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披着红色的袍子，袍子里边的白毛裹着她，很柔软，很温暖。
她身边尽是喧闹的孩童，他们从先生的家中冲出来，与同伴嬉戏打闹。屋外堆积了一天的平整的雪地，被他们踩乱了。
少女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榕树下，扶着树眺望，她目力所及之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这场雪仿佛将许多东西都藏了起来，让她无法寻到。
少女慢慢地坐了下去，坐在雪地里面，身下垫着大大的袍子。她看着嬉戏的少年，他们脚下的雪地坑坑洼洼，没有一处平整，她惊讶于这些孩童的精力。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周围，除了自己走过来的一排脚印，再无它。
她埋头看一本随身携带的故事书，始终盯着书上空白的地方发呆。她反复集中精神要看下去，每一次都败下阵来，思绪总要飘到很远的地方才醒过来。她终于忍不住，又站起身来，扶着榕树眺望。
她盼着有人来。
在树林里面的铁匠铺里，马铁匠被蒸出了一身的汗，他落锤子的力度比以往慢了许多，震出的声音也小了许多，他脸色苍白，不住地咳嗽着，看上去十分地疲倦。
在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朵木雕的花，与当初送给岁遥的花一模一样。这是他照着原来的法子，新做的一朵，他要再一次送给岁遥，冬天到了，随时都可能下雪，他希望在第一场雪结束的时候，岁遥可以握着它入眠。
即使这朵木花，只是个杀人武器，并不能医治任何的病。可是，这是岁遥的武器啊。
他当初是这么说的，岁遥也是这么相信的。
他拼了命又做出了新的一朵花，可是第一场雪已经停了。赶不上，便是赶不上了。
他打了一把剑，他只是一个很平庸的铁匠，可他想要铸出一把天下无双的剑，理所当然他失败了。他许多次想要把这把剑毁了，可又万万舍不得，后来他从岁遥身上得到了灵感，在剑柄的一边雕了一朵花，另一边雕了一个铃铛，于是这把剑便变成了不寻常的平庸之剑。
他希望有朝一日岁遥能拿着这把剑跟着他学功夫。
此时这把剑就放在他旁边，他在敲打着一块发红的铁，他每次举起锤子的时候，心中总会闪过一丝恶念，让一些东西从他的世界彻底消失的恶念。只要他高高举起的锤子落得斜一些，他就能满足他的恶念。
可他的锤子落的不偏不倚，总会砸中烧红的铁片。他神色坚毅，他决心等待，等待剑未来的主人来取走它。
他钳起这块铁，走到一盆水前面，水面平静如镜子，映出他面目，他眼看着自己的眉宇间透出一丝凶恶，便大手一抹，用力地从额头处往下巴抹了一遍，接着将烧红的铁扔进水里，转身走开。
水盆中发出剧烈的“滋滋”的声响，似乎要将这盆水全部蒸发了，烟雾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可动静很快就消亡了，小屋恢复了安静，除了烟雾还弥漫在空气中。他走出了小屋，踩在雪地上，此时他的心已如那盆水一般平静。
他走到了院子里的桌子前，喝了一杯冷了的茶，茶水经由他的脖子流入肚子里面，立刻释放出了许多的寒冷，他感觉肚子里凉得难受。
他心想：这便是岁遥如今的感觉吗？
他捧着桌子上那盆花，无言地看着。
屋子外边响起几道铃铛的声音，接着外边有人在低声说话。马铁匠对着微小的声音却听得很真切，外面有一个小姑娘说着：“齐叔叔，等我一下。”接着那个小姑娘重重地落地了，像是从高处跳了下来，然后是轻微的脚步声。
少女出现在门口，她把袍子上的帽子放了下去，露出全部的面目。她有些踌躇地站在那里，藏在袍子下边的两只手在紧张地抓着衣裳。
她没料到在门口便见到了马铁匠，她有些打不定主意要不要走进去，可那也是很短的犹豫，她坚定地走了进去，即使脚步有些小。
“你好。”少女走到了桌子前边，对他说道。
“我听岁遥提起过你。”马铁匠直截了当地说道。“还听说过许多次，可惜我不常出去，你也不常来这片树林。可实际上，岁遥的朋友，我早就想见一下了。”
马铁匠知道，他们今日的谈话，绕不开岁遥。
“岁遥跟我说过，他要跟你学功夫。叔叔，你功夫肯定很厉害吧。”
“你齐叔叔的功夫也很厉害啊。”马铁匠看向屋子外面，马车之上的那个男人。马铁匠感到了他缠遍全身，又特地收敛的杀气。
“齐叔叔说他不会武功，他说他只会杀人，他不能把这个教给我。”少女答道。
马铁匠再次看向屋外的人，那个人看着天空，宛如一座雕塑，宛如雕在屋檐之上的青龙，十分地骄傲，又十分地深沉。
“叔叔，你能教我武功吗？”少女问道。
马铁匠反问：“你为何要跟我学武？”
“岁遥迟早要成为你的弟子的对吧？你一定会收他为徒的对吧？那能不能也收我为徒？”少女看着他，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不是真正地想拜师吧，只是为了岁遥而已。”马铁匠探明了她的心意，即使从心里为岁遥欢喜，也挡不住自己的失望。
“若只是为了岁遥，可以去他家看看，总比来我这里强。”马铁匠回应道，他并没有打算收一个不明所以便来拜师的徒弟。
“我去过他家里，可有什么用处呢？他在冰里面，他就躺在那里，就跟我姐姐，跟我娘睡着了一个模样，可是我怎么也叫不醒他。明明只是隔着很薄的一层冰，他在里边不能说话，不能睁眼。我一靠近，就感觉好冷，痛得要死，我根本连走近他都没办法……”
马铁匠抬起头重新审视这个小姑娘，小姑娘的红帽子冒出一周的白毛，包着她的脸，白毛上带着水珠，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融了的雪，闪着各种颜色的光。
“所以，请收我为徒吧！我要变得不会再怕冷，那我靠近岁遥的时候，就不会痛了。”少女的鼻子通红，眼中的水就要溢了出来，显得楚楚可怜。
马铁匠叹了口气，说道：“如果只是要不怕冷，我可以教你一些办法。不过，这些办法说来话长，明天你再来学吧。”
少女强忍住的泪水悄悄地流了下来，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鞠了一个很深的躬。
“以后叫我叔叔吧，我没想要当你师父。”马铁匠捧着桌子上的花，转身走回了屋子中，身后传来一声稚嫩的叫唤：“谢谢叔叔。”
他突然想到了那把剑，他突然想到了那把剑的一个好去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