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宋梁两家恩怨后，程少麟马上启程赶回长沙，去处理宋氏军官夺械逃跑之事。毛实山将过程详细汇报了何书珩，尤其是程少麟说的话，几乎原封不动一字不漏汇报了进去。一众共产党人分析，湖南情况确实如程少麟所说，共产党力量实在还太过于薄弱。随即汇报中央书记处，决议成立福建工作小组，甘肃工作小组。福建工作小组由何书珩带队，亲自赴福建主持。甘肃工作小组另行委派他人。师范学校的事务，转交姜梦翎曾艾瀚负责。
张翰堂在城中无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姜梦翎，便给姜梦翎去了个电话，说去学校看看。张翰堂在学校初办时，出了大笔资金，学校给了张翰堂一个荣誉教授的身份，一个校务委员的身份，却一次学校都没有去过，也该去看一看。
张翰堂还没进学校，就远远看着一个极其熟悉的穿着教员裙的女教员背影，进了教师楼。张翰堂被一名教员领着，直接到了校长室，里面已经七八名教员在等。张翰堂看到姜梦翎，突然有些觉得生疏，便叫了一声“姜校长。”
姜梦翎抬头一看，是张翰堂，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起身相迎道：“翰堂，快，进来坐。”
教员们也纷纷起立行礼：“张委员好。”
张翰堂道：“不必多礼。本来早就应该来看看了，也忙不过来。”
姜梦翎拿着手中正在看的报告：“你看看，翰堂，我校有毕业生都在美国刊物上发表文章了，你看看。”
张翰堂接过一看，也看不懂写的什么，装模作样看了一会，连声道：“不错不错，有成果。”说罢便将报告随手往案上一放，无意间看到案上还放着三本《新民从刊》，一本《马克思》，一本《独立宣言》。正想伸手取来看看，一个女教员端着茶从里间办公室出来了。教员们一看女教员出来，连忙道：“曾主任，您就别这么忙里忙外了。来陪陪张委员。这可是咱师范的金主，没有张委员，就没有咱师范。”
张翰堂看着这女教员，脸色都变得极不自然。姜梦翎看出来了，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女教员，不正是梁安芝吗？明明是梁安芝，他们为何却称呼其曾主任，莫非是自己二十年未见，认错人了？
可是怎么可能认错？曾主任看到张翰堂，脸上也是一阵慌张，二人一对视，两人眼睛都通红。
绝对就是梁安芝！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
张翰堂接下来，无论是哪位教员说话，都显得很敷衍，眼睛却离不开眼前这位丰韵成熟的女人。众人很识趣，找了借口就都走了。偌大的校长室，只剩下三人。张翰堂心潮澎湃，好似有很多话想与眼前这女人说，却始终说不出口。而曾艾瀚眼神依然还有一些怨恨。相顾无言很久，还是姜梦翎打破了沉寂：“翰堂，你现在什么想法都不要有，曾主任，目前已是堂堂湖南省主席夫人，只不过秘而不宣罢了。艾瀚同志是我党杰出的工作者，同时更是国民党湖南党部的妇女处主委。我党书记处命令我与艾瀚同志搭档，马上就要赴广州筹建陆军军官学校。走前你们也确实应该见一面。”
张翰堂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双眼通红，哽咽说道：“你怎么才跟我说？”
曾艾瀚递了块手绢给张翰堂，张翰堂看到那手绢上画着“牡丹亭”，掩面失声痛哭起来。过了一会，收住了哭泣，曾艾瀚道：“你过得怎么样？”
张翰堂看着曾艾瀚：“我们有二十年没见了吧。以前不觉得我老，看到你，我瞬间觉得我老了。”
曾艾瀚笑了笑：“可不吗？”姜梦翎看到这种叙旧的情形，故友相见，自己多留无益，悄悄走出去，带上了门。曾艾瀚接着说道，“要不是我两个哥哥拦着，我们应该小孩都一堆了吧。”
张翰堂听曾艾瀚如此一说，起身去抱曾艾瀚。曾艾瀚推开了张翰堂，后退了几步：“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时光已一去不返了。”
的确，时光已一去不返了。张翰堂也认识到，时光确实已一去不返了。当年自己是少年，如今很多事早就心有余而力不足。冷静之后，两人坐了下来。张翰堂问道：“刚才梦翎说你是湖南省主席夫人，你嫁给程少麟了？”
