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随侯不善言辞，被莫敖屈虔一激，瞬间脸憋得通红。
莫敖屈虔哂笑，接着道：“楚君今日派我等前来，便是归还这铜绿山。众位请看，这便是铜绿山周边之地图。”
说罢，屈虔呈上一副地图。召公虎仔细看过，图上的确是汉水南部铜绿山的地形山水。
那里历来盛产铜矿，是周王室最重要的铜产地，只因位于汉水下游入长江之处，周王室鞭长莫及，便分封汉阳诸姬来监视铜绿山的铜矿运输要道。
随侯见对方不断抹黑自己，恼羞成怒，道：“寡人说不出你楚人此时献铜绿山究竟有何阴谋，但只怕是你楚国已经坐拥荆山，看不上这铜绿山了吧？”
召公虎疑道：“此话怎讲？”
随侯道：“近年来，楚国趁周王室无暇南顾，在荆山之中大肆开采铜矿，冶炼铜矿，制作甲兵。不仅如此，你们还不顾大周禁令，向四方兜售你们的铜产，以至于你们富得流油。”
召公虎道：“竟有此事？我只听闻荆山之中、景山为首，盛产玉石，这才第一次听说荆山还盛产铜矿？”
随侯道：“这事寡人也是近来才听说，正想和楚使好好对质一下，以辨真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这岂不是把周王的财富占为己有！”
莫敖屈虔不为所动，表面上气定神闲，但心里却有些踌躇。这个问题不好正面回答，正思索着组织语言。
见主使节沉默不语，身边的楚公子熊雪有些忍不住了，吼道：“你们欺人太甚，荆山乃我芈姓先祖季连神主降生之地，那里盛产铜也好、多产玉石也罢，是上天神祗赐给我们楚国的财富！”
熊雪心直口快，自以为义正辞严，却不料说露馅了，间接承认了楚国私自开发铜矿的事实。
此时，任凭莫敖屈虔如何淡定，也不知道如何收场。
随侯见熊雪鲁莽失言，心下得意，道：“蛮夷就是蛮夷，说出话来够不要脸！”
熊雪一介武夫，才不管那么多：“我们本来就是蛮夷！又有何妨！我曾祖熊渠曾言，中原诸国视我等为蛮夷，我等便是蛮夷，恁又怎的？楚国的国君就是楚王，和你们华夏之王平起平坐便罢！”
熊雪越说越不可收拾。当年，周王室衰微，熊渠大逆不道僭越称楚王，还封了手下三子分别为王，在江汉平原横行霸道。
后来，楚王熊渠迫于周厉王的强势，这才取消了王号，重新归服周王室。
这段历史实在不堪回首，楚国和周王室都讳莫如深。如今，熊雪这个大老粗旧事重提，让当场的所有人都觉得难堪。
这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尴尬：“二哥莫多言，曾祖称王本来就是我们的不对，切莫再提。”
众人看去，说话的正是楚君的幼弟，年仅十五的熊徇。
熊徇走了出来，对召公虎一揖到底，又对在场的卿大夫们一一作礼，动作轻盈而自然，让在场人如沐春风。
行礼毕，熊徇用稚嫩童声道：“众位都是小子的叔伯辈，小子人微言轻，但请允许小子之冒犯对众位陈情，还望众位海涵。”
召公虎见这小孩伶牙俐齿，又颇懂礼节，十分喜爱，笑着道：“不妨，请楚公子道来。”
熊徇道：“楚国，高阳氏帝颛顼之苗裔也；大周，高辛氏帝喾之苗裔也。大周、汉阳诸姬与我楚国本就族出同源，都是黄帝的同宗子嗣也。”
众人见他年纪轻轻，又是外藩少年，一张嘴却追溯上古之事，用词文雅，顿时觉得这小孩知识渊博，很不一般。
熊徇微笑着继续道：“楚国先祖重黎，擅长取火之术，被姬姓祖先高辛氏帝喾任命为火正。因为有功，能光融天下，给黎民带来福祉，因此赐命为祝融，此后楚人便以祝融为族名，颇为以此自豪。
“后来共工氏作乱，帝喾派先祖重黎镇压，可惜未能成功，帝喾以征讨不力之罪杀了重黎，由重黎之弟吴回继任祝融一职，继续为火正。吴回之后，其子陆终继承了祝融氏的名号。生了六子，留下八姓，历经尧、舜、夏、商。”
熊徇说得很哀怨，众人对这段历史多少听闻，若只看有周一代，楚国确实和诸姬非族类，但是放眼上古先帝，楚国和周人却又同出一脉，自有血缘。
熊徇继续道：“直到我楚国之芈姓先祖季连，有苗裔曰鬻熊者，弃暗投明，离开了商纣王、投奔周文王。鬻熊为周文王之火师，辅佐大周伐商纣王有功，被周成王于岐阳之蒐封到楚地，成为大周南方的屏障。
“楚国同在座的随国、息国、唐国一样，都是周朝的诸侯国，怎么能说各位都是华夏之国，偏说楚国是蛮夷呢？楚国所封之地，不如汉阳诸姬之优势，楚国须和蛮夷混居，常常受到蛮夷的骚扰，都无法保全我们自己的土地。
“楚国先君们筚路蓝缕、开启山林，这才守住了天子赐予我们的封地。不仅如此，楚国随时响应周王室的号召，讨伐叛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愿天子不信谣传，不辨忠良，诬我楚国和蛮夷同流合污！”
说罢，熊徇看了随侯一眼。随侯心里一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说什么好。
众人皆知熊徇在强词夺理，但苦于拿不出证据，只得面面相觑。
见熊徇英雄出少年，辩得在座诸位哑口无言，挽回了颓势，莫敖屈虔和大老粗熊雪也面露喜色。
召公虎心中慨然，这小孩熊徇孺子可教，完全打破了自己对楚人蛮夷不开化的偏见。他彬彬有礼、口若悬河，相比之下，身边这些自诩华夏正统的卿大夫们反而相形见绌了。
召公虎心想，对方毕竟年幼，观点中漏洞颇多，如果自己出马，自可以挽回点颜面。但是对方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孩，自己即便辩驳得胜，也和身份不符，自是不妥。
召公虎环顾四周，身边大臣们要么如程伯休父、南仲、师寰这样重武轻文，要么就是皇父、显父这样的世袭贵族，地位有余而学问不足。
再退一步，如今大周朝野上下，又有谁能够像面前的这个小孩子一般，知书达理、口若悬河呢？
“有了！”
召公虎正惆怅之际，想起一人来，赶忙看去，和方兴眼神相交，两人默契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