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蒙蒙亮时，连乔就站到了卖场门前。
往常这会已经到了睡觉时间，这时候却不觉得困，反倒亢奋得有些古怪。好不容易等卖场开了门，连乔第一个冲了进去。吃的喝的用的，所有能想到的东西全被搬到了购物车上。路过食品区，不小心瞧见摆在架子上的可乐饼，又不小心瞧见价格，连乔僵硬地站了半晌，最后还是挑了大盒扔进购物车，然后逃一般远离了现场。
结账出来，连乔拎着满满两大只购物袋，站在卖场外有一瞬间的恍惚。吐血的荷包安安静静躺在口袋里，轻飘飘的一点分量都没有。想着剩下的两个月大概只能以一天一袋泡面充饥，连乔咧咧嘴，笑得有些抽搐。做家政做到倾家荡产还甘心情愿的人，大概全宇宙也找不出一个。
很不凑巧，她连乔成了第一个。真是叫人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叹息完，还是拎着重死人的袋子走人。预算中已经没有多余的钱来搭公车了，连乔就一点一点挪去郊外。一边走，连乔一边小声安慰自己，坐公车要一个钟头，但在市里要绕很多的弯路。径直穿过市区到郊外，走得快些，其实一个钟头也能到。这么想着，连乔就觉得舒服了，自然越发走得有动力。
只是有些时候想象总是太过美好些。虽然也是用了相同的时间到目的地，可以车代步和徒步丈量到底有着本质的区别。当连乔气喘吁吁地站在别墅外时，人差点吐血而亡。一屁股坐在门前台阶上，抬头就能瞧见门铃，却实在没了气力再伸手去碰一下。
“喂，小鬼，帮忙开门。”连乔有气无力地喊。
不出意料，没有人回应。笃定小鬼藏在家中，连乔是生气的劲都没了，只能扯着嗓子继续喊，千篇一律地叫着小鬼开门，到最后，自己忍不住先扑哧一下笑出来。感觉真像那学舌的鹦鹉。
“我帮你买可乐饼了，是奶油鲜虾味的。如果再不开门，我就带回去自己吃掉。
然后，身后的大门哗啦一下打开来。怒气冲冲的小鬼站在门里面，精致的小脸上更多的是恼羞成怒。
“我没有让你来。”冰冰冷冷的口气，任谁也想不到会是出自一个稚童的口中。
连乔慢慢站起来转回身，半蹲下直到与那别扭的小鬼视线平齐了，才微微笑起来。
“嘿，你知道吗？我学会怎么炸可乐饼了。要不要尝一下？”
后来，还是进了屋。把东西一一搬出来放好，望着塞得满满的冰箱，连乔突然就生出些成就感来，也就觉得再吃两个月的泡面也不是多么叫人沮丧的事了。小鬼一直一脸古怪地看连乔做这做那，哑巴一样。等到连乔收拾完停下来休息时，小鬼冷冷开了口。
“别想着讨好我，没有用。”
连乔瞪大了眼，愣愣盯着小鬼半晌，脸上古古怪怪。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连乔弯下腰去很没出息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小鬼愈发恼怒了。
“小鬼，我不是在讨好你。是照顾。我在照顾你。”连乔笑着擦泪。
“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样。”小鬼猛翻白眼。
“态度的不同。等你大了就会明白了。”
连乔收了笑，拿过可乐饼开始忙碌起来。圆滚滚的可乐饼，炸得金黄时就变得扁平，掩不住的香味争先恐后溢出来。这会连乔倒是明白小鬼为什么会喜欢了。这么好看又美味的东西，有谁不喜欢呢？盛好端到那小鬼面前时，换来的是小鬼固执地别过头去毫不理睬。连乔微微一叹，拉开椅子坐到了小鬼对面。