曾艾瀚点了点头：“我们在一起，谁都没请。我不想被人认出来。从家里逃出来，我先去了天津，随后以曾艾瀚的名字考取了赴日留学名额。再后来就认识了湖南同乡黄恪强。与我家先生在一起，就是恪强先生介绍认识的。如今恪强先生已经故去快十年了。哎，生死难测。”
张翰堂道：“那你就加入了同盟会，国民党？”
曾艾瀚轻蔑道：“奇怪吗？在日本，我还做过孙先生助手呢。”
张翰堂惊讶道：“怎么又混进共产党了？”
曾艾瀚道：“师范生思维本来就活跃，毛实山的救亡社经常组织辩论。在校长室，我们也常辩论，我们与何先生本就都来自官步乡，辩论起来自然比外人更加热烈，更加深入，更加本质。加入共产党，奇怪吗？我都已经是有三年党龄的老党员了。”
张翰堂一想起她先去的天津，那时候张翰初应该也在天津，便问道：“你在天津，见过我四哥吗？”
曾艾瀚道：“当然见过，见过还不止一回，但他见我的时候，我还是小孩，我到天津，已经是师范生了。京师女子师范学堂，听说过吗？袁大人经常组织他们新军军官与师范生联谊，经常组织舞会，我们也常去。后来还有不少同学嫁给他们军官了呢。”
张翰堂听得新奇，笑着问道：“你怎么不嫁那些军官？我四哥也是一表人才。”
曾艾瀚道：“你哥早就有对象了。她的对象出身显赫，一众军官都对你四哥对象毕恭毕敬，何况那时候她已是留日学生了。我只是正在准备考试，能不能考上还另说，不能有多余的想法。而且，那时候对男人也没有信心。”
张翰堂被提起这些事，突然很羞愧：“我也有苦衷。”
曾艾瀚眉毛一挑：“苦衷？你这张家公子还有苦衷？”
张翰堂道：“当然有！不能说罢了。其实，那时候我已经认识了你家先生。他帮了我很多。我现在的夫人正是他妹妹。算起来，我还得跟着少蓁叫你嫂子。而今我还有一个如夫人，你们见过。两位夫人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十九岁，小儿子正好三岁。”
曾艾瀚道：“改日，我要少麟请你们一家来我家做客。我们就住在这附近。今天你一个人来的，就不请你去了。我至今还没见过少麟这个妹妹，正好见一见。我嘱咐你，现在我是程少麟夫人，是国民党湖南妇女处主委，也是共产党湖南支部宣传部长，我并不认识你。你能理解吗？”
张翰堂点了点头。总觉得眼前这一切，如梦一般。
张翰堂走后，听得他如今都三个儿子了，实在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
其实曾艾瀚当时跑出来，非常单纯，身上带的钱，看到苦的，快死的，都要给一点。人心险恶，又被骗去不少。还没到邯郸，就已是身无分文。好不容易到邯郸，却遇到流兵，受到羞辱，刚到京师就小产，九死一生，已经不能生育了。当年的事，真不能再提。要是与张翰堂成了婚，说不定生下那么多孩子的，就是曾艾瀚自己。
官步乡处理完梁宋两家的旧怨之后，平静了很多。梁安图一行拜访了一次程少麟之后，又火速回了上海。当时梁安图去上海，也是经过了慎重的考虑。当时天津、京师、保定，是北洋的天下，张翰初在，自己不能去；两广商团势力很大，自己又做生意多年，一有动静，张翰章肯定第一时间知晓，也不能去；其他地方偏远又不发达，更加不能去。挑来选去，还只有上海可能有机会立身，上海复杂，想找到梁安图，也不那么容易。
梁安图为息事宁人，付出的代价可谓不小。两万余块光洋，外加三四千亩田地，总计六千余担稻谷。并没有讨价还价多少。获益最大的，自然是毛实山所领导的农会与入会的佃户，相当于区区三十斤，四百八十两黄金，七条人命，换回了一万光洋，三四千亩地，六千余担粮食。交易达成，田地重新按人分配。顺利交接之后，共产党按照程少麟与毛实山的分析，逐步又撤出了湖南。说到底，程少麟也是赢家。以官步乡的事，短暂换回了湖南的和平。
倒是湘军中的宋氏军官，与警备处、警察厅，宪兵队闹出了大矛盾。在公所夺了一队宪兵的枪，夺了警备处的警械，全部跑了。回到省城，警察厅的巡警和守城门的警察不让其进城，又杀了十余名警察。
程少麟赶回省城后，不敢深究，怕闹出兵变，这百余名军官所部，有两三万军队。只得匆匆将脱岗的军官各降两级军职，罚饷半年了事。
如此处理，宪兵队、警备处、警察厅都相当不满。尤其是当时去了官步乡的醴陵籍军官，三番五次找到临时政府，要求军法从事。
