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青年男子将方才张汹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全部喊出,喊得震天动地,霎时间压过了周围议论纷纷的其余部曲。这第四条军令说的便是他们现在的现象,再看此时主将张汹的脸色,顿时行伍之间一片肃静。
刚颁布军令不久,便又集体故态复萌,看来这群部曲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不对。张汹紧闭嘴唇,凝视着这群被自己看做兵丁的人,自己这些军令虽然正式,可对久未训练的部曲而言,好似句句空谈。若是自己不给他们点影响深刻的教训,他们一辈子也不会记住。
原本他没指望这群部曲带给他什么惊喜,刚刚的行为不过是一种表达愤怒的发泄,但他不曾想到这里面居然有人将自己的话记住了。
张汹朝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便道:“是谁说的,站出来。”
杂乱排列的行伍中顿时豁开一条道,这名青年走了出来。
“是你?”张汹眼睛一亮,这么多人中唯独此人是他认识的,这人便是自己帮过的吕翔。
吕翔抱拳答道:“在下吕翔。刚刚的话便是我说的。”
吕翔记性并不算好,只是他承受大公子的恩惠,对此很是上心。尤其他听到这些军令中所规定的条条框框,并无感到任何不适,他以为这些规矩对于一支军队来说是应当有的,因而就用心去记。
张汹深深看了吕翔一眼,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关于他的事自从那日之后便没有时间了解,此时想起来倒是对他的兄长病情有所关心,好歹乃是自己救下的一条人命。不过这种场合不便多说什么。张汹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部曲对他的看法,也就决定了他们对训练的认真态度。
张汹眼神从吕翔的脸上飘走,重新注视着大家。张汹厉声说道:“军令如山,既然你们都已经答应做到我这四条军令,而今又故意践踏,是欺我主将刀剑不利惩罚不严否?”
张汹的剑已经从腰间拔出,呲——滑动剑鞘,剑身被张汹猛然一掷,剑尖深深插入了校场泥土之中,溅起几缕沙尘,剑身嗡嗡作响似钟摆般来回摇晃。
站下部曲皆噤若寒蝉,不敢再有言语。其实在张汹发作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他们也不是记不住这些军令,虽然不能如同吕翔一般将其一字不落地说出,但大概意思却听得明白。这样的事发生,都由于他们已经习惯如此罢了。
要是小孩子军训,张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掠过,然而这是被他视为安身立命之本的部曲,容不得丝毫怠慢。
张汹说道:“按照军令,本应当将你们逐出行伍,然而酿你们乃是初犯,便饶恕一次。但军令不可违背,便降驱逐为体罚。尔等可甘愿承受,若承受不起,现在便自行离去,领那两百钱。若中途无法坚持下来,同样自行离去,领一百钱。”
不受罚能领两百钱,受罚不能坚持下来却只能领到一百钱。黄灿灿的铜钱在向他们招手,该做何种选择似乎一目了然,然而全场当中无一人愿站出来,心平气和地接受唾手可得的钱财。
他们是农民,是老实巴交勤勤恳恳的人,习惯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不是贪得无厌的小人。此时自知自己犯了军令,谁能厚着脸皮不受惩罚地拿钱。这钱即便拿在手上也是不踏实的。
惩罚?大不了被鞭子抽几下,这么多人在此,一人最多挨上一下。佃客依附的主家太多,很多主家就是如此惩罚下人的,于是他们心里就这么打定主意。挨鞭子的惩罚又不是杀头,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于是唯恐被人耻笑的一群人耐心等待着张汹的下一步行动,众人灼灼的目光盯着他,想从他手里看到什么惩罚道具。
张汹手中空空,回身对张彰言道:“二弟,你现在策马驰向北边百丈以外。”
