,柳树街发生了十分重大的变化,这些田东京在服刑期间都已知道了。队上分田到户的事是改改八零年秋天来看他时告诉他的。几十年来吃大锅饭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这消息曾使他兴奋得几晚上没合眼。随后迎春和杨金声来时,证实了爱妻梁招娣为他得病不治身亡的事实,又使他悲痛欲绝。他像一匹受伤的狼,在狱中接待室里大嚎大叫,接着大病了一常七八年来,东虎哥和李兴邦都先后多次来看望过他,又在他们隔三差五的来信中,得知他犯事后重新上了一队队长的田福全曾搞成了他留下的那个半拉子烧砖窑,但只烧了一年砖,就因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承包给了田社民。

那当儿,公社改成了乡,大队改成了村和组,干部进行了一次大调整,李兴邦去乡办水泥厂当了厂长,马林周也退了下来,原二队会计田涛当了柳树街村长,村支部书记则上了田福全。他们一队改做“第一村民小组”后,组长由田再生担任,可他每月只顾得那三十元钱补贴,对组上的事一点不操心。田社民承包砖窑,说的是每年交队一千元,连续烧了三年砖,总说没赚赔了,一分钱也没给组上交。组上人向田福全反映,一点事不顶。又反映到乡上,乡上派人向田福全了解情况,田福全把来人领到东堡国道旁夏花开的小饭馆里吃好喝好,打发走了,事情原摆着。直到前年春上,乡政府要在一组窑场原址上改建机砖厂,才终止了田社民的“合同”,将小砖窑用推土机推了,另建了有几十个门子的轮窑,起用马林周担任了机砖厂厂长。投产一年半,亏损得实在办不下去了,才承包给了技术员江涛。

江涛告诉田东京,出了田连生那件事以后,他年前回老家避了一阵子,过了年二三月又从老家来到城郊机砖厂。是马林周和田福全几次三番将他叫回来接着建窑场,这就又在柳树街住下了。后来田社民承包了窑场,就给田社民烧窑。八二年经田社民说合,做了李见正的上门女婿,和李引玲结了婚。

田东京将烧到手指的烟头扔到窗外说:“李见正好福气啊,有你这么个有本事的女婿!”江涛却又叹了一口气说:“唉,别提了,和她只过了一年多就离了。”田东京“氨了一声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呀!”江涛忽然像一个哲人,深沉地说:“田队长,这有什么稀奇的,世上事就这样。天有黑有明,有阴有晴,人有生有死,有祸有福,男人女人有结婚就有离婚呀……”田东京说:“江涛,你出息不小啊,咋变得这么能说!我在外头也听说村上不少老人都走了……”江涛说:“人老了不死还能宿根到世上?这两三年里头,死了田天合两口,田金牛两口,辛酉、田万胜都走了,去年老医生李国安也死了……”田东京听着,眼睛仍然忍不住湿润起来。江涛接着说:“李国强今年春上也死了……”

田东京涌下眼泪说:“啊!他还不算太老啊!怎么也……桂珍婶还好吧?”江涛说:“老婆当下没事……老汉是心太小,因为媛媛女婿工作的乡收购站倒闭了,闲在家里,当农民不是农业户口没分下地,当干部没处领工资。老汉一急,急成了脑溢血!”田东京说:“闷闷在部队是连级干部哩,哪年复员转业的?”江涛说:“转业好多年了。本来听说县上安排他到副食公司当个领导,他说他文化浅,不干,要到乡收购站当站长。开头还差不多,后次形势变了,收购站说倒闭就倒闭了,他如今在自己家里杀猪卖肉……”田东京不胜感慨说:“想不到,想不到!”

江涛说:“好的是媛媛的女子丹丹特别聪明,念书有名有声,今年考上了大学,两口子这两天高兴得很!村上人自实行责任制以后都不愁吃了,家家都重视娃娃念书,年年都出几个大学生。今年考上大学的还有学工的女子,昌生的小子,南巷李景超老汉的孙子……总共四五个哩。”田东京听着,心里却有点酸酸的。因为自从梁招娣死后,他的老大文兵被他外爷领回去以后,就再没有上学。他外婆也在三年前去世了,他现在已满二十岁,就和他那七十多岁的外爷种着六七亩地。跟着迎春的老二文君也不喜欢念书,上完初中停了学。丫丫今年十五岁,应当是初中三年级,只是带着她的改改三年多没再和他联系了,不知道情况怎样……自己这个当老子的不争气,害得娃娃从小没了妈,把娃娃的前途满耽搁了……想得伤心,禁不住落下了两行眼泪。

