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恒山郡
十几骑甲士在大路上策马狂奔,所有人都是一身血污。不少人身上的铁甲都是伤痕累累,背后的殷红披风也都已经破败不堪。身下坐骑本来都是上等战马平日里疾驰冲锋神骏无比,此时也全都浑身大汗淋漓,显然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可马上的甲士们一反常态非但不吝惜马力反倒更加急促的挥鞭驱策。
一队人奔上一处山岗,忽的,那领头甲士举手示意。所有人齐齐勒马止步,即使处境狼狈可行止之间也毫不慌乱,仅仅这一举动便显得个个身手不凡训练有素。
领头甲士坐在马上凝神静听,再仔细的观察四周地形走势,回首对身后随从说:“不可再走大路,留下御敌的同袍拖延一个时辰已是极限,而今我等坐骑已经油尽灯枯不堪驱使。如果继续骑马赶路不出半日追兵必衔尾而至,届时境遇堪忧!”
环伺四周默然肃立的十几名甲士,头领之人略一沉吟又说:“直奔北境已不可行,恒山郡兵尽操李末之手。无虎符却敢调动全郡之兵,想必陛下那里.......”
说道这里,头领语气渐渐低沉,其他甲士也垂首不语。少倾头领继续说:“我等转道西行,上党郡守赵守乃蒙帅旧将必不为李斯赵高所用,只要赶到上党便有援兵相助,身后追兵必不敢追。只是接下来不可再走大路,马匹也需得舍弃。”
头领随即下令:“王卫”
“王卫听令!”甲士中走出一人,兜鍪顶上缀以红羽,叉手而立。
“我等弃马步行至少需要三日夜方可抵达上党,此间敌兵必寻迹追来。着你领两人,驱使所有战马依旧自大路而北行,沿途多留痕迹,引追兵北上以为疑兵。你等一日后舍弃马群,转向西北往上党寻郡守报信。”头领从容调度、
“呵”
那唤做王卫的甲士并不多言,马上挥手招来另外两名甲士近前。三人齐齐面向头领,横右拳在左胸敲击胸甲。头领片腿下马,动作干净利索,落地之后正身而立也以右拳敲击左侧胸甲,声音沉闷!其余甲士紧随头领下马同样施礼,行动铿锵有力。
头领之人再次敲击胸甲,铁叶碰撞之声清脆而短促,低声断喝:“铁鹰锐士、有我无敌!”
众甲士齐声应和: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一阵铁甲铿锵之音声震云霄,远处山林之中回音阵阵,惊起飞鸟无数.........
蹄声渐渐远去,烟尘弥漫中一顶红羽隐隐可见
收回凝视许久的目光,头领率先摘下身后赤红披风以足踏地,坚硬的土地立时出现三尺深坑,他细心叠好披风又摘下顶上蓝羽用土掩埋轻轻将土踏实,其余众人默默照做。
头领环视众人一圈,接着转向山林:
“走”
一行十数人脚下加快,转瞬间身影已没入幽深林中
东方七十里处山口
三千士卒汇聚的洪流正在向山口处处寸寸抵近,洪流的前方一道细细的红线突兀横在峡谷入口处。洪流连绵不绝似怒涛拍击气势宏伟,红线坚如磐石似大堤岿然不动。金铁交集战马嘶鸣,空中如雨的箭矢,破空利啸的投枪来回清洗着地面、每一次洒落,总有数量不等的人影应声倒下。
这三千士卒就是奉李斯之命擅自行事的三千恒山郡兵,为首之人便是李斯所言恒山郡尉李末。而此刻横挡谷口处岿然不动的细细红线便是留下御敌的几十名铁鹰锐士。
“举”两列阵前,随着一顶红羽高声下令前列锐士斜举弓弩
“射”弓弦脆响,前方倒下几个身影
“转”前列锐士后退上弦,后列踏步上前
“举”弓弩再举
“射”弓弦再响.......
