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所谓白领的生活吧。
如果有一副足够大的幕布，可以把云间之城中央商务区的所有写字楼的每一层都同时呈现在一个平面上，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大概一个一个的格子间，会组成一张大网。
我们就像拼命张嘴呼吸的鱼，在被渔网拖向阴暗船舱的路上无谓挣扎……
岳融一边和等电梯的同事微笑敷衍，一边这样想着。
午休时期的办公楼，电梯拥挤得像凤尾鱼罐头——这是老套的比喻，事实上如今的罐头并不会塞得像电梯那样满。
为了在下行的电梯上获得立足之地，他和同事们需要先向上到顶层，再跟着楼上的人一起下来。然而这也不总是容易做到，因为楼下的人也会采取同样的策略。
“Roger，好像快转正了吧？”随口问话的是岳融所属投行部门的一位总监Maggie。
“是啊，正好就是今天，不过王总还没签字，他上午好像一直在开会。”岳融语气认真地回答，一点也不像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文艺青年。
“嗯，签字就是走个流程，没什么问题。”Maggie转头看向开门的电梯，还剩一两个人勉强站立的空间。
“您先上去吧，我等下一趟。”岳融伸手帮Maggie拦着电梯门。
“哎哎，麻烦稍等——”一阵淡淡的香风从身后卷过来，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孩钻过岳融手边，紧跟着Maggie挤上了电梯。“Maggie，正好有个项目的情况跟你汇报一下，我上午出去了刚回来。”“嗯，没问题……”电梯门关上的瞬间，岳融好像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是Maggie组里的艾斐啊……岳融有些怅然。
人比人是能气死人。云间城是几千万人口竞争惨烈的大都市，每年几十万本地和外地毕业生想要在这里开启职场生涯，梦想着一年打基础、三年大发展、五年走向人生巅峰。虽然现实是残酷的，能够走到巅峰的少数人都在媒体上列着呢，绝大多数的毕业生能走出一个还算正常稳健的职业路径就已经不错，但现实也是充满希望的，经济发展股市飙升，政策的春风吹向创业的每一个角落，投资人拼命砸钱，创业公司拼命挖人，就算到不了金字塔尖，在中部偏上做个“金领”也很好。
攀登金字塔靠三样东西：背景、运气、能力。中产家庭出身的岳融在背景上乏善可陈，无非是暂时没有什么糊口的压力。运气属于神秘主义范畴，不在他现阶段具备的知识体系之内。唯独能力这一样，他对自己还是有不少信心的，毕竟是名校云间大学的金融硕士毕业，有不错的实习经历支撑，逻辑、智商、情商都超出平均水准，——至少他的自我判断是如此，然而他并没有能够在云间城里顶尖的金融机构寻觅到一席之地。很显然，仅仅超出平均水准的能力，且没有背景和运气的加持，是远远不够的。
最终，基于一个学长的建议，岳融放弃了几份三流金融机构的聘用合同，选择了一家发展迅速的成长期公司“奇幻咨询”。
“金融是个资源密集型的行业，如果进不了顶尖机构就没意思，不如去创业公司，云间的未来是属于创业者的。”在某风险投资基金工作的学长充满热情地说。
不过一般的创业公司都不太需要金融硕士，他们渴求的人才是码农、设计师和产品经理。经过一番从踌躇满志到面对现实的挣扎，奇幻咨询投资银行部分析师成为了岳融踏入职场的第一份工作。
奇幻咨询原本只是一家数据报告公司，在热火朝天的创业大潮中，奇幻咨询的创始人周海和张瑶夫妻选择了游戏这个爆发性发展的行业，做行业数据的整理、分析、报道和研究报告撰写，顺应了整个行业把泡泡吹大的需求，在游戏公司圈中很快做出了名气。到现在成立快五年，已经拥有一百多人的团队，拓展到游戏和影视两大行业，涵盖数据库、研究报告、媒体、会展和财务顾问等多重业务组合，由三大部门分别负责。
投资银行部成立到现在大概一年半，相较而言算是新开拓的方向。它的业务很单一，是帮助游戏和影视行业的创业公司寻找来自于风险投资机构的股权投资。这种金融服务固然可以高大上地称之为“投资银行业务”，但更多人会叫它“财务顾问业务”以示低调。
奇幻咨询的老板周海是个钟爱高大上的人，所以这个部门当然要叫做“投资银行部”，没毛病。
在这样一个年轻的、只有不到二十个人的部门，岳融对自身的预期是用名校学霸系统练就的逻辑和知识体系碾压竞争对手，很快成为部门重点培养对象，完成网文主角般的快速升级，让奇幻投行部的品牌响彻整个财务顾问行业……