张崇武放学回到桔园，闷闷不乐。转眼已是大小伙子。王意如一个劲给张崇武夹菜，想问问到底怎么了，又不好启齿。张崇礼踉踉跄跄跑来，一边呀呀叫着张崇武，一边抱着张崇武求抱。张崇武看了一眼张崇礼，露出了笑意，把张崇礼抱在手上，轻声逗着。王意如仍在夹着菜，被张崇武阻止住：“母亲不要再夹了，再夹我就吃不完了。”
王意如放下筷子，看着张崇武：“你是心里有事？趁你父亲今日在，说吧。”
张崇武放下张崇礼，转身对张翰堂道：“父亲，我想去广州。”
张翰堂筷子停在半空，菜也不夹了，放下筷子：“好好的书不念，搭错了哪根神经，又发热去广州了？”
张崇武道：“我要去广州考军校，黄埔军校的招生简章都发到我们学校来了。我不想念高中了，我想念军校。”
张翰堂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就老老实实待在长沙，明年考师范，当老师去。乡里有几百人投了军，你自己看看，以前投军的那几个叔叔伯伯，有几个下场好的？你四伯都躲去广州了！”
张崇武道：“四伯参的军，是军阀，是私人的！黄埔军校是革命军的，是信仰三民主义的，将来是要统一全国，建党建政的！跟四伯那旧军队不同！”
张翰堂道：“能有什么不同？是军队，就都要效忠主官，效忠北洋袁大人，效忠程主席，与效忠你们孙先生，能有什么区别？你大哥也说要去湘军投军，人都到报名处了，都被我捆了回来。你要敢去广州，照样把你给捆回来！”
张崇武道：“据说两广马上要北伐了，说不定不用多久，我就会路过长沙，那时我会特意跑回来，再来看二老。”
张翰堂桌子一拍：“不准去！想投军，湖南到处是兵营，还不是任由你选？想考军校，湖南有讲武堂，有陆军军官学校，想安排你进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什么军什么军校，还要你去广州。”
张崇武不依不饶：“国民党的国民革命军校！父亲你也别这么反对，报名表我已经交上去了。若通知了初轮考试，我立即就走了。”
张翰堂大骂了一声“放肆”，便将筷子一甩，扔到桌子上，自己回了卧房。
张崇武看着父亲的背影，对王意如说道：“母亲，就算我去了广州，你们千万不要担心，三伯在，四伯也在。梦翎叔在那也待了一两年了。广州我是去定了！”说罢也放下筷子走了，留下了一大桌子菜，王意如发了好久的呆，便叫来王知书，王知画，将菜盛好，分别送去张翰堂张崇武房间。
不久之后，张崇武果然留下一封信，跑去了广州。
广州与长沙大不相同，在进步学生眼中，广州就是圣地。国民革命就是广州最热的词，无论是街头小贩还是普通市民，皆能对革命发表一番见解，对革命有关的大人物更是如数家珍，更难能可贵的，就是普遍相信广州的国民政府最终会统一全国，结束纷乱。街头闹市，到处都是激情的学生在演讲，广州的革命军军人，更是精神饱满，军纪严明。这让张崇武有了大胆的想法，想请程伯伯前来广州看一看，改旗易帜，将湖南归为广州国民政府统辖。
其实张崇武所想，已有不少说客先后抵达长沙，与程少麟秘密接触。程少麟态度一如既往，只图湖南发展，并不想被各方势力裹挟。直到张翰初夫妇和姜梦翎分别回了长沙，态度才有所松动和转变。
程少麟认为湖南情势，确实如张翰初所分析。湖南北部驻军中，除了官山宋氏以外，剩下的军官大部分早就偷偷投了北方，湘南地区驻军，除了醴陵籍部下，最少有一半押宝在广州国民政府，这些醴陵籍军官与刘敬棠素来关系好，刘敬棠反馈的消息，结论与张翰初分析一致。广州革命军如果下决心北伐，不出几日，湖南便已自乱。既然湖南两派明显，还就真不如将这烫手山芋交还广州国民政府，将自己能控制的部下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正好军饷筹措困难，接受改编，军费这项最大的开支，就有了下家。曾艾瀚对广州国民政府内的情况最为熟悉，她也是与张翰初一样的想法。湖南不可能独善其身，必须要有结实的靠山。北方北洋旧部的势力，最为不可信。个个都是实力不行，架子还颇大，投了北方，当尽受气的孙子，就远不如投广州。至少，广州还有不少有势力的故交，有些风吹草动，自己能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程少麟深思熟虑，言辞谨慎地给广州回了一封亲笔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