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次。”
边榕已经做了十三次，她将手里的五十二张纸牌重新洗了两遍，用的都是“过收式顺序洗牌法”，手势眼花缭乱，动作流畅自如，而且并没有改变纸牌原本的排列顺序。这是入门级别的基础魔术，边榕认为自己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熟练掌握了，现在被用来当作考题考验自己的能力简直是一种侮辱。可是老话怎么说来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这里是悲喜凶宅的大厅，布置依旧如常，唯独在哭脸和笑脸的双重注视之外，还有一道恍若隔世的目光在冷冷地观视着边榕的表演。
“太机械了。”
对于魔术师而来，机械二字是很严厉的批评，通常意味着表演太过笨拙或者技巧过于明显，所以这句简短又淡漠的评语，让边榕的自信心遭遇了不小的挫折。
此次担任评委的自然不是投资人余小臣，而是天堂魔术团的灵魂核心池先生。池先生靠在座椅的左边扶手，用左手撑着微微左倾的头颅，右腿翘起，随意搭在左腿上，舒适写意。淡漠深沉的双眸点缀在毫无表情的白色面具上，就像庙堂之上的神佛，毫无感情地睥睨着芸芸众生。他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虽然坐姿随意慵懒，但几乎全身每一根骨头都绷得紧紧的，如箭在弦。
“这五十二张牌的顺序，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边榕满不在乎地补充了句，“我觉得这样已经足够完美了。”她设想过很多次与偶像见面时的场景，有的刺激，有的浪漫，有的惊险，有的梦幻，只是万万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形式展开。不过能够肯定的是，面前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就算戴着面具看不清面容，也绝非当年那个温柔体贴的池鱼哥哥。
在过去的六个小时，池先生几乎将边榕训得体无完肤，从硬币到纸牌，从手法到技巧，几乎每一个细节都能被指摘出毛病，就算是是从鸡蛋里挑骨头也在所不惜。他端视着边榕泫然欲泣的容颜，就算对方是个长得还不错的女人，训斥起来仍旧丝毫不留情面，原本惜字如金的他，原来骂起人来也能够长篇大论，“你千万不要认为骗过了余小臣就能够在天堂魔术团立足，是去还是留端看今后的表现。如果只是为了赚钱，寄望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或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么我劝你还是早早离开为妙。这里每个人的梦想，都是为了让观众能够看到最完美的魔术表演，而不是你所谓的止步不前。现在，你是要听我的继续练习，还是回家找妈妈哭鼻子？”
边榕噙着眼泪说：“我要继续练习。”
让我们回到六个小时之前。
边榕拾级而上，路过花径的时候可以看到苔痕上淡淡的高跟鞋印，看来刚才那名清丽素雅的女人果然曾经造访此地。还好赶得及，在七点差一分的当口，边榕用力推开了虚掩的门，大厅里景物依旧，只是在壁炉前增加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半点生气，似乎还能够从空气中闻到血腥的味道。
“你迟到了。”声音极尖极细，在某个狭窄的空间里爆裂之后蔓延开来，疯狂地充斥着边榕的耳膜。
边榕抬手看看腕上的手表，秒针距离12还有大半圈的距离。
“从你踏进这扇门开始，就要按照我的标准行事，我说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你也必须无条件地认为这是对的，明白了吗？”
边榕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她此刻还不知道，这段指鹿为马的宣告已经算是今天她能够从池先生口中听到的最客气的话语了。
“请开始你的表演。”
边榕走到昨晚的那个位子坐下，将矮桌上的一副扑克牌熟练地拆开，一直到表演第四十六手的时候，她的余光才偶然在镜中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瞥见池先生的影子。
池先生的语气丝毫不容置疑：“表演是否完美，表演者本人说了可不算，而是要看观众的态度。现在我是观众，我觉得还不够，所以请再来十次。”
边榕只有继续这枯燥而平淡、乏味又单调的洗牌，然后胡乱想着，周辛树送给自己的门票怎么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蓦然，楼梯上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边榕抬头去看，原来是余小臣。至于角落里的池先生，早已没了踪影，说不定从一开始他就不在那里。
余小臣穿着淡蓝色的西服套装，剪裁得十分得体，衬托出更加健美纤长的身材，搭配着黑色的领结，休闲中又显出一抹严肃。他虽然换了装扮，但妖孽的脸上依旧带着昨夜那种嫌弃的表情，“看你把我们的池先生给气的，连饭都不吃了，真是罪过。”
