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三十六年秋平原津
庞大的车队停在旷野之上,旌旗迎风徐徐飘舞,车队四周数千甲士如林而立。刀出鞘弓上弦,上百具沉重的弩车已经备好粗大的箭矢,箭头森森寒光在月光照耀下可怖至极。整个车队犹如盘踞着的恶龙一样生人勿进,车队十里周边皆有成队的披甲骑士来回穿梭巡弋,随时绞杀一切不速之客。重重肃杀之气直冲云霄,这样的气势别说人,就连天上的鸟儿都不见一只。
车队正中心最庞大的黄盖车鸾之上,玄衣纁裳的中年男人斜倚在宽大的座榻上眯着眼睛假寐。他头上并未着冠仅以玉簪束发,虎目剑眉狮口阔鼻,颌下虬髯浓密,即使眼睛微闭嘴唇轻抿也不自觉流露出睥睨天下的气势,令人不敢直视。
不知过了多久中年男人慢慢睁开眼睛,虽然眼神深邃而煞气凛然,恍如雄狮初醒,但面容略显苍白,气息也微微杂乱无章,呼吸之间鼻音略显粗重,看上去就是重病在身的模样。
勉力从座榻上直起身来,掀开盖在身上的帛被,中年人伸手拿起身前案几之上的紫金小锤,轻敲一面青铜小钟:“嗡”的一声古朴而厚重的低音传出。立时之间就有声音自车下传来:“恭听陛下谕旨!”
中年男人微微向后倚靠在座榻靠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了胸中的不适,这才吩咐着:“叫司马戎”说完这四个字,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般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胸膛起伏不定。
“呵”车下使者领命而去。
几个呼吸之后车外传来声音:“司马戎恭听谕旨!”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却略显沉闷,似乎只是在听者耳边响起。
“进来”中年男人咳嗽两声略微顺了口气,才提高声音吩咐
“臣领命”声音甫落,车厢的厢门左右一分,一铁面罩脸的雄壮甲士缓步而进,身材雄壮却步履轻盈举步之间落地无声,此人刚刚踏进厢内厢门又悄无声息的关上了。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响动发出,就好像这甲士自始至终就在车厢之中,而刚才也没有任何人进出过一样。
甲士进门后略微向门侧横移一步,车厢宽大的一角略微的阴暗遮挡了他大半的身影,他也不发声,只那么垂着头静静的站着,就像角落里静静搁置的一件物件一般寂然无声。中年男人也没有开口,只是胸膛的起伏越来越明显,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使尽了全部的力气,灯光下原本就略显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泛起一丝潮红。甲士依旧弓着身静静站着,身影隐藏在车厢角落,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谁也不说话,车厢内异常的安静,只有沉重的鼻腔呼吸和阵阵的低咳声在寂静的车厢中越发明显。
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中年男人好像终于喘息够了,胸膛的起伏也没有那么激烈,缓缓的开了口,语气尽显虚弱:“着你去办两件事情。”
甲士并不答话,只是拱手施礼头垂的更低了。
那男人继续说道:“着你使人往百越,代寡人传一句话给赵佗,言:大秦铁蹄所踏疆域即大秦之土,大秦之土亦是炎黄之地!炎黄之地无论何时何事,寸土不可丢。另,此谕自此为祖训,无论何人不得更改!”
不过区区一句话,却说的不甚连贯,中间更是夹杂着咳嗽之声。几句话说完中年人已经额头冒汗,仿佛颇感费力.
甲士伸出右拳与左胸敲击胸甲发出铁叶撞击之声,应声回答:“呵”
说完这段话,中年男人抬眼撇了一眼角落里的甲士,然后伸手拿起桌几上的一个锦囊思考了很久才费力说道:“你亲自北上,把这个锦囊里面的物件亲手交给赵起。”语音虽轻,却逐字逐句清晰无比。
甲士迟疑的开口:“臣若去,陛下身边.......”