张彰不解其意,但手里的缰绳已经动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却知道听大哥的话准是没错,部曲原先已经糟糕成那副模样,此番大哥三言两语就叫原本闹哄哄的部曲安静无声,这大概才是第一步而已。
很快,张彰便在百丈之外立定。从此到彼,只可看清张彰坐下的马匹在摆动尾巴,其余一概都是模糊的。看上去是一段很长的距离,实际上却并不太远。
部曲站在原地好奇地看着这一幕,这个举动究竟是要做些什么,他们心中的疑惑不必张彰少,可谁也不敢再相互议论什么,均是伸长脖子焦急等待。
其实张汹的体罚并不是抽上几鞭子,那并非他所认可的行伍间的体罚方式,而是酷吏折磨犯人才会做的事。抽鞭子很有用,但对掌握部曲训练的张汹来说,鞭刑士卒是一种低级的发泄,或许低眉顺眼惯了的部曲不会有何反应,但若是以后带领的士兵不再是家兵,那么会不会造成离心离德心生怨意的情绪,而后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呢。
“全军听令,除却吕翔之外,其余从原地奔向那匹马处,之后再回头。如此折返十次,便是惩罚。我提点各位一句,到时候别忘记了第三条军令。”
这个惩罚出乎大部分人的意料,没有任何肉刑,没有任何刑具,不会流血,只会流汗。只要这么来回跑上十次便算是完成了惩罚,便可轻易拿到赏钱。众人听到命令下达,一窝蜂朝外那边跑去了。
“主将,我做什么?”吕翔听到张汹将自己排除在惩罚行列,以为是有什么另外的惩处。
张汹看了他一眼,他周围的人都已经一溜烟跑光,此时他一人独立原地。张汹解释道:“你方才能将我的军令背诵出来,可以免除惩罚,你不用随他们一起跑,只需要在我旁边看着就行。”
听到这句话吕翔反而高兴不起来,说道:“主将,我恳请与他们一道接受惩罚。”
张汹闻听此言,讶异地看着他说道:“吕翔,你为什么这么想?”吕翔的想法当真出乎了他的预料。
吕翔言道:“主将,我父亲当年是北门五营中越骑校尉账下的一员,后因身体渐渐不适退居在兖州老家,干起猎户行当。我从小耳濡目染便是父亲所言的军中行伍之事,因而我便知道,军中心齐最为重要。部曲虽重要,但却是一个整体,必须要同进同退。虽然我有可赦免的理由,但我乃是第一次参与训练,第一次便与他们脱节,难料士卒间或有什么偏颇微辞。”
吕翔一番诚恳的话令张汹默然立在原地沉思了片刻,随即回道:“好。不过……”
张汹看着他说道:“我身为主将,你们如此触犯军令,乃是我训练不周的结果,你们犯错便是我教导无方的责任,我理应带头。吕翔,你倒是提醒我了。”
张汹朝吕翔谢道。吕翔发愣地看着张汹,听这话,难道主将也要和自己一样,受这惩罚?
在他愣在原地的时候,张汹已经迈开腿脚朝张彰的方向跑了过去。噌——噌,衣衫摩挲的声音,张汹身披厚重甲胄,腰带长剑,加入了奔跑行列。
虽快入秋了,但酷热并未消散,毒辣的阳光炙烤滚烫的大地,周围草木水分蒸发恹恹萧条,河水声也有气无力地呜咽着。张彰的马在热气中待上一会,早已无力气承担重物,张彰已经从马上下来。
这样的天气,奔跑的众人在跑上半圈后就已经满头大汗,张大嘴巴,吐着舌头,面色发虚。原先轻快的步伐也渐渐沉重起来,此时他们都在想,这样的体罚简直是地狱的折磨,还不如给他们几记皮鞭来得痛快。
有些携带了锄头铁铲铁锤等兵器的部曲,更是恨不得将手里多余的赘物弃之于地,好减轻负担。但他们不敢如此,一半是金钱的诱惑,一半则是张汹以身作则的缘故。
张汹乃是主将,更是他们的主家,掌管他们的生死。当他们看见就连主将张汹也跟着他们一道受这惩罚时,更加没有脸面松懈脚步,或是中途退出。
张汹身上的东西比起他们来要重上许多,烈阳曝晒之下,没多久他也全身湿透,汗津津的衣衫贴在胸口,十分难受。但他虽然觉得沉重,但绝不认为这些是累赘。甲胄刀剑是战场之上必备的东西,万万不可丢弃。他毕竟身子骨是打熬过五年的,对付这些咬咬牙也能坚持下来。
其实张汹的惩罚,除却惩罚本意之外,还有锻炼部曲的意志品质身体素质的一面。身体素质是全方位的,而跑步使浑身都动了起来,乃是目前这阶段最好的锻炼方式。他打算以后就把这个长跑当做每次训练的必备项目。
先整饬一支军队的纪律,再提高一支军队的素质,最后才是教授杀敌本事。要练兵,要练精兵,必须要从拥有良好的纪律开始,一步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