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全国,都是各省有各省的势力。这几年来,东北奉系,河北直系,江苏安徽皖系,浙江商团,广州革命党,西南诸省,打来打去,互不相让。所谓民国,让民众都不知该相信谁,该相信哪一任政府。连总统府都同时有几处的民国,更是让民众觉得所谓革命,就是革命党的革命,并非老百姓的革命。既与几无关,就还不如老老实实待着。无论大总统,都督,还是主席谁在当,锅里照样没米,房里照样没钱,万不能跟风吃兵粮,不留神命都没了。有时候就算有点钱,发的那些金元银元券,当引火纸当柴烧都用不完。
湖南又是各省开战的中枢,无论从北边打到南边,还是从东边打到西边,都必经湖南。就算自己无意争雄,却难免不被误伤。外部环境一塌糊涂,内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大力建设之后,虽现繁荣之象,各处却也矛盾重重。主持湘潭建设的毛恽石本就是会党出身,又与刘敬棠关系颇近,在其治下,贪腐就极为严重。拖欠工钱时有发生,工程质量更是一塌糊涂,钱粮劳力征用毫无节制,百姓民怨沸腾。想处理却又不能处理。刘敬棠十余年前就是程少麟臂膀,又与张翰堂交情匪浅,自己经十余年结交,到处都是错综复杂的关系,不敢轻易处理。城内委托银行,公债交易所吸纳的储银,发的公债,陆续到期,这些建设却又没有收到很多直观的收益,勉勉强强只够一两年兑付。城中一些官员,看在湖南相比于全国还算平静,非常懒政怠政,有事不办,就算办也是能拖则拖,已成风气,百姓多有怨言。很多乡下的农民,没有田的小贩子,手艺人,偷偷加入了农会,时不时弄出人命案子来。部队中更加复杂,既有刚开始设立督禁处时追随的部下,又有宋氏进入巡防营后逐步成长起来的势力;既有旅日回来,从教习逐步晋升的高阶军官,又有讲武学校毕业安排的学兵;既有此前收编的旧军子嗣袭的军职,更有醴陵新练的前来追随自己的大批青年,后面几经整编,又分配去了各个军警单位。每一撮人,都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既有支持自治的,又有支持广州孙先生的;既有支持北洋旧部的,甚至还有幻想复辟的。无论是政府,军中,还是民间的读书人、乡绅贤达,都自发成了一方势力,不大的湖南,竟林立着十余个派别,相当是十余个山头。
程少麟虽然人在路上,脑中却有两件事关自己民望与前途的大事:一是官步乡的事。无论如何处理,都不好处理。湖南出这等大事,是不可能包得住的,自己如何处理势必会影响着今后的舆论走向:若偏袒乡民,便得罪一众为湖南建设投资投智的乡贤巨富;若一味偏袒梁家,各路记者自然长篇累牍报道湖南省主席草菅人命,如此又会被不法之人利用。共产党几个字,可不是能轻易惹的。每一处势力往远了看,都有列强身影,这共产党的后台,可就是北方强邻俄国。俄国革命业以胜利,给了这些共产党十足的胆子。将来如何,的确不好说。二是何书珩去上海的事都是自己分析猜测,并未有任何实据证实是去参加共产党的会。若真去了,有何书珩这等人才在,今后共产党就是自己最危险的敌人。当年程家遇险,化解首功就应归于何书珩。多年湖南幕僚,为人正直可交,省内名人寓公会党袍哥都会给何书珩些薄面,可谓是能量巨大。再加上一手创办师范学堂,学生遍布全国,甚至留学欧美的也不在少数,社会交往更加复杂。虽然对程家恩情不浅,更做了少蓁与张翰堂的媒人,可一旦真的加入共产党,不出几年绝对就是强敌。如何面对这等强人,还真无良策。
程少麟率队在乡公所门前呆立良久,后悔前来官步乡。可沿途已有不少官员士兵看到省主席前去,无功而返,更容易被人耻笑。停留休息一会,便下令继续赶往梅花屋场。
梅花屋场前的人远远看到程少麟一队人不慌不忙往这边来,议论纷纷。越走越近,看清之后,先是宋姓的军官乱了起来,纷纷说着程主席怎么亲自来了。宋时平看到程少麟还带着宪兵队程前密,警备处朱志仁,顿时懵了。从自己从军起,好几次都差点死在这二人手上。第一回跟他们那帮醴陵人打架还是在麓山讲武学校,连夜将动手的全部抓了,蔡东坡亲自带的这朱志仁执行军法,当即就挨了五十军棍,差点被打死。这帮人看到朱志仁,就想起军法,更加脸色煞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程少麟带队走到梅花屋场前,宋家军官首先列队敬礼。朱志仁,程前密逼视着这些宋氏军官。军官们被朱志仁盯着,立时就英雄气短。程少麟也不说话,更不看屋场前呆立的这一两千人。宪兵很快从人群中清出一条道来,直到看到仙风道骨年逾八十的张老先生,程少麟便快步下马,张崇严也跟着快步下马,跑到张老先生面前:“张叔叔。”张崇严看着张老先生,小声叫道:“见过爷爷。”张老先生身后跟着个十岁的少年,正是张老先生与宋莲萍所生之子,叫张翰和。张崇严已三十二三,这个大约十岁的小少年,却是自己亲叔叔。自己父亲若在,年过六十,却与眼前这小少年,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张老先生就在眼前,若看到亲叔叔都不与之打招呼,实在是目无尊长,于是极不情愿地更加小声叫道:“见过六叔。”
张老先生回礼道:“程主席好。”
程少麟看着张老先生依旧留着辫子,便想起以前的事,低头顺眼道:“受不起受不起,叫我少麟就好。”宪兵清理出来的道路,正对着摆在门口的七具尸体,程少麟问道,“怎么弄出这事来了?”
