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珥和祁然的熟悉,始于2006年元旦,祁然的生日会。
但在祁然的心里可能要更早一些,因为后来在他送给萧珥的本子里写到:“我只记得当时你说了一句,你生日我怎么可能不去。那时候我非常感动,可能喜欢,就是那样开始的吧。”
其实萧珥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说过这句话,又觉得祁然不可能杜撰这样的情节,所以一想起来顿时觉得自己的义气百分百。
生日会去了很多人,还有萧珥那时候的好朋友谭可薇。大部分是萧珥不认识的人,她便有些拘谨,所以整场饭局都在默默的吃饭。切蛋糕的时候,萧珥一言不发的接过可薇递来的蛋糕,余光却瞥见祁然冲着自己笑得一脸奸诈。
萧珥的脸有些微微发热。
果然,就在萧珥以为天下太平的时候,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奶油抹到了她的脸上,下意识惊呼出声,而后恼怒的回过头,祁然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挂着你奈我何的微笑。
后来跟他们怎么闹的萧珥记不太清了,但是萧珥的活泼其实只是需要一个人将她引出来,那个人,就是祁然,明白这一点的,也只有祁然。
一瞬间可能是感激的吧,萧珥后来想。
吃过饭后众人又嚷嚷着去唱歌,萧珥不忍扫了大家的兴致,只好跟了去,一个人在KTV里玩手机。
祁然唱了几首,他唱歌很好听,萧珥低着头,耳朵却听得很仔细。
她永远记住了那天的super star,不是说祁然唱得有多好听,只是萧珥再也没有遇见过一个人,能像他一样把歌唱进她的心里。
出去走走吧。祁然唱累了,靠着萧珥坐下来,轻不可闻地说。
她一偏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入他深不可测的眼睛里,嗯,她用眼睛说。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沦陷了。萧珥在日记里写到。
那时候的萧珥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浩劫,所以她自以为完美的笑容事实上显得很刻意。
“你可以不用伪装得这么辛苦。”祁然觉察到萧珥的不对,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说。
萧珥的笑容僵在脸上,然后一点一点的淡去,到最后眼睛里只剩下空空的绝望与落寞。
“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啊,干嘛总是一个人承受。”祁然绕到她的面前,轻轻地开口。
萧珥摇摇头,还是低垂着眼睛,只能看见两个人的脚尖,他的脚比自己大好多号吧,她在心里想。
那时候的时光,好像还可以看见一寸一寸移动的日影,他们俩就那样面对面站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萧珥却觉得这是莫大的安慰。
她很庆幸祁然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她不想撒谎,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将是萧珥一生的秘密,永远不再提起。
“我姥姥去世了。”其实她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祁然与别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不会死缠烂打地问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尊重任何一个沉默的人,如同萧珥一样,所以她很明白。
但她还是开口了,选择了一个容易开口的痛苦,至于另一个,是萧珥终生不愿再去回想的痛楚。
萧珥本不是一个喜欢讲自己故事的人,也许是那时候的她承受了太多超出年龄能够承受的东西,她太需要一个倾听者来分担一些痛苦。
姥姥的去世,是萧珥至今都不愿面对的事实。人走了,无声无息,悄然到察觉不出她其实已经不在了,不是来日可期,而是永不相见。这个道理直到萧珥后来来到海大,一个人在宿舍里听宋冬野的《安和桥》流泪到一塌糊涂的时候才幡然醒悟。
有些人,是此生都无法再见了。
萧珥是太痛恨自己。
姥姥去世前三天,萧珥回了趟老家,待了一天就匆匆离开。其实高中的课远远没有繁忙到多待一天都不行的地步,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越来越不想在老家待着,总是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回家学习,其实只是一个托词。但是姥姥相信。
萧珥临走的时候,姥姥拉着她的手,脸上流露出浓浓的不舍,八十岁过后,姥姥越来越不会掩饰自己的情感,就像五六岁的孩子不愿父母离开那样可怜的神情,眼眶里甚至还泛出泪花。萧珥有一丝的不忍,却总是安慰自己,高考完一定多住一个月,来日方长。
