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子奈眼底闪烁着奇异的光,像是七彩琉璃般美丽。
应默毫不避讳他探过去的目光,坦荡明朗地回望。
这个女孩的自在、骄傲、张扬、恣肆,耀眼得像是一把打磨得完美的利剑,忽然就出现在他视野,他似连呼吸都被窒住。他看她的第一眼便沦陷其中,而后再无忘却的可能。
时子奈循规蹈矩地生活了十几年,一直向往的便是活得向她这般潇洒。他人的潇洒尚有对世俗观念的畏惧与顺从,应默的潇洒毫无顾忌,冲破一切桎梏,自有自己的一套底线。
生活十多年,他随父母参加过数不清的宴会,见过的烈艳女子也是不知多少。但这类女子或多或少总是带些勾人的媚气和世俗的沧桑,从未有人如她这般鲜明奇特。嚣张却又温和,擅长逢场作戏却又不失真挚情感,爱恶作剧却又不惹人厌恶,游戏人间却又活得清醒,她分明是对世间情爱满不在乎,却又天生诱惑不自知。
如果他们身份互换,他从小生活在她的环境中,会不会养成她那样的性格呢?
他非常、非常喜欢那种性格。
所以哪怕明知自己的想法是自私的,时子奈就是想要与她多待会儿,哪怕只有一分钟,多一分他便多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与憧憬。
至于这是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他惶惑地不敢辨认。但刚刚为了拒绝徐意时拿来当了挡箭牌,希望徐意不明白他真正的意思……
因事态发展完全不对头而莫名其妙的应默再一次一头雾水了。她刚才貌似也没说啥子不得了的话啊,怎么这时子奈眼神瞅着不对劲喃?
看起来……有点像在瞻仰女神???
不错不错,有眼光。看在她一直以来吃了人家那么多东西还有给她讲了那么多题的份上,可以以后罩罩他。
但是……也就仅限于罩罩他了。
应默见时子奈没有开口的意思,主动起身告辞。
“等下,”不出所料的拉袖角。“真的不行吗?我可以一直这样对你……要是不行我还可以做更多,我还会很多东西的……”时子奈眼神恳切真挚,带有一丝丝哀伤的意味,像是小孩子哭泣着抱住心爱的玩具不肯松手,执拗得令人心疼。
应默被他的目光晃了晃神,犹豫了一下。但这犹豫并不是在思考去留的问题,而是想着要不要把拒绝的话说得委婉一点。本来她还打算把话说得决绝好让时子奈死心的。
真不知道他到底在坚持什么。她并不因他和她之间的身份而单独对他多好,她对他的热情,一半是自身性格,一半是徐意要求,可也并不比其他同学更甚许多,说起来她使唤索取他的好像才更多一些。再者,他的父母都不怎么关心她这个女儿的去留,他瞎操什么心?
应默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抹开时子奈:“你觉得,你对我的好比我养父母的好更多?我估计我们应该还能相处一些时间,再说我这下也能找到你家了,以后可以常来蹭吃的吧?别这么一副哭丧脸。”
时子奈想说不是的不是的,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因为他父母本来的态度就是让他去看看应默是个怎样的孩子,如果不好的话说都不用说,就当从来都不知道有过这么一个女儿;如果好的话就跟她说说她真实身份,看她自己愿不愿意来,不愿意就算了,反正他们有时子奈这么一个优秀懂事的接班人就够了,应默什么的完全可有可无,正好免得以后争家产搞得头破血流的。结果人是看了,也符合要求,时子奈满心欢喜他们这个家要注入新鲜血液了,终于有个有趣的人可以带他飞了,结果人家不干。拖拖拉拉一学期都没谈成,他老爸又要出差去外地,所以他们家很快就要搬走了,他下学期不在这里读了,她再也蹭不了吃的了。
时子奈刚张开嘴巴准备说,可应默已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耐烦。
时子奈闭上嘴,垂下睫毛,安静地目送她离开。
如果这是她最后的选择,那么,他尊重。
……
应默经历了时子奈那事儿之后,并非没有一点触动,她终于对自己从小到她养父母家里的来历产生了一点点好奇。她决定回去摊牌把来龙去脉说一遍,看他们态度,再问问来历啥的。
她不想像上次一样去空房,就提前打电话给她老妈(养母)。
等了一会儿,是老爸接的电话。“喂?”
应默开门见山:“老爸我要回来,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对面沉默了会,应默都要以为她手机出问题了的时候,应父开口了:“待会回来的时候注意一点,你妈妈生病了。”
“啊?啥病呀?”
“……脑囊虫。”
应默虽然没听说过,但一听关于“脑”的就不是什么小病。
“严重吗?没住院?”
