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是秦忘这个时候已经了然于胸了,他稍微思考了一下慢慢开了口:“王二哥不必避讳,有话直说就好。可是军府定下的口粮总数太多,村里的府兵口粮准备的有所短缺?”
王二听到秦忘的话头垂的更低了:
“....不敢欺瞒郎君,军府里这次定下的是每个府兵准备半年口粮,这样每家都要六石粟米,再加上至少得准备一匹骡马.....这样的话十六个人一头骡马至少要一百多石粟米。可现在全村凑了很久才勉强凑出八十多石,还有二三十石粮食到现在还没有着落.....”
抬头看看秦忘并没有发现他脸上有什么异常,王二咬咬牙继续说下去:“如今折冲府那里催的急,这眼看着上番的日子没几天了大家伙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大家伙儿都知道秦旅帅平时为人最是亲和又总是接济乡里.....这才共推小的过来央告旅帅,请旅帅看在乡亲故老的情分上援手一些!”说话间已经是躬身到地,然后又急忙补充:“断不叫旅帅吃亏,大家伙愿出息两分,待到来年秋收之时一定全额补上!”
秦忘听到王二这么说,脸上反倒沉了下来:“这事情绝不可行!”
听到这话,王二脸上已经是煞白一片,正要说话时又听秦忘开口:“大家伙儿当秦忘是什么人?一些粟米罢了,还要收息两分岂不是让乡亲们背地里戳我脊梁骨?”然后挥手打断王二准备开口的解释接着说:
“秦某虽然只是个小小旅帅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是家中只有父子二人过活,相对一众乡亲却是轻松很多。如今大家有困难,再怎么说秦忘也能帮衬一二,所谓出息两分是绝对莫要再提了!”
言辞间秦忘的态度非常坚决,然后他轻轻扶起已经感激的几乎伏身在地准备磕头的王二嘱咐着:
“王二哥千万不要这样,烦请王二哥回去转告诸位乡亲,这三十石粟米秦某出了。一则是为乡亲故老的情分不能不帮。二则还有那即将上番的十六个府兵兄弟的袍泽情谊不能不顾。至于秋后补上的的话也不用在意,秦某家中还不缺这几十石粟米。”说完这话秦忘拍拍他的胳膊:“王二哥赶紧回去叫人套车,这就过来拉粮食吧....”
圣唐立国之初,唐太祖李炎改募兵制为府兵制,简单说就是将全天下的州郡分成几百个折冲府,在所有的农户之中挑选家庭条件还算不错的人家担任府兵。这些府兵平时农忙的时候在家干活种地,农闲的时候则由各个折冲府集中起来操练。非战争时期关中地区靠近京城的折冲府的府兵按照排班轮流进京城服役,而离关中地区较远的其他州郡的折冲府府兵则在地方州郡执行卫戍任务,这种情况被称为“上番”或者“番上”。如果有战争发生则由京城十几个领军卫分别带领配属的折冲府府兵出外征战,战争一结束各领军卫一旦回京则所有配属府兵就地解散回乡。
作为府兵上番和出征的时候,朝廷是不承担军饷和口粮的,府兵所需要的所有个人口粮、武器、装备都需要自己准备和购买,而且按照军律几乎每十个府兵还需要配备至少一匹骡马担负运输任务,至于喂养这些骡马的粮食自然也就需要府兵自己解决了。
而作为补偿朝廷不仅对府兵的赋税实行减免、增加府兵所拥有的永业田的数量,并且根据上番时间长短、参加作战次数、战功等等对府兵进行赏赐和补贴。可以说所谓的府兵基本上已经是自耕农中的小地主了,而这样的情况也更接近于欧洲中世纪时期的骑士阶层。
府兵制对于府兵来说,既可以不用承担普通农户的租调役等赋税劳役又可以通过服役、作战获得补贴和赏赐,所以相对普通农户可以说生活上是相对比较优越的。而对于朝廷来说不仅不用负担庞大的养兵费用还可以藏兵于民增强国家的军事潜力,更为重要的是一旦战争结束府兵就会被遣散回乡彻底杜绝了领兵将领拥兵自重的可能性。
不过有利就有弊,府兵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其根源:“府兵所拥有的土地收入的稳定性”。
既然朝廷不承担粮饷和个人装备那么府兵个人就必须自己承担,可这些东西的耗费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府兵相对于普通农户拥有数量更多的永业田和口分田,这些田地的收入能够正常负担一个府兵必要的口粮和装备开支。但是如果碰上灾年收入减少或者连年征战导致开支增多,那么普通的府兵就会不堪重负。