张老先生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你能来官步乡,想必也知道了个大概。既然你还叫我这个叔叔,我就说些你不知道的事。”说着指了指那些扛着锄头铁器的乡民,“这些是官步乡的乡民,与我张家,梁家,还有姜家,祖上其实都是来自武威。梁安图兄弟早前穷苦,他爸身体不好,爱赌,把这宅子都卖过一两次了。后来两兄弟跟着我贩药,赚了些钱,又把宅子赎了回来。辛亥年成了民国,梁家人一个月功夫,全走了,宅子空着。乡民有些家中确实拥挤,有些确实没有房子,不少人又是梁家的佃户,知道这是好房子,就陆续搬了进去。一去,就是十年。十年中,住进去的长大了,出去了一些,又生了一些。昨夜里,梁安图突然带人回来,将里面的人通通都赶了出来。我夜里来了一回,想将事情平息下去,今天上午又来了一回,加上这回,都三回了,他们都没有开门。”
可能是年纪真的大了,絮叨了不少。说得再多,程少麟都只得耐心听着。听罢问道:“怎么一时聚集这么多人?”
张老先生指着毛实山:“农会的。”又指了指西面,“乡里的老爷,贤达,都是些读过书的,有名望的,不少还认识梁安图。官步乡从没有没有闹过这么大的动静,都是想来帮忙看能不能将事情平息。”
程少麟道:“少麟感激叔叔帮忙,局面复杂,依你看,如何能妥善处理?”
张老先生将程少麟拉出了人群。小声说着,不想让外人听到:“情况你看到了,这些人,牵扯着六七方势力,每一处势力身后其实都有后台。处理不好,现在虽不会出什么事,难免将来不暗中使坏。当年你清理湖南,很多官员一面送着礼,一面往朝廷呈着折子,你说是吗?我张家与你程家是亲家,今日你亲自前来,必然也知其中重要,必然要你妥善处理后再回去,一省主席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怕是要授人以柄。这些人中,最难满意的,就是农会那毛特派员,别看他年轻,那可是共产党!宋氏乡民大部对他的都是毕恭毕敬,谁的都不听。他一来,乡公所都是摆设!我自己常在乡里,可不想由此闹得乡中不宁。你照着我说的做,或许能解一时之围。”张老先生往后看了一眼,“用宪兵先扣下为头的那些宋氏娃娃。他们虽着的便装,可依然是政府的兵。擅离职守,可以问罪;紧接着迅速安抚乡民,先让其退去,他们退去,梁家兄弟才可能坐下来谈;请在场的那些德高望重的乡贤作保,也请宋氏派出代表,叫上梁安图,择一处安全之地协商。我看就去我屋场,一则还算坚固,二则平日大家都还给我面子。梁安图杀了人,又来了这么多人,本就心虚。杀了宋氏的妇孺,宋氏乡民更是不可能轻易罢手。梁安图是取回自家祖宅,亦有他的理由。既然大家都将目光放在田地上,不如就从田地入手。”
程少麟亦小声道:“如何从田地入手?”
张老先生道:“你可否记得当年翰堂去杭州筹粮?”
程少麟道:“怎么不记得,翰堂的粮都是我给他办的。”
张老先生道:“粮回来,就是贷给这些乡民。还不起的,田地都被梁家收了!后来几年情况好了些,粮食价格下去了,不值钱了,翰堂做主,就没要他们还了。你看,既然宋氏乡民欠着梁安图的粮,利滚利到如今,怕是要一夜返贫。虽梁家杀人要偿命,可宋氏欠债也要还钱。梁家手里还收着不少宋氏乡民的田契,按里已经是梁家的田,却依然被宋氏种着,按理,田也得还。依我看,这种情况下去,虽然梁家有田契,却是盖着巡抚衙门田赋司的大印,如今早就是民国,以前没收回来,今后也不可能再收回来!粮食我张家能免,他梁家也可以免,干脆就以田地和粮食为条件,临时政府压一压,宋氏的仇先别报了,梁家的田地和粮食,也别要了。失财事小,保命事大!”
程少麟恍然大悟:“少麟明白了。”说罢往人群走去。
走到宋氏子弟军官面前,喊话道:“你们听好了!你们来自官步乡,族人出了事,回来正常。可你们身上,是肩负了湖南全省百姓的安危,要都像你们,建设军营有何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像话吗?平日待你们不薄,你看看,若不是带你们走出这官步乡,你们谁能有今日?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只要你们还认我这老长官,我命令你们,放下枪,先跟我们回去!不听命令的,以逃兵论处!”