“我九个月大时，爸爸欠债太多，熬不过，自杀了。长到四岁，妈妈怕我留在家里会饿死，便把我放到别人家寄养。那时候，我有一个小包袱，里面放了两件换洗的衣服，随时带在身边，然后隔一段时间就会背着那个小包袱去另一家人那里讨生活。后来大了，养过我的人凑了些钱送我到山外读书，之后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因为我买不起回去的车票。有时候想想，为什么别的小孩子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家并且不会有饿得睡不着的事发生，偏偏我就要面对这一切呢？想来想去，突然就明白了。来到这个世上，不是你的意愿，可是，你有权利选择怎样生活。瞧，我就这么活了下来，而且活得很好。你一样可以。”
别扭的小鬼终于肯转回头来，一语不发地看着连乔，神色古怪。
“看，你就幸运得多。有一所漂亮的大房子可以容身，也不用担心会挨饿。你应该学会感恩，感谢上帝给你的一切，然后好好地活，知道吗，小鬼。”连乔微微笑。
“我不叫小鬼。”小鬼皱皱鼻头。“Phiniex。”
“连乔。”连乔大大方方伸手到小鬼面前。“请多指教。”
小鬼撇嘴，自动忽视连乔的手，抓过盘子里的可乐饼就狠狠咬下去。甜香的可乐饼，咬开时还有滑腻的奶油流下来，引得人口水直流。小鬼一边吃一边将盘子推到连乔面前，生平第一次在连乔面前露出点正常的笑来。
“看你那么穷，肯定买不起。让你吃一块。”
“你还真是。”连乔哭笑不得。“你吃就好。”
“你为什么不吃？”小鬼倒是奇怪了。
“因为啊，不是自己该碰的东西，就该忍不住了不要触碰。否则一旦上了瘾，要戒掉就难了。”
趁着小鬼还有东西吃的空，连乔利索着将买来的食材变成可以裹腹的家常饭菜。做好后用大些的碗碟扣好了保温，再把厨房恢复成先前的干净模样，差不多也到了傍晚。中间忙碌的功夫，小鬼一直站在厨房外看连乔，小脸绷得紧紧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一切收拾妥当，也就到了该离开的时间。站在门外，连乔再度蹲了身与小鬼平齐视线，微微笑起来时眼中晶亮。
“小鬼，自己在家注意安全，晚上早点睡。明天上午之前我就能过来了，所以呢，早饭先委屈你吃点面包垫肚子，中午我帮你做大餐。”
“我没要你过来。”小鬼满脸的不屑。
“好吧，那我就不来烦你了。”连乔笑笑，转身离开。
嘴里说着不来，第二天，连乔还是走了将近两个钟头回到了半山上的别墅。小鬼还是一脸别扭地开门，找茬，然后在连乔又哄又骗下委委屈屈吃光她做的饭菜。
第三天，连乔准时出现。
第四天，连乔准时出现。
第五天，连乔准时出现。
第六天，连乔不见了踪影。
第七天，连乔不见了踪影。
第八天，连乔不见了踪影。
第九天，连乔出现时，残阳似火。
小鬼堵在门边，一脸恨恨，摆明是不想让连乔再进屋了。连乔只是疲惫地笑笑，双手钳住小鬼的身子，轻松就将他挪到一旁然后走进屋里。三天没有踏足的房子，居然可以乱到人神共愤的地步。空气里漂浮着一股子酸腐味道，牛奶盒扔了满地，零食的包装到处都是，还有薯片的碎末，蛋糕的渣滓，好好一座房子，乌烟瘴气。
“谁准你进来的！”小鬼居然喊得声嘶力竭。
“饿了吗？”连乔轻声问。
“从我的房子里离开，立刻！”小鬼扑上来胡乱地拉扯。
“应该还不饿，那就先收拾屋子好了。”连乔轻松拉开小鬼，自言自语。
然后就开始默默地收拾房子。垃圾收进袋中，染了脏东西的沙发座套拆下来堆到角落，地板仔仔细细清扫一遍后再用拖布一寸一寸擦过去。连乔一直默不作声地清扫着，本来便瘦削的身子居然就佝偻了些，走动时微瘸的身形顿显无遗。
暗色的实木地板，擦过后隐约泛着柔和的光亮。好不容易擦完小半，小鬼举着一盒打开的牛奶固执地站到了客厅中央。就那么固执地看过来，然后，手一翻，牛奶悉数落回刚刚清扫干净的地板上。
“讨厌的家伙，离开我的房子。”小鬼一字一句道。
小孩子，生来便带了些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对执意接近自己身边的人，开始都会抱了莫大的敌意。等到那敌意稍稍退减且生出些信赖时，一点点的伤害都足以叫那信任粉碎并且永远不会再给人以第二次接近的机会。
