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街上，到处都是争相剪去辫子的人。有些不知情况的人脑后依然留着辫子，军政府兵士更不多言，抓来就剪，不少普通百姓握着断辫哭号。张家府上男丁尽皆去发，唯独张老先生依然留着不剪。
武汉三镇几经易主，最终还是回到革命军手上。过了春节不久，各省旋即收到朝廷的逊位圣谕。退位诏书一经颁发，程少麟便原文发至各州府，同时严令百姓去辫。
自从张翰初洗劫了梁家，处决了原本就是张家掌柜，暗投到了梁家武昌的孙骖路、肖克钦、苏自任。梁安图梁申图兄弟收到消息便也没有丝毫犹豫留恋，仓促收拾便连夜跑去了上海，几乎是无人知晓去向。直至清廷逊位，民国肇生已定，才致电给黎都督。黎都督收到信件，即刻回了电，告知张翰初已撤回郑州，邀请梁家兄弟回汉阳，替军政府效力。梁安图收到回电后，深有感触，不禁涕泪纵横。旋即将电文交给梁申图，准备返回湖北。
不料梁申图看到电文后，跟梁申图说道：“大哥，湖南湖北局势未明，我不想回湖北了。若是卸磨杀驴，布了局，我们怕是有去无回。趁着手上还有些银子，不如就在这上海洋场打拼。没人认识咱，东山再起，全凭我们兄弟本事。我此前多往返浙江，当年做福寿膏生意，又与英国人，日本人有些接触，还有一些门路，不如就地生根，我们先别回去了。”
梁安图心中确实也有害怕，毕竟湖南湖北有着张家这大仇人，一时无法摆平，回去也是前路未卜，都是前路未卜，确实还不如先待在上海观望观望，有了实力再回去，与现在回去处处仰人鼻息，效果大不相同。这十余年来，兄弟二人实在受够了仰人鼻息的滋味。最先是仰张家鼻息，张家没摆平把湖南丢了。然后仰总督衙门，革命党，黎协统鼻息，又把湖北丢了。弄得如今这般下场，就不如自己打拼。便对梁申图说道：“我派人找回夫人，梁成栋，你派人找到你夫人，子女，接来上海，咱都不回去了。”
梁申图神情黯然：“大哥，我们已经无人可派了。只能听天由命，祈祷夫人子侄平安。”
梁安图仰天叹了一声，独自回房了。梁申图看着梁安图背影，失声痛哭起来。
梁家兄弟不知道的是，在官步乡的梅花屋场，更是被官山宋氏洗劫一空，连祖宗牌位，都扔得满地都是。宋希楚带人翻出所押部分田契，丈量出田契所载面积，将田亩按原主分了，当着宋氏乡民的面，一把火将田契烧了。梅花屋场内存银并不多，按户籍人头平均分了。但凡稍微值钱之物，见者有份，先取归谁。不消半月，就只剩光秃秃一处宅院，连能取下做用的门框门板窗子，都被拆了。
拆光木料之后，宋希楚回到家，看到一家八口挤在低矮的三间房中，顿时心中不满，想不明白同为男人，为何梁家如此家大业大，自己却困在这三间矮房内，哪里都去不得。所幸老大已经长大成人，老五也已七八岁了，还能出去劳动。回想起前几年，兄弟几人还得同穿一条裤子，心中甚不是滋味。
老大宋正平从田里回来时，看到家中多了些家具，便问宋希楚道：“阿爹，这些个东西费劲搬回来做甚，跟家里也不般配，怎么不住梅花屋场去算了。梁家人一个都不见了，就算他们回来，上百间房，住满能住几百人，我们说不搬，就不搬，都民国了，谁还认他那账？”
一语惊醒梦中人，惊讶看着宋正平：“你小子长进了啊，坏水不少。走，跟我去你叔叔伯伯家，咱去商量商量。”
宋正平被他爹表扬，正得意：“有啥好商量的，那么好的房子，夏不落雨冬不透风的，别管什么大厅，客房啥的了，只要是房子，通通住人。愿意去的，一户一间，把房子编了数字，抓阄决定，抓到哪就住哪。”
宋希楚道：“你脑子转得是快，阿爹比不上你。可不去找你叔叔伯伯商量，以为我想做什么手脚。假设房子五十间，一百户想住怎么办？住几百人进去，吃喝拉撒怎么解决，就一间房，做饭上哪做，拉屎去哪拉？总不能见块空地就做饭，见块空地就拉屎吧，那不就变成梅花茅坑了？”
宋正平道：“反正那好房子就得住人，按户还是按人头，住了再说。”