圣唐立国到现在已经一百年了,最初的时候府兵由于获得了一定数量的田产收入和战功赏赐可以说日子过的相对还是不错的。可是这一百年来整个帝国的征战几乎从未间断过,府兵不仅上番轮值越来越频繁而且入卫边境的周期也越来越长,这些情况都导致了府兵家中的田产耕种困难收入来源减少。不仅如此,随着新帝国的建立和新的权贵阶层的形成,土地兼并之风也越来越盛行。对于这些帝国新贵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名下的田产越来越多更能让人赏心悦目的了,所以合法的不合法的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高门大户手中田产越来越多而府兵、农户因为生活所迫手中的田产越来越少。随着府兵、普通农户名下的田地源源不绝的流入那些高门大户名下,最终的结果就是富人愈来愈富有穷人越来越贫穷,绝大部分的府兵再也无力承担日常上番所需的口粮和武器装备,于是因为上番而产生的举债和逃兵情形越演越烈。
秦忘也是府兵,只不过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已经属于军官阶层而不再是普通士卒:圣唐帝国京畿道京兆郡折冲府旅帅、军阶是正九品上的仁勇校尉,手下掌握着整整一百名圣唐帝国府兵。莫要看他的职司只是区区旅帅,军阶也只是正九品上,可这已经是普通府兵一辈子都无法望其项背的有正经职司正经品阶的帝国武官。不仅如此,十年前出征突厥一战秦忘因战功卓绝得到了策勋一转的赏赐,如今他身上还挂着武骑尉的勋号——这已经是视为从七品的勋号了。虽然如今勋号不再像开国之初那么稀有,获得勋号之后也只有一些土地和实物的实际好处,但是在寻常人家眼中在整个折冲府里他秦忘也都已经算的上一号人物了。
作为旅帅秦忘本身名下就有不下四百亩的职田和口分田,再加上身为武骑尉的勋田秦家一个小小的两口之家就有将近八百亩土地。另外秦家不仅不用承担租调役,而且按照圣唐律以秦忘的军职和品阶当地军府不光需要派人帮他日常耕种土地,还要派专职人员充当秦忘的随从和跟役。这样一来即使不算其他因军功而得来的赏赐,秦家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地主阶级富裕之家,也难怪无论日常饭食和居家住宅远远超过普通的农户。
正因为这些种种,虽然秦家只是区区两个人的小门小院但是秦忘却可以毫不迟疑的几乎白送出去三十石粟米,要知道这可是足够普通庄户人家一家三口一年的嚼裹了。
“爹,王二叔可是来借粮食?”
被秦忘指使着去烧水泡茶的小胖子秦续眼看着王二都已经告辞离去才空着手从灶房里晃悠出来,至于秦忘吩咐烧水之类的似乎完全没有这回事一样。
“恩。他来的时候爹就有猜到了。这个时节要征调府兵上番,村子里怎么都不可能凑齐军粮的。看来也是逼得急了,要不然不会说要出息两分给咱们.......”秦忘轻叹一口气
“爹,你答应了?”秦续走到跟前抬起小胖脸问着。
“乡里乡亲的自然是要答应的,村子里这几十户人家大多数都是租种着咱家的地,这些年都是勤勤恳的。再说咱家又只有两口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的粮食,接济一些又不打紧。”顿了一顿秦忘继续说道:“这眼看着上番了,村里要去十六个。爹是不会去了,可是毕竟都是同袍,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去打仗吧?”说到这里秦忘的神情已经有些暗淡了。
“爹,我知道的....”小胖子秦续的话没说完,秦忘仿佛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弯下腰伸手摸摸宝贝儿子的小脑袋,看着虎头虎脑的儿子秦忘脸上的落寞渐渐消失了:“爹没事,你娘不在了,你才是爹最重要的!”说到这里秦忘神态间好像已经有些释然了,只是眼底深处仍有一丝复杂深藏其中。
一个时辰后,在十几个赶车而来的乡亲对秦忘的千恩万谢声中四辆载着满满粮食的大车慢慢离开了秦家的小院子。而这四辆大车中还有一辆就是秦家的那辆牛车,因为整个村子实在凑不出更多的大车了所以秦忘只好把自己家的大车也套了出来。看得这个情景平日里一直欢快跳脱无忧无虑的小秦续突然开口:
“爹,你说咱们家是不是算是过得很好的了?”