可是,上帝总是吝啬到细算着每一个来日,直到没有明天。
临走时姥姥眼巴巴的神情,成了萧珥永久的疼痛。
萧珥始终记得,姥姥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啊,孩子长大了。”
孩子长大了,我也老了。这是姥姥想说的话吧,她一直担心没有机会看到萧珥念大学,果然,一语成谶。
姥姥走的很匆忙,没有一点征兆,从呼吸困难到去世,不到半个时辰,都没有撑到医院。她的身体虽不算康健,却没有糟糕到如此地步。
萧珥痛恨自己没有多住几天,她学过心肺复苏,如果她在,姥姥不会就那么抱憾而终,姥爷也不会终日郁郁寡欢。
那天傍晚姥爷打来电话说大舅正在带姥姥奔赴医院的路上,要萧珥的父亲去途中接应一下喝了酒的大舅。
萧珥从未见过姥爷如此慌张的语气,潜意识里,她一直认为姥爷是个天塌下来眼睛都不会眨的人。
一瞬间,一股凉意从脚尖泛起,一寸一寸攀爬上她僵直的身躯。
第一个告诉萧珥消息的是二舅家的表姐。
“奶奶去世了,我正从海平往家赶。”
萧珥的姐姐萧卿颤声告诉她的时候,她正在心不在焉地看一本书。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无声地炸裂,然后连锁式爆破,轰轰烈烈,却毫无声响。
你有没有一种感觉,灾难降临时人的本能其实是抗拒,是选择不相信。然后任由它一点一点吞噬着你的心脏,直到力气被全部抽空也无可奈何。
萧珥就是这样,失了全部的信念和勇气,腿一软瘫在了地板上。窒息,窒息压迫着想要呕吐,眼泪一滴一滴的滑落,无声的抽泣,终成嚎啕。
“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姐妹两个抱在一起喃喃自语,“兴许是病危,她们弄错了。”
“去医院。”萧珥的眼泪挂在脸上,眸中的光却异常坚定,“去医院看看。”
时钟已经指向十点半,姐妹俩手忙脚乱换好衣服正准备出门,父亲却回来了。
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爸,到底怎么回事?”萧珥抓着父亲的袖子,完全没有注意到声音已经颤抖的变了形。
“没事,”父亲的眼神躲闪着,语气却很沉稳,“在打针,情况不太好。”
萧珥轻轻吐了一口气,却忽然发现父亲是一个人回来的:“妈呢?”
“在医院陪床呢,”父亲说,“明天送你们去医院。”
萧珥好像相信了一些,抓着父亲的手渐渐滑落下来,母亲未归,一定是在医院,那就说明姥姥没事。
萧珥和姐姐手拉着手躺在床上,都睁大了眼睛,一夜无眠。
萧珥打小就和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有一些精神支柱就是这样的,他们在,她就心安。
第二天清早,姐妹两个催着父亲早些出发,走到玄关处换鞋的时候,父亲却突然开口说:“你姥姥,是没了。”
没了,就是去世了。
萧珥拿在手中的鞋子掉到了地上,她弯腰去捡,捡了几次都看不到鞋子在哪,直到大颗的水滴落在她的脚下。
直赴老家。萧珥听着父亲讲起前一天的过程,流了一路的泪水,无声无息。
当时一定很痛苦很无助吧,萧珥一想起来心就皱缩成一团,使劲拧着疼,怎么也舒展不开。
后来的过程萧珥整个人都是木然的,农村的葬礼很繁复,繁复陌生到萧珥怀疑起整个事情的真实性。
好像做梦一样。
但是蹲在村口不敢进去是真的,门口挂着的丧布是真的,白色的丧服是真的,堂屋里的冰棺,冰棺里的人,都是真的。
她慢慢靠近散发着寒意的冰棺,直勾勾的看着里面,姥姥穿着不怎么合体的寿衣,神态很安详。因为之前给自己预备寿衣,姥爷大发雷霆,所以不得不穿着临时买来的衣服,她一生爱美,却在临终之际穿着不喜欢的衣服离开。
萧珥那天穿了一件白裙子,很不合时宜,农村丧葬很注重礼节,她这样在外人看来是对死者的不敬,是不识礼数。
她不是不知道,执意要穿那件裙子,是刻意的。
那是姥姥最喜欢的裙子,每次萧珥穿上,她都忍不住打趣:“不如给我吧,让我穿一穿,也美一美。”
萧珥总是会故意做出一副不舍得的样子:“那可不行,你那么胖,给我弄坏了。”
姥姥不喜欢她穿黑衣服,她就不穿,她要让姥姥看见自己最美丽的样子。
萧珥缓缓地跪在冰棺前,低喃道:“姥姥,我把所有好看的衣服都给你。”
“你回来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她,只由她默默地跪在那里,听着四周一片或真或假的哀嚎,萧珥只觉得眼睛很干涩,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心底只剩下彻骨的绝望和空洞。
“以前姥姥跟我说‘我的小妖精这么优秀,不知道什么人才能配得上,”萧珥抽了抽鼻子,用力挤出一个笑容,“一定要让我看过我才能放心啊’。”
“我还没有上大学,还没有找男朋友没有嫁人,她怎么能放心离开呢?”萧珥笑着笑着,眼泪就滚了出来。
祁然默默看着强忍悲伤的萧珥,将手轻轻覆在她的头顶,好像这样就足够可以分担她的所有哀伤,足够可以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