美梦可以持续很久，而梦醒就是瞬间的事儿。
这确实是个年轻的、只有不到二十个人的部门，但部门里有一多半人有不输于甚至更胜于岳融的学历，另一小半则是已经有两三年以上工作经验的专业人士。岳融的名校学历毫无优势不说，他赖以自豪的知识体系更是几乎没有价值，因为在试用期的三个月里，他很少用得上学校里学过的东西，脑子仿佛被格式化重新开始一样，不得不用尽精力吸纳新的知识。
唯一稍微可靠的，是多年培养出来的逻辑系统和自学能力，这是他能够连滚带爬地度过试用期的最大依仗。
就连他自认为的“超过平均水准的逻辑、智商和情商”，现在看来也十分值得怀疑。就说刚刚冲进电梯的那个叫艾斐的女生，跟他同一天入职投行部做分析师，比他还小着两岁，人长得漂亮不论，智商和情商都让他不得不甘拜下风。最终艾斐在试用期过了一半就提前转正，而他还在等着部门老总的签字……
不跟她比不跟她比……岳融自我安慰着，他一个优点是接受现实的能力很强，不跟自己较劲——如果这确实算个优点的话。
午饭时间的中央商务区，大小饭店都是人满为患，好不容易到了楼下的岳融婉拒了跟同事一起去某间日式咖喱饭拿号等位的邀请，独自一人在麦当劳挤了个座位，算上排队二十多分钟就解决了午饭，不比等电梯的时间长多少。
然后是照例的饭后一支烟，之前他一直去写字楼门口的规定吸烟点，但那个地方因为人多，烟灰烟头遍地，总是脏兮兮的，不招人喜欢。前两天他才发现了一个好去处，是写字楼另外一边的一家咖啡厅，在室外摆出了几张有遮阳伞的座位，恰好可以供吸烟人士稍坐片刻，人少又舒服。
刚刚坐下掏出烟盒，把一支“黄鹤楼”拿在手上，背后突然伸出一个打火机递到他眼前，把岳融吓了一跳。
“咦？艾斐？你不是去和Maggie一起吃饭了？”岳融有点意外地问。心里想的却是，原来她也抽烟，怎么之前一直没碰上过？“噢，谢谢……”
“没有，她有约人，我也就是抢着在电梯上跟她说几句话而已，最近我们忙到碰不上面。”艾斐给岳融把烟点着，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一支万宝路，啪地一声把过滤嘴里的爆珠捏碎，“有的事又最好是当面说。”
这说话的语气，丝毫没有一个刚入职三个月的应届生的自觉啊。不过人家确实进入状态飞快，就这三个月的历练，不管是说话的职业性和专业度，还是举手投足间的老练自如，都能把一些年轻的创业公司老板唬住，以为她是在这行做了两三年，有相当经验的财务顾问呢。
不得不说，有些人就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岳融很是羡慕。相比之下他就看着嫩多了，目前更多的工作还是坐在办公室做行业研究和写PPT当中的辅助性部分，就算极偶尔地跟着总监出去与创业公司或投资人见面，也处在基本无法插话，默默做会议纪要的状态。
而且现在看起来，这个状态还要持续相当一阵……
“所以你还没吃饭？”岳融随口问。
“吃啦。”艾斐微笑道，“在楼下买了个三明治，吃的比较快。”
“太健康了。”岳融假模假样地赞叹。说起来艾斐还真是又高又瘦，身材相当之好，虽然素颜他见不到，但职业妆容之下绝对算是非客套型美女。这种智慧与美貌并存的所谓校花不是应该出现在最顶级的大公司吗？为啥会在奇幻咨询跟我抢饭碗啊……岳融仿佛听到了自己心底的悲鸣。
艾斐咯咯地笑起来：“哪有，真健康应该戒烟才对……我其实就是压力一大就吃不下东西而已，心情好的时候我就特别能吃。”
岳融呆了呆：“你也压力大啊？我觉着你一直很游刃有余……”
“那肯定啊。”艾斐抬头看着遮阳伞，好似能把深灰色的伞布看穿，“在云间这样的城市生活，只要不是各种二代，谁能压力不大呢？”
不等岳融回答，她已经把剩下的半支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的咖啡粉上，“我先上楼啦。”
“噢……”岳融看着自己手里还在燃烧的小半支烟杆，不知道该不该一起起身。
他和艾斐从入职第一天办手续就彼此认识了，后来分到不同的小组，一直在办公室里保持着点头微笑的关系。今天难得在午休吸烟这样的轻松场景下相遇闲聊，突然让他觉得这个潜意识中的竞争对手更像个可以交流的伙伴。
何况又是个美女。
不过就在他犹豫的当口，美女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
还是关心自己的转正问题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