宋希楚道：“还用你说，要不是平日我在官山说话分量重，我倒想让你们娘崽几个进去住他一住，尝尝大户人家的滋味。”
宋希楚一说，逗得堂客和几个年纪稍大的儿子哈哈大笑起来。
张公馆内女主人日渐多了起来，有大嫂，少蓁，王意如，宋莲萍。宋莲萍最为幸福，后来居上，一个村妇，转眼便成公馆辈分最高的女人。好在宋莲萍确实纯朴，平日说话少，除了挺着肚子出来散散步，大多都待在卧房书房陪张老先生。少蓁王意如表面和睦，姐姐长妹妹短，其实程少蓁内心深处，还是有点看不起这奴婢出身的王意如。只有大嫂最为通透豁达，在公馆圆润维持，又不到四十，保养得宜，平添很多风韵。
其实，大嫂心中悄悄地住进了一人，但又只能偷偷想，不能说。反观自己，比人家年长，姿色渐失，又是寡妇，还带着个十几岁的儿子。人家春风得意，一门显赫。有时精心打扮，只为等一人。当初只看了一眼，还带着张崇严，便已难再忘却。二人面容皆冷峻，乍一看去，俨然一对父子。
好在民国是民国，前清的诸多规矩，渐渐不被民国所接受，甚至民国所鼓励的，正与前清的规矩完全相左。例如民国提倡自由婚姻，鼓励自由恋爱自由离婚，例如民国提倡一夫一妻，例如民国尊重妇女权益。民国移风易俗弄得再新，大嫂的心思，恐不是一个民国能猜测得了。
大嫂中意的，正是当初在湖光会馆戏台前，见过一眼的程少麟。
程少麟得知梁安图兄弟不愿意回湖北，便派人联系梁安图，意图将白家祖坟旁埋的烟土再挖出一些卖了，再筹来一笔资金。湖南各处筹办，都是需大量资金，即便各路商人巨绅手握重金，愿意支持，可也不能光凭军政府一纸公文，便将资财投入这些深不见底的项目，势必希望军政府，抑或是军事厅出面，也投入一批资金，才能将这些商人巨绅的资金吸纳进来。如何筹得如此大量的资金，便已是摆上程少麟案上的首要任务。黄恪强作为军政府财政厅厅长，也只有能力解决一小部分，大头依然是没有好的来路。更为意外的，是南京国民政府的调令已经到了，调黄恪强去南京大总统府。黄恪强收到调令，就报告给了程少麟。程少麟深知即便事务未成，也无法阻拦国民政府调令。这小小一页纸，顿时让程少麟开心不起来：当年无论想办何事，帐下随时能调出人来用，反看如今，人才却捉襟见肘。内心深处，很想将何先生，姜梦翎等一干已经离职之人召回，可二位先生应不再可能参与湖南政事。想启用张翰堂，可即便张翰堂愿意，要想让张翰堂亦官亦商，怕是相当为难。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正当程少麟焦头烂额之际，黄恪强带着一干革命党前来辞行。临别之际，黄恪强对程少麟说道：“少麟兄，湖南新政，便拜托你了。前一阵，我会同各部厅，启动了不少筹款之策，更将湖南新政方略，俱呈南京国民政府，请大总统阅示，已有复电，不日政府拨款就会下至湖南。一、成立民资协调处，遍请各州府商人前来公议，已先期筹银十余万元，充做公路水利专款。成立教育处，邀请乡绅名儒献策献银，也筹得银元六七万。各事设处，设了上十处，每一处工作皆有了一些起色。蔡都督得知程厅长大力建设湖南，都汇来了整整十万银元。废弃了二十余个税捐司，实不知用途的捐税通通都已取消，只保留了农林河产税，盐布税，过江税，门市税，军队税，城市建设捐，教育捐等总共十个捐，废除之部门一律就地遣散，人员自谋生路。所有账目我已交由财政次长，财政厅余银已有百万元之巨，大的工程不敢说，小的动作应可完成几项了。二、以湖南三年财政，江船税作保，设立了公债交易所，发行了湖南铁路兵工商业建设公债。前期的通气会已经召开了两三轮，读书人，革命先进分子，各处官员，各地钱庄，进步商人认购踊跃。虽普通百姓接受有限，可也不伤大局。应无人会认为铁路军工赚不了钱。三，新建了湖南银行，东南西北中五处分行亦在筹办中，存款设息一分二，贷款设息两分，一旦营业，百姓必然存款积极，毕竟是官办，又比钱庄高了两厘息。此三事乃湖南的来源三策，每一事耗时都长，还务必请少麟兄时时督促。”