听到这话的秦忘突然间神色一动,低头仔细的打量起似乎若有所思的宝贝儿子,恍惚之间觉得这个六七岁的小人儿似乎多了一些变化:
“续儿,怎么突然这么说?”秦忘很认真的问起儿子,言语间多了一丝平日少有的探究。
小胖子低下头,用脚尖轻轻的搓着脚下的泥土,稚嫩的言语略微带着疑惑:“平时没觉得咱们家和王二叔他们有啥不同,最多只觉得咱家不怎么愁吃穿。以往也见过村里的乡亲过来借粮食一直觉得没啥大不了的,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发现他们好可怜.....”
儿子的话语表达的并不是很清楚,或许小小年纪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明白自己心里的意思。可是秦忘却似乎听懂了,他轻轻把秦续拉到自己身前然后蹲下身认真的看着儿子的眼睛,这个时候那双灵动大眼睛里好像少了平时的狡黠和简单,却多了一些茫然和忧虑。
“续儿,为什么突然觉得他们可怜?”
“爹,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他们饭都吃不饱还要借粮食去打仗.....就是太可怜了”
孩子的话仍然没有能说清楚自己突如其来的同情心从何而来,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怜悯,但是此刻他的心中确实充满了对那些可怜庄户的忧虑和感伤.
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孩子一直以来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整日里关心的只有嬉戏和玩乐。恐怕在他幼小的心中占据最多的就是昨日说书先生嘴里的那个打遍天下难逢敌手的程远大将军驰骋沙场的英姿,而平日里想的最多的可能也只是有朝一日能当上大将军的风光无限。至于那些衣不裹体两餐无着的庄户人家,对于他来说或许从来没有在心中留下什么深刻印象,甚至可以说他对自己父亲一直以来的很多怪异举动的疑惑可能都比这多一些——即使这些疑惑也只是偶尔一闪而逝。
“续儿,很多事情你不懂,等你长大或许就能明白了”秦忘犹豫了一下,很多话到了嘴边却又强自咽了回去。面对着似乎渐渐长大的儿子他仍然只能用这样敷衍孩子的说法应付,那些深藏在心中的念想和旧日过往只能绝口不提。对于目前的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自己的儿子在没有任何危险和苦难的环境里健康平安的成长,这是他过世的妻子最大的愿望,也是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不惜一切为之努力的目标。
“爹,那他们是不是以后一直这样下去?”
秦续却似乎根本没听出父亲话语里的敷衍,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只要开始思考就很难停下来。
“恩.....或许....是的.....”
秦续想了一下很是为难的回答着,他很难用简单的话语回答这个复杂无比而又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这么多年以来他头一次需要如此用心的揣摩对儿子的回答,这让他很不习惯。
“难道就不能改变么?为什么大家都要这样?怎么就没人能帮助他们?”
这个时候秦续那双带着一些疑惑和同情的灵动的大眼睛里突然略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激动.....稚嫩的声音微微高亢。
......这丝愤怒来的那么突兀,突兀的让秦忘这样的人物也陡然心惊,恍惚之间他似乎模糊的看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苗在冥冥中逐渐燃起,而本能告诉他这点渺小的仿佛不值一提的火苗最终会烧遍人间、焚尽天地.....
“你们的想法终究只是一厢情愿,血脉中的烙印仍会传承下去。羽翼渐丰的雄鹰最终只会翱翔天际睥睨天下!”
突然之间这段尘封多年的话语瞬间涌上心头,记忆深处中的那幅冷峻孤傲的面孔也开始若隐若现。转瞬之间秦忘下意识的低声自语:“大父,莫非....你早就预料到了今日......?”
.....难得心思恍惚的秦忘这时直视着面前的儿子,这幅稚嫩的圆润小脸却不知不觉和记忆中的那张脸庞开始重叠,冥冥中小秦续说出的话又隐隐约约传到了他的耳中:“等我长大之后定会改变这些,我一定能帮助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