军官们一听,面面相觑。有几个犹犹豫豫放下枪,被宪兵一把摁倒在地。其他人见状,纷纷又拿起枪后退了两步。
程少麟大吼了一声:“你们想干嘛!兵变吗?给我都抓起来!”
宪兵队与警备处听到命令,一拥而上,将军官们悉数缴械扣下,分两处关押,一处乡公所,一处邮驿馆。宋氏乡民见到军官们被押,顿时鼓噪起来。程少麟接着喊话道:“老乡们,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既然我来了,肯定给你们答复。请你们先回去,你们聚集在这,梁安图不会开门,强行进去,怕是要误伤你们。”
其中有几个乡民喊道:“我们走了,姓梁的跑了怎么办?”
程少麟道:“本人湖南省临时政府主席,程少麟。他跑了,我跑不了,请老乡们放心。先让我进去!你们不回去,这门我也进不了。”
毛实山站了出来:“程主席,官步乡民风历来淳朴,七条人命,非同小可。行凶之人若不伏法,断难以昭天道,湖南难存公允。毛某乃湖南第一师范毕业,师从何书珩先生,何先生‘育民’之论,毛某身体力行。我们可以退去,望程主席信守诺言。”
程少麟一听说是何书珩的学生,虽有话想问,却也不便多说。便说道:“程某主政湖南十余年,至今未失信一次。既然你是何先生学生,势必听说过我。请你带着乡民先撤,今晚你们选出代表,去兰花屋场协商善后事谊。”
毛实山转身跟乡民说了几句话,带着乡民走了。程少麟顿时觉得共产党的可怕,自己堂堂一省主席,算得上有些名望,还带着几百军警,竟叫不动区区乡民,不但叫不动,个个都都是面无惧色。毛实山几句话,近千乡民竟然退得一个不剩。
梁安图见到人褪去得差不多,便开了门。程少麟带着张崇严和两队亲卫阔步走了进去。梁安图见到程少麟:“程主席,您终于来了。可要救我!”
程少麟冷笑了一声:“你不说忌了你父亲就回去省城?跑来杀人,闹出这等事!张老先生来,你都不开门,要是这些乡民横了心,冲进来,你是带了几颗脑袋?”
梁安图叫苦道:“程主席!我在官步乡住了几十年,杀过人没有?是意外!这屋场本就是我家祖产,是这些乡民住进了我家,我不强硬些,他们人多势众,要强行收回,死伤的,可就不是门前那几具了!张老先生来,我不敢开门啊,早年张翰书去世,张家一直责怪我,万一报复我,我若再惹了张家,恐怕比惹这些乡民死得更快。”
张崇严一听张翰书,立刻上前一步,准备掏枪,被程少麟按住。张崇严立刻反应过来,问道:“那张翰书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梁安图被这青年军官吓了一跳,下意识说道:“没有没有,怎么可能?”
张崇严一听,梁安图眼神中飘过一丝不安,倒也没再追问,退到了程少麟身后。
程少麟觉得梁安图说的也有那么几分道理,便问:“打算如何处理?”
梁安图小声问道:“赔钱。赔钱可行,七条人命,七千大洋,如此能行?”
程少麟道:“你看看那些来的军官,足足来了快两百人!你觉得钱能摆平?”
梁安图道:“那依程主席高见,我该如何?”
程少麟佯装叹了口气:“今晚你们自己去商量,我要张老先生约了些乡绅贤达,来作见证。届时我在,我也出面控制一下。无论如何,命最要紧。”
梁安图作揖道:“全凭程主席安排。”
程少麟道:“开枪的人你要问出来,也带上。去兰花屋场,安全。乡里没有任何地方比兰花屋场安全。”
张翰堂派出的会党杀手只有一个命令,就是杀了梁安图。梁安图进了屋场,就一直闭门不出,没有机会。又带了两百人的手枪队,即便成功也很难脱身。乡民撤去时,打听到消息,梁家人夜里会前去兰花屋场商议善后,一行人便想趁着夜色下手。
梁安图也趁着夜色,轻车简从,一路奔驰到兰花屋场。会党竟没做得赢手脚,人就跑了。
梁安图几人赶到兰花屋场时,除了乡公所的人没到以外,大多都已到齐,总共有十余人,梁安图一看,都是些熟面孔,但宋氏代表和毛实山在,不便前去一一打招呼。梁安图目光落到毛实山身上,觉得此人非常眼熟,似是在哪见过,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现在立场对立,更加不方便前去打招呼。毛实山心知肚明,前不久随何书珩赴上海,登门拜访过。既然梁安图没有认出自己,自己更加不可能前去相认。程少麟示意大家再等一等。
正等待间,一队梁安图带的保仔冲到兰花屋场来报告,说路过官山小道时中了埋伏,梁成勇手上脚上都中了弹,危在旦夕。
程少麟一听,大声命令张崇严:“谁如此胆大包天!太不把我放在眼里,封锁各处出入口,马上去搜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