边榕差点没气哭，这简直就是加强版的恶人先告状，她在经历了刚才那段惨无人道的折磨之后，自信心基本荡然无存，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根本就没有魔术的天赋，现在却只能强忍住满腹委屈，没想到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们中午吃什么？”
余小臣闻言，瞬间忘记自己接下来应该迈出左边还是右边的大长腿了，他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变了好几个调调，道：“这位同学，你的关注点还真是略显清奇，我已经点了外卖，就放在门口，你过去拿吧。”
边榕很快折返回来，她以最快的速度将打包的饭菜在矮桌上铺开，一共有九个菜，分别是宫保鸡丁，木耳炒肉，青椒斩蛋，芙蓉香蕉卷，鱼香肉丝，滑藕片，清炒地三鲜，干煸四季豆，皮蛋鱼片汤。内容倒是丰富，有荤有素，有咸有甜，有汤有水，可边榕只吃了一筷子自己最喜欢的鸡蛋，就皱了眉。“余先生，你是什么时候点的餐呀？”
余小臣冷漠地说：“大约是在两个小时之前吧，谁让你们沉迷学习，无法自拔呢，连累我也吃不到一口热饭。”
边榕环顾四周，放眼所及，似乎没有看到多少现代化的电器设施：“那个，我可以用下微波炉吗？”
余小臣就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怪事，讶然道：“我和池先生都不会做饭，要那玩意儿有什么用。”他给自己盛了半碗饭，扒拉了两口，似乎也觉得难以下咽，可是再叫餐已经来不及了。
边榕有些不甘心的继续问：“那厨房呢，厨房总该有吧？”
余小臣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子曾经曰过，君子远庖厨也。我是妥妥的君子，又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呢。你要是想去，就自己找吧。不过我要奉劝一句，你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用来吃饭。今夜在暮云大剧院的表演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我们要提前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
边榕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余小臣的忠告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开始在宅子里搜索厨房的位置。她发现这里大的出奇，很多通道都隐藏在墙壁上的希腊神像中，在历经误开洗手间、浴室、衣帽间、桌球室等等波折之后，终于在维纳斯的断臂上找到了开启厨房的开关。
半小时后，边榕捧着一口瓦罐出现在余小臣面前，她抢在对方说出“时间到”这三个字之前，揭开了塞在罐口的盖子，一时间，沉郁的香气自内而外席卷开来。
余小臣纵然高冷如斯，也很快沦陷在人类最原始的欲望中，他抢过边榕递来的勺子，从罐子里面舀了半碗，淡黄色的汤水表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油，内中有木耳、鸡丁、竹笋、藕片等食材，任何一样都极其普通，但混杂在一起却能够交织出一种独特的香味，让人忍不住想要大快朵颐。
半碗之后，又是半碗，余小臣顾不得保持身材，盛了第三碗，他发现自己每次舀到碗里的内容都与之前不同，味道也略有差别，但正是如此，才让人想要一碗接一碗继续吃下去。
“没想到，你竟然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烧出这么美味的菜肴。”余小臣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目光一直在往瓦罐里面钻，“如果池先生不要你当助手，你就给我当厨师吧，保证不会亏待你。”
边榕自己也吃了一碗，道：“这道菜名为‘佛跳墙’，穷人的独创，没有固定的菜谱，有什么食材就用什么食材，我只不过是将刚才凉了的外卖一股脑都丢进瓦罐里面用大火煮，熟了之后再端出来而已。”她担心余小臣不相信，末了又补充了句，“真的就这么简单。”
余小臣听出了婉拒的意思，嘴角慢慢上扬：“你为什么对魔术会如此喜爱和着迷呢？”
边榕略微思索了片刻：“也不是全然没有理由，如果一定要寻根究底的话，我想最初的原动力应该非常简单，那就是第一次表演魔术的瞬间，妈妈脸上惊讶莫名的表情和紧随其后的掌声吧。”
余小臣摆摆手，满脸嫌弃：“哎哎哎，别介，我们这里不是中国好声音，不需要搞那么煽情，你先酝酿着，我给池先生送点吃的上去，他如果也觉得好吃，说不定今夜会让你登台表演呢。”说完，他盛了一大碗菜汤，脚步如飞地上了楼。
目送着余小臣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边榕哑然失笑，没想到自己多年的努力，竟然比不上一碗只用了半个小时就煮出来的佛跳墙。
“不要做白日梦了。”池先生冰冷的声音犹如划过玻璃的刀尖，他站在楼梯最上面的一阶，并没有走下来的意思，“就凭你现在这种水准，还不配出现在我的舞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