“回来了。”
哦,那应该已经要好了。
“话说你们之前怎么不告诉我?”她还是不是家里的一份子了?
“我们怕影响你学习。”
应默对这理由没什么好说的,又关心了老妈几句就挂了。
急匆匆回到家,便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老旧的沙发上,爸爸在厨房里做饭。
应母见有个人进屋来,混沌的目光停在应默身上,呆了会。应默在来的路上搜索了下“脑囊虫”,果然和猜得一样是会影响大脑神经中枢的病。看她老妈这样子……就在应默忐忑不安的时候,应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立马起身往旁边挪了挪,拍拍坐垫,“来,坐坐坐!”
应默一路紧绷的神色放松下来,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很自然地坐过去紧挨着妈妈,挽住她的手:“还好你没忘了我。”
应母一动不动地看着电视,仿佛并没有听到应默的话。
看到妈妈还这么有精神,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应默心底柔软,想着,就让亲生父母什么的见鬼去吧。
至于时子奈……她可以用相同的好来回报他,但是她不会住到他家去。反正是同桌,天天相处也差不多。
应默完全把要问来历的事忘记了。
饭做好了,应父系着围裙把菜端出来摆好,“应默来了啊,来吃饭了!”应默看向他的时候他在笑,可笑容有些勉强。许久不见,两鬓已斑白。
应默有点心疼,有点内疚,有点心酸。
说着就想拉妈妈一起,谁知这时应母突然大声叫嚷:“不!我要等我女儿回来再吃!”
应默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她话语的含义后,一股撕裂一样的疼痛自冰凉的脚尖蔓延至全身,像是一条细长的蛇在她体内一路缠绕撕咬,直冲脑门。但她还是忙温柔地笑道:“说什么呢,妈妈,我这不再这儿嘛。”
应母生气地甩开她的手,力道毫不留情,本来脑囊虫患者应该四肢无力的,但应默感觉肩膀很疼。只见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神色阴沉地反驳道:“不是的,你才不是,我女儿比你小多了,我去给你找照片。”说着就去卧室里翻照片去了。
应默从疼痛中缓过神来,沉寂地注视着爸爸。
应父自责地垂下头,“病了已经四个月了,我们怕影响你学习……”
应默眼眶太胀了,为了抑制滋生出的软弱情绪,她用力咬住下嘴唇,等刚刚那股强烈到足以影响她思维判断的情绪过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透着凉:“我原本还以为妈妈的病已经好转了,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为什么不让妈妈继续住院,要改成回家休养?”
这不是传染病吗?应该隔离治疗的啊?医院怎么放回家了?况且……应默脑子一团糟,闪过许多念头,却听应父答道:
“我们家现在已经没钱了……”
没钱?应默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我不相信我们家一点积蓄都没有,这几个月不是还在给我寄生活费吗?”仿佛是魔咒,只要一说话,那种感觉就又来了。应默鼻尖止不住涌上酸意,她怕她会忍不住当场失态,于是用惯常的冷笑掩盖。
“之前你妈妈还清醒一点的时候跟我说,叫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供你上学的那份钱拿来治病。”
应默胸口堵得慌,不敢说话。她确定她只要再发一个音节,眼泪就会不自觉地流下来。她讨厌哭哭啼啼的,尤其是这种时候,只会让爸爸慌张地来安慰她,显得她软弱无用。她的骄傲不允许。
这种沉重的氛围直到应母很快找到回来才打破。她拉扯着应默的胳膊,指着应默八岁的照片,满满炫耀语气说:“这才是我女儿,你看圆嘟嘟的脸儿多可爱,你再看你尖嘴猴腮的,一点都不像,还敢冒充她。我告诉你,她现在到同学家去玩了,待会她回来了你就看到她多乖了!”
应默喉头发苦,面上微笑着顺从地点点头。
却发现,妈妈压根没看她,自顾自地欣赏着应默儿时的照片,目光天真而热烈。
心像是掉进深井的石头,从水面上你看不到它下沉的具体深度,但你知道它一直在一点点下沉。
应默怕她下一秒就装不下去了,连摆好的饭也不想吃了,就像来时一样匆忙告辞。不顾应父的劝阻,跑出了家门。
房门刚刚关上,应默的笑容就垮掉,靠在门上慢慢滑落下去,蹲在门口一动不动,像是灰白雕像一样。情绪渐渐褪下,应默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听觉、视觉、味觉统统都丧失了,只觉风灌进了胸膛,空空荡荡地回响。
楼道的窗户外车水马龙,霓虹灯刺眼。楼道里有人迷惘恐惧,找不到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