临别之言，尽出肺腑。程少麟拉着黄恪强的手：“民国肇始，恪强兄就是首功之臣。就任湖南，又如此尽心戮力。若南京不顺，定要回湖南帮我。”
黄恪强道：“既是民国，便再无君臣。恪强皆是看重少麟兄实心为民，才前来相助。如今天下甫定，湖南百废待兴，所有建设事务，首在克制贪腐。黄某力行革命十余载，终有今日，还望少麟兄不辜先烈生命，不负民众重托。”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此人，叫曾艾瀚，少麟兄身已许国至今，尚未嫁娶，黄某本欲做媒，奈何调令甚急。地址，年龄，都在这里，少麟兄有意，可以亲自去看一看。”
程少麟接过信一看，上面落款赫然写着“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女生部主任教员，曾艾瀚。”脑中突然一惊，第一师范，早前不正是何书珩先生所办麓山师范学堂？于是连信封都没拆，便装入怀中，回答道：“恪强兄放心，程某比兄长更加恨透贪腐。主政湖南近十年，在我治下，应该不至于太出格。早年力行三禁，湖南相比于全国，还算政治清明。至于家事，既然恪强兄有意撮合，少麟再忙，也必定会抽时间亲自前去拜访。教师为国育魂，理应受到嘉奖。程某定然选在假日举办酒会，请各路报纸刊文，以彰师德，以显师名。”
黄恪强笑了一笑，走近一步低声道：“张翰堂大婚时，我亦在场，据说，一场婚礼下来，礼银在十万两之巨。少麟兄，此法来钱最快，用钱之际，不必再拘泥小节了。你们若大婚，我必随以重礼。”
程少麟也凑近黄恪强耳边道：“少麟怎么可能靠婚事敛财？为杜贪腐，从少麟始！即便成婚，低调从事，绝不会张扬。所邀亲友，控制在五六桌上下，分文不收！说到底，少麟还感激恪强兄当年不杀之恩。你我离得最近时，还不到一丈，本有机会下手。若当年死于恪强兄枪下，又何来今日之事？”
黄恪强听罢，两人哈哈大笑。众人皆不知他俩所说何事，竟如此开心，一扫离别阴霾。
程少麟带了三份重礼，一份给何书珩校长准备，一份给姜梦翎教授准备，一份给曾艾瀚准备。带兵赶到第一师范，学生们纷纷跑来看湖南军事厅长，将校长室门口围得水泄不通，门口的亲卫想隔离学生，都被程少麟拦下。曾艾瀚赶到校长室，并无扭捏之态，落落大方。姜梦翎首先介绍。程少麟看到曾艾瀚，心中甚是欢喜，便问道：“黄恪强先生转交给我一封信，后来我拆了，是一封无字信，里面就几张纸。我出身行伍，不想过多揣测，我只问曾老师一句，黄先生所说之事，是否当真？”
曾艾瀚瞬间羞得脸通红，点了点头。
程少麟转身对何校长道：“后天请何先生放假一天，我明晚已在湖光会馆备好了酒宴戏班，请贵校全部教员赏光，若有表现优异的学生愿意参与招待宴，也可邀请学生五十名前来，我代表湖南国民政府，诚挚邀请你们。”
何书珩看了一眼姜梦翎，姜梦翎点头表示赞同。何书珩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今晚就发通知，请青年社具体组织参与学生，再准备两三支节目助助兴。”
尊师晚宴除了师生，亦来了不少名流。着军装的更不在少数。着军装的知是师范师生来，全然不似在军中时的随意，个个笔挺，滴酒不沾，对待师生是万分客气，尤其学生表演节目时，军官士兵喝彩最为卖力。如此士兵，让师范师生对程厅长有不少好感。程少麟择机与曾主任在后院聊了一些平日里的趣事和对湖南的一些见闻，曾主任还颇有了解，言语间多有自信。尤其是对那些城中巨富，如数家珍，了解很深。程少麟刮目相看的同时，心生不少疑惑：这女人到底是哪路神仙？
不管怎样，程少麟觉得，这女人，娶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