这时候,火车突然长鸣一声,梁山车站到了。江涛背起旅行包说:“到了,田队长!”田东京从沉思中醒来,“氨了一声,也忙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装着换洗衣服的大帆布包,跟江涛后面来到了车厢门口。火车徐徐停住了,两人下了车,随着众人走出了车站门口。只见灯光耀眼的车站广场上停着几辆公交车,还有七八辆三轮摩托,都在争相招揽生意。要进城的人们都慌慌忙忙上了公交车,东京和江涛就被两个开摩托车的小伙子围住了。江涛回头问东京:“怎样田队长,让摩托车送咱们回去吧,离家还有五六里路呢!”田东京身上只剩下一百元一张票子,舍不得花钱,连连摆手说:“江涛,你坐上先走吧,我后头回来。”说着转身就走。江涛只得甩下那些人,追上来说:“田队长,不坐摩托怕什么,两个人只要五块钱,我掏了。”田东京说:“江涛,再不要叫我‘田队长’了,就叫我田哥吧。两个月队长当的我家破人亡,一双半儿女四流五散,听见叫我队长,我的心就像烂了!”江涛连忙抱歉地说:“好好好,我是过去叫惯了,你这一说,再不叫了。”田东京又笑了一下说:“这就对了。你坐你的摩托去,别管我。”江涛说:“这哪成!同路不舍伴,你不坐我也不坐了,咱俩都走着吧。”

说着话,就到了车站街上。八年前这儿只有两三家踅面馆,一个国营门市部,一家小客店,街道总长不过百来米。如今街道长了几倍,新盖了四五幢高大漂亮的楼房,电灯光映照出“车站饭店”、“农业银行”、“邮电局”、“果品营销公司”等等字样。东京由不得赞叹:“嗬!变化真大啊!”江涛说:“你闲了到梁山县城再看看,变化更大,新盖的楼房更多!就咱们村上也有十来户新盖了楼房哩。买彩电的,买手扶拖拉机的也不少。你走后,田涛当了大队机耕队队长,分队后‘机耕队’散了,拖拉机承包给了田涛,没几年干脆让田涛买了。

如今田涛上了村长,拖拉机让他妻弟开去跑了运输……”田东京听着没说话。两人走出街口,就拐向了回家的田间小路。这天是七月廿九日,没有月亮,星光下倒也看得清路,边说边走,没一个钟头就上了一条土坡,走上了自己村最西边的高地--“西疙瘩”。走在“西疙瘩”的人行道上,远远望见了多年来魂牵梦绕的柳树街,眼眶里不由又涌满了泪水。只见村子上空亮着一片电灯光,随着轻轻的风儿传来阵阵婉转嘹亮的线胡音乐和唱腔。那入耳中听的家乡戏,一下子将田东京心里的伤痛一扫而光,脱口吹呼:“啊,咱村今晚还有戏啊!”江涛笑着说:“忘了告诉你,村里人说,咱村过去每年七月廿九有个赛会,年年唱戏……”田东京说:“对呀,我也听老一辈人说过,只是从我记事起就再没见过赛会唱戏。”江涛说:“今年大家都鼓动要把‘赛会’恢复起来,我去省城时,村上年轻人都选了田光荣当事头,准备请县上的戏班子唱三天大戏,连带庆贺今年考上了五个大学生。”田东京说:“唱三天戏要花多钱呀,哪儿来的钱?”江涛说:“田光荣贴了‘露布’,号召大家随心布施,少的五块,多的十块,在外工作人员也有给五十,给一百的。我走时给了一百块,田光荣还嫌少不收,说企业老板至少得出五百块,哈哈哈……”

说着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就到了村西头,望南巷口灯光通明,几家吃食摊前拥挤着不少男男女女。江涛说:“田哥,戏台在村委会院子里,咱先到我家吃点饭好去看戏,你门上钥匙丁萍嫂子拿着,东虎哥一家一定都在戏台底下哩,你不得进门。”说着头里走了。田东京朝他背影喊:“别等我,江涛,我不饿。”独自进了巷,只见巷道全用推土机推平了。来到自己家门口,黯然神伤地在锁着的大门前站了一会,竟不由自主地上前去拍了两下门环,眼前似乎看见梁招娣抿嘴笑着从屋里走出来连声说:“来了,来了!”眼泪扑簌簌地滴到了手背上,又颓然地蹴到门槛边,哑然地哭喊着:“招娣呀……你再不给我开门了呀……”哭了几声就揩了揩泪眼,将帆布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白布太阳帽,戴到头上遮住脸,然后将帆布包隔墙扔进了院子,低着头向鼓乐喧喧的南巷走去。