中年男人打断了甲士的话:“你自去,寡人无碍!”话出口,咳嗽更加激烈、
甲士一滞,只得应声:“呵!臣,领命”上前两步双手平举过头,接过中年男人手中的锦囊郑重的揣进怀中,然后稽首而拜。起身之后倒退着出了车厢,自始至终都未曾抬起头来。
甲士出门之后许久,中年男人再次敲响桌几上的小铜钟,车外侍者也再次应声:“恭听陛下谕旨”
车厢中,中年男人脸色愈发苍白,顿了一下方开口:“叫李斯、赵高”
“呵”侍者应声而去
又是几个呼吸之后,车外侍者声音响起:“回陛下,李斯、赵高奉谕旨觐见”
“叫!”声音更加微弱
车厢门再次无声打开,一个长髯及胸,头戴高山冠身着绿色袍服的官员和一个面白无须侍者打扮的人依次而进。两人进门后厢门再次合上,虽然车厢内多了两个人,可依旧宽大,毫不拥挤。两人近前一步,那官员拱手而立,那侍者却是稽首而拜。
中年男人看看两人,一边压抑着喉咙里咳嗽的欲望一边费力的说道:“寡人欲召扶苏回咸阳。丞相觉得如何?”说话间胸腔起伏更是急促,话语已经带有颤音。
那官员眼神闪烁,不经意的瞟了一眼拜伏在地的侍者,躬身答道:“李斯谨遵陛下谕旨!”
男人强忍不适费力撑起身体开口对侍者说:“既如此赵高拟旨行玺!”言毕,似乎终于做完最重要的事情,重重的靠在床榻背上,口中呼吸如老牛喘气,脸上汗如雨下。
那侍者尚未来得及应诺此时闻声抬起头来,见男人如此不由惊叫:“陛下?陛下?”
可那男人却一声不吭,仔细看去却已经陷入昏迷之中。
官员和侍者大急,两人同声高呼:“来人,陛下有恙,快传御医!”顿时车鸾里外一阵混乱,紧接着几个人手提箱笼急急而入.......
官员和侍者并肩而立默默看着乱纷纷的御医、侍者忙成一团。两人隐蔽的互相交换一下眼神,默契的退出了车厢。
空地上,侍者看着官员,悄声问道:“丞相如何打算?”官员下意识看了看乱纷纷的人群,转头盯着侍者的眼睛沉声说道:“府令此言何意?”
侍者眼中稍稍流露狡诈之色,继而又隐去。轻垂眼皮恭声说话:“仆只是陛下的奴婢,而今陛下抱恙在身,既命大公子回返。仆怎敢忤逆谕旨?”
那官员并不作答,只是眼神中露出一丝鄙夷。低头轻抚衣袖,态度漠然。
过了一阵见官员不做声,侍者曲起手指,用心的盯着自己的手指甲,似有心似无意的说一句:“仆只是皇家奴婢,一阉人耳。贱命不值一晒。若是大公子回朝,如仆这般卑贱之人大公子一声令下自是不过蝼蚁一般碾死。可李公贵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天下文官身份何等尊贵。若如仆这般无牵无挂倒也罢了,可李公自己华衣玉食自不多言,族人也享尽荣华有一生富贵可期,如此岂不痛惜?”说着还摇摇头貌似惋惜的样子。
那官员仍不做声,只是脸上却泛起一丝铁青,袖中双拳用力紧握,所使力气之大使得骨节都有些泛白。
那侍者也不看他,自顾自继续说:“如今陛下令仆拟旨行玺,事已至此丞相与仆各安天命便是!”说着转身欲行。
“慢着!”那被称为丞相之人终于开口,盯着回转身的侍者一字一顿的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赵府令使得如此拙劣的激将法,可是小觑某?”那侍者听的这话只是笑笑便不做声。
李斯终于忍不住了:“某自有阖家上下百余口,可府令就没有族人亲眷?府令就舍得这一身荣华?此刻已是利剑悬颈你我性命皆命悬一线,当坦诚布公共渡危难。你却以言语相试是为何故?赵高!彼安敢欺我?!”说到后来已经是疾言厉色,目眦欲裂了。
赵高见了急忙躬身施礼:“丞相息怒,非仆不识大体胆敢戏弄李公。只因仆此时见大祸临头虽心乱如麻却一筹莫展,故见公语焉不详才冒不敬之罪以言激之,望李公莫怪!”
说着已是伏地稽首,态度虽恭顺无比可那垂下的眼中却是诡计得逞的自得意满。
看着地上伏身稽首貌似恭谨的赵高,李斯眼睛里全是鄙夷,内心里也略过一丝杀意。不过当下却不是和这阉人计较的时候。李斯假意的扶起赵高温声安抚:“府令何必如此,眼下正是大家同心协力共渡危局之时,些许小事莫要再提了。现在只有各自拿出手段才是最最要紧之事!”