连乔静静地看着小鬼，良久才微微叹息着放开拖布，双膝一软，居然就干脆跌坐在地板上。人也有些怔神，总觉三魂似乎丢掉了泰半。两人就那么无声地对峙着，直到最后连乔低低开了口。
“Phiniex，对不起。那两日，我不是故意不来。是不能。”
不能。一日一袋泡面充饥的连乔，夜里变成瞎子的连乔，往返要靠两条腿丈量土地的连乔，下山时恍惚着看不到回去的路，摔倒了，滚下去，腿上开了长长的一道口。没有可以求救的人，只能咬牙爬起来坚持着走回学校，然后因为失血过多再度陷入昏睡。从昏睡中挣扎着醒来时，一心想的是那个孤零零地守着一幢大房子的小孩，便什么都不管了，急急赶了回来。
可是，这些又怎能说给一个八岁的孩子听？
“对不起。”
只能说这个。
怒气冲冲的小鬼，突然没了脾气。捏了半天的牛奶盒扔到地上，小小身子挺得僵直，却又在下一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骗子，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也不知曾经遇到过什么事，所有的委屈都压在心里，突兀有了发泄的出口后，歇斯底里地大喊便也成了顺理成章。瞧着那哭得声嘶力竭地小人儿，连乔忍不住便是一阵心疼。
“都不喜欢我却还把我生出来，当初为什么不把我扔掉！”
因为吼得太大声，嗓音嘶哑，小脸也涨得红通。连乔看不下去，起身到小鬼身前，轻轻拥着小鬼入怀，然后低下头来，下巴轻抵上小鬼的头顶，低声呢喃着安慰的词汇。
“哭吧。哭出来就不难过了。”
小鬼哭得愈发惨烈了。
“我哥哥，很厉害。整个家族都以他为荣。我什么都不如他，还是要被拿来跟他比。他们有一个优秀的儿子了，为什么还要生一个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哭到后来，嗓子彻底哑掉了，却还止不住汹涌的泪。连乔低着头，渐渐就觉眼里生出点湿意来。
“我想妈妈。”
都不知哭了多久。连乔一直轻轻抱着小鬼，听他将心里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也不知他有多少的泪要流，居然把自己胸前都打得湿透。等小鬼终于慢慢收了哭势时，连乔微微叹息着抱着小鬼坐到了地板上。
“傻孩子，你就是你，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你，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开心呢？”连乔笑着捧起小鬼的脸，一字一句说得郑重无比。“看，我在这儿呢。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再也不把你一人留在这个空荡的房子里。我发誓。”
“为什么？”小鬼怔怔看回来。“对我这么好？”
“因为啊，你长得漂亮，又这么讨人喜欢，我怎么会舍得不管你呢？”连乔咧嘴笑。
“你被我迷倒了吗？”小鬼居然也变得郑重其事起来。
连乔笑得愈发欢畅了。
“嗯，迷倒了，迷倒了。都恨不得立马把你拐回家做上门女婿呢。”
“等我长大了，我娶你。”
“好，没问题。”连乔眯眯笑着点头。“所以，你要快点长大，然后来娶我。”
大门便在这时突然被打开来。当那人从门外走进来时，连乔忽然听到自己心中响起个古怪的声音。
“哥。”
小鬼从连乔的怀中挣脱出来，怯生生地喊。
那人走到连乔身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精致的脸淹没在耀眼的光亮中。短暂的沉默，却漫长得叫人觉得过了一个世纪。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