灯光下,烟雾缭绕,油香扑鼻的南巷里人来人往。巷道两边除过几家踅面摊,还支着几个油糕锅,东京没往跟前去。他惊奇地发现南巷巷道全部用青砖铺了,平展展如同场面。自己那边巷道推平了,大概也要铺啦,就想不来村上哪来这么多钱。见巷道里也添了不少平房,一家平房前的高音喇叭里还响着嗲声嗲气的男女情话,里面正在播放电视录像。遇到的人大多是外村来的年轻人,东京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东京。偶尔碰到几个本村人朝他瞅着,他赶紧把太阳帽往下拉拉,转身走开了。来到挂着个大灯泡的村委会门口,见那门墙上贴着用三四张大红纸写的“光荣榜”,“光荣榜”上用毛笔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两边贴副对联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一点我一滴滴成江河”,仔细看时,个个人名下五元、十元、二十元不等,也有不少五十和一百的,中间显著位置赫然写着“江老板五百元”几个大字,显然是当了机砖厂老板的江涛捐的。心里暗说:“这家伙还真成人物啦!”

进了大门,见偌大个院子里人挤得满满当当,舞台朝东搭着,台上正演着线腔《打柴劝弟》。那年轻的樵夫,颤悠悠地挑着柴担,充满朝气地边舞边唱,引得台下掌声不断。东京看见舞台两边也贴着副长联,走近去,见写的是:“优孟衣冠表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孝子忠良皆人间快事可喜可乐可歌;檀板笙歌赞农户心齐乡贤肠热陋巷生光俱村上佳话宜传宜颂宜扬”。

便品咂着“乡贤肠热陋巷生光”这句话,想来说的就是用砖铺了巷道这件事,这位“乡贤”不简单啊,他会是谁呢?边思索着边随便往人群中一扫,却正遇上了一对张得大大的奇异的眼睛,那眼睛使他莫名其妙地有点怯惧,赶紧慌慌地向暗处躲避,却觉得哪儿都很亮,又狼狼狈狈地低头往外走。加快脚步出了巷,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又有股强烈的悲凉感涌上了心头,开始深深后悔不该匆匆忙忙跑回来!你这副样子跑回来干什么?柳树街哪有你站脚的地方啊!八年没有你,柳树街照样红红火火地前进着,有钱人正在出风头,连江涛的名字都用大号字写上了“光荣榜”,有钱为村上铺巷道就是当之无愧的“乡贤”了。你这个落魄潦倒的样子咋有脸见父老乡亲!赶紧走吧!就回到自家门前,打算翻墙进去,取出帆布包,连夜去车站赶晚十一点那趟去省城的火车。刚爬上了门前的洋槐树,举脚要往墙头上跷时,忽听暗暗的巷道上有人猛吼一声:“谁?干啥?”

田东京一惊,脚踏空了,便听“咔嚓”一声,扳断了一根树枝又跌落到了地上。那人大步向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星光下认出了马闷闷,低声说:“闷闷,是我。”马闷闷也认出是田东京,大喊道:“是东京呀,你回来了!”田东京忙说:“别喊别喊,我这个样子,真怕见人。我打算赶十一点的火车就走呢。”马闷闷说:“胡说个啥,回来了还能不把左邻右舍见见?走,不得进门先上我家去。”

东京连声说:“不去了,不去了!我得马上走,迟了怕赶不上车!”使劲挣脱马闷闷拉着他胳膊的手,也不要那个帆布包了,空着两手就朝巷外走。马闷闷只得追上去说:“唉唉!那么忙干啥,一定要走,我送送你吧。”于是两人相跟着一同上了“老北堰”。回头望“四十亩堰”那边,灯光一片,隐隐传来风机的嗡嗡声。马闷闷说:“你看,东京,那是江涛包的乡机砖厂。那家伙能行,去年赚了四万多,今年天旱少雨,开过年没停一天,比去年效益还好!”东京说:“他怎么和引玲结了婚又离了?”马闷闷说:“你知道啊?”

田东京说:“我在火车上遇见他了,一路厮跟回来的。”马闷闷说:“那你就也知道他正准备和改改结婚……”田东京“氨了一声,呆呆地站住了。马闷闷说:“改改和沟北那男人离了婚,为供给丫丫念书,来机砖厂推板板车,江涛待她很好,时间一长就……”田东京声音空空地笑了笑,一时没话。过了好一会说:“刚才在戏台底下,我看见田中和了,他看我的那眼神咋怪怪的……”马闷闷“唔”了一声,只说:“田中和一定是认出你来了。”

田东京就想:他认出了我就现出了那种眼神,如果不走,明天见到咱的人不都会是这种眼神吗?看来马上走是十分正确的。如今进城挣钱的庄稼人很多,咱也挣下钱了再回来。就握着马闷闷的手说:“回去吧,闷闷,不要送了。”马闷闷说:“我送你上了车。”田东京坚决地说:“不必不必,到底都有一别,快回去吧。”马闷闷只好松了手。田东京独自上了“西疙瘩”,再回头时,见马闷闷还在原地站着朝这边望,又向他挥了挥手,扭转身大步向田间小路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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