赵高也顺势站了起来,仍旧是态度恭谨低低的说道:“丞相尽管吩咐,仆一切为丞相马首是瞻!”
李斯懒得再计较其他立即吩咐道:“为今之计,首要的是立刻召公子胡亥前来,只有他在事情才或有转机。”
胡亥就在车队之中,这会儿也不急。赵高只是点点头,示意李斯继续说下去。
李斯接着说道:“接下来便是另一处关键,马上命人找到那个东西.......”说着,深深的看了一眼侍立在黄盖车鸾不远的数百名结阵而立的一群黑衣甲士,那些甲士皆是铁面覆面,链甲的胸腹之间覆以整片铁叶,云纹装饰形成一个鹰首的图案。肋下长刀腰跨箭囊,背后背负劲弩和铁盾,手按刀柄,静寂无声、不动如山!
周围其他的甲士离的他们远远的,独独的让出一块地方,似乎他们是冰冻刺骨的寒冰,都不愿靠的太近。这样一来更显得这个方阵的特殊!
赵高心中一阵发寒,语音略显颤抖:“丞相是说.....”
“铁鹰锐士天下无敌,出则陷阵破敌、入则涤荡不臣。他们只听陛下亲旨,若无鹰符。谁能指挥?倘若找不到那个东西号令他们,一旦赵起回来.......”李斯面色青白不定。
赵高打了个寒噤,突然想起什么急急说道:“刚才瞧见司马戎率人离去了!”
李斯大惊,急忙问道:“可知何处去了?”赵高颤声说:“仿佛陛下亲命,仆也不知!”
李斯顾不得仪态,劈手揪住赵高衣襟,厉声喝道:“马上派人,必须找到司马戎。陛下身边常年总有铁鹰锐士首领侍卫,赵起奉命北上,郎中不在,眼下非常时刻陛下却把身为副尉的司马戎指使出去,若某所料不错,必是陛下亲命赵起回朝。说不定还把那东西都带去了!”
赵高脸色瞬间煞白,却又心怀侥幸:“那东西何等重要,陛下怎肯交到赵起手中?赵起本就权柄滔天除陛下外无人可以指使,再把那东西给他......岂不是无人可制?”
李斯冷笑:“你懂什么,赵起出身特殊又一向对陛下忠心不二,陛下对他的信任和倚重无人可及。而今非常时期,陛下身染沉疴,为防不测若是把那鹰符交于赵起也是应有之意。若是那赵起手握鹰符,除了铁鹰锐士本就听他调遣,咸阳宫卫甚至城卫也会听从号令。再加上蒙恬在军中可谓一呼百应。待到大公子回转之日,那时你我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略微喘了口气,李斯又急忙说:“眼下你立即遣人知会二公子让他立刻前来,我也立刻去稳住其他文武,尤其近卫郎将尤其重要。你马上亲自查问司马戎的去向,探明之后马上调军前去拦截,万不可让他北上。”
赵高此时如丧考妣,早就没有适才半点冷静:“那可是司马戎,再加上身边至少有数十名铁鹰锐士,若是他率人硬闯,要拦住他们恐怕得有几千大军不可,如今未有陛下亲旨如何调动近卫?”
李斯听罢,两眼一眯杀机顿显:“拦是拦不住的,唯有冒险一搏。”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块玉珏递给赵高:“此地最近是恒山郡,郡尉李末乃我族侄。他治下三千郡兵皆听他调遣,即使未见虎符持我信物他也会听命而为。你即刻派遣亲信之人去将此物亲手交付与他,并传我命令:不惜一切也要阻止司马戎北上,否则身死族灭便在眼前!”
赵高精神一振,伸手接过玉珏转身便行。可才行几步又转身询问:“可陛下令我拟旨行玺....”
李斯深深看了赵高一眼,谈谈说道:“哦?陛下何时有谕旨?某为何不知?”
赵高一时茫然,又看李斯卓有深意的眼神恍然大悟,口中言道:“是极!仆老迈腐朽。竟是听错了!谢过丞相!”转头行去步伐稳健,身形也似挺拔了些许。李斯却没看到赵高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机!
望着赵高远去的背影,李斯转脸瞧向纷乱的黄盖车鸾,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