弩箭击发循环往复、杀戮人命如割草芥
相对谷外杀声震天的纷乱人流,谷口处显得平静而有序。只有偶尔短促的喝令之声和不停的弓弦脆响、羽箭破空。大秦雄师本重强弩硬弓,与阵对敌常以箭阵震慑敌军,铁鹰锐士本就秦军翘楚,如今使来更增强弩之威;
“铁鹰锐士”是从大秦百万披甲之士中甄选而出,人数只有区区五百,却是汇集整个大秦天下最雄壮敢战之人。但凡入选锐士者,武力超绝能以一敌众乃是基本,骑兵奔袭、步下野战、浮水泅渡需样样精通不说,翻墙越脊、隐匿潜行、行刺下毒、消息机关此类秘术也需驾轻就熟。自先王创建以来,铁鹰锐士历经五十余载,出征则陷阵破敌无往不利,返国则侍卫君王涤荡不臣。赫赫声威不仅敌国闻之丧胆,也令天下心怀叵测的宵小之辈夙夜难眠,锐士之威可见一斑。
更有甚者,先王铸鹰符一块并立下铁律,若无鹰符除非亲口谕旨否则铁鹰锐士概不奉命,以防他人矫旨作乱。而今鹰符由始皇陛下及郎中赵起各持半块,平日里赵起持半块鹰符可统带部分锐士,若要调动全部锐士则需陛下赐下另外半块鹰符才可。
二十年前,大秦帝国始皇帝陛下命人从军中遗孤中甄选十数人带入宫中,这些幼童从小便由世外高人军中宿将领着习文练武,十几年下来已经个个文武兼备卓绝不凡,如今这十几人各自统带着几十名铁鹰锐士成为锐士之中最重要的骨干。而这些人中个中翘楚者就是如今铁鹰锐士的首领赵起。
传言赵起从小由陛下亲赐赢姓赵氏,名为起,乃陛下绝对心腹之人。手握半块鹰符执掌五百铁鹰锐士,年不过二十四五已经官至郎中,赐爵十一级右庶长。此人平日里甚少抛头露面,只奉钦命侦缉天下,暗中清扫心存异志图谋不轨之人,战时若有圣谕则随大军出外征伐,不仅协同大军刺探军情陷阵破敌也肩负督查军务监视将校之责。正因如此,赵起可谓手握军国重器、权柄滔天。
但凡号称锐士者自然身手高绝,而身为铁鹰锐士之首的赵起自不必多言,但是令常人匪夷所思是直至今日却几乎无人见过赵起展露身手。固然因为其麾下锐士本就武功卓绝,征战厮杀从无失手,更因为直至如今也未有活人亲眼目睹其施展手段。
今天凌晨,有宫中內侍携带丞相李斯玉珏,传令给任职恒山郡尉的李末:“不惜一切,不得使司马戎北上,务必取其所携信物!否则身死族灭就在眼前!”弄清使者身份之后,李末心里琢磨;此刻身为丞相的族叔李斯与赵高正伴驾返回咸阳,前些时候族叔便有密信传来,信中暗示陛下身染沉疴或不久已,命自己着手准备以待大变。自己这两日正依言而行借操练名义归拢郡兵,谁曾想刚刚将三千郡兵归置完毕李斯的命令便已到达。甫一接令李末便觉得后脊生寒,倒不是全因李斯所言”身死族灭就在眼前”之故,而是因为自己即将直面之人乃是锐士副尉司马戎。
五百锐士自然以赵起为首,只不过此人常有钦命在身平日行踪不定所以很少卫侍陛下身侧,而陛下御前必有锐士首领相随却是铁律,所以身为锐士副尉的司马戎便总是代替赵起行事职司。
司马戎不仅和赵起出身相同,而且官职爵位在锐士之中仅在赵起之下。司马戎虽只是为铁鹰锐士的副首领,可却因为常随侍御前,所以内宫外庭之人相对锐士首领的赵起反倒对他更为熟悉。常人若谈论起锐士首领,赵起此人只会觉神秘莫测,而提起司马戎之名则是如雷贯耳;
两年前韩人张良率力士及众三十余人于博浪沙行刺陛下,力士持百二十斤大铁椎自半崖而掷,眼见击中黄盖车鸾,司马戎抽刀出鞘,仅仅一刀便将大铁椎劈飞十丈开外。继而飞身而上奔至崖顶,只身一人十个呼吸之间便尽诛刺客,提刺客首级回转御前时众人观之只瞧他气息平稳、衣甲鲜明不染尘埃,在场之人无不骇然。
半年之前羌人遣武士觐见陛下,名为睦邻实为寻衅。为彰显军威陛下命司马戎与百名羌人武士校场教技。司马戎于箭雨之中刀劈羌人武士六十二人自身分毫未伤,其余羌人惊骇之下弃械伏地不敢再战,陛下亲口赞为:百人斩、千人敌!自此一役司马戎之名天下尽知。
此等神勇之人常人避之尚唯恐不及,而今日却要与之为敌......想至此处,李末顿时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窖。没办法如今情势所逼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前有丞相李斯之命,后有身死族灭之忧,只能行险一搏....
峡谷口前厮杀稍微停滞,原因并不是战斗已经结束胜负已分,而是谷口狭窄只能容几人并肩而行。激烈的厮杀让谷口尸体堆积如山,郡兵的攻击因为尸体的阻碍这个时候已经是寸步难行了。铁鹰锐士身手高绝装备精良,但是毕竟以寡敌众,幸好善于利用天时地利优势作战的习惯深入骨髓,所以司马戎刚刚率人离开,留下御敌的铁鹰锐士就以此地地势便利为倚仗抵抗追兵,此举也让御敌的锐士们获得不菲的战果暂时稍微抵消了人数上的劣势。但即便是这样这里剩下的区区三十八名锐士,经过一个时辰的厮杀此刻也不过仅存三十人了。而且这个时候更为雪上加霜的事情也发生了,那就是他们手中的箭矢、投枪即将耗尽........
铁鹰锐士人人身手高绝,即使空手杀敌以一敌十也不过平常之事。但人力有时尽,并非人人都可比拟司马戎之能成为百人斩千人敌,铁甲坚盾、强弩投枪才是他们横行天下最大凭仗。平日里无论骑兵奔袭、步下野战,如雨箭矢、如蝗投枪必定先发而至,袭扰、强攻、伏杀、行刺再配合高绝身手精准配合一向无往而不利。
循常例铁鹰锐士配置长刀、短匕、铁盾、强弩或强弓各一,各人箭矢三十六羽、投枪六支。若是冲阵骑战还要携带马槊、连枷等物。再加上覆加铁叶的全身链甲纯铁兜鍪,相比寻常大秦甲士铁鹰锐士才堪称之为名副其实的“甲士”。而今历时一个时辰的厮杀,此时仅存的三十人已几近油尽灯枯,而箭矢投枪的消耗殆尽更是雪上加霜。但即便如此,看着谷口之外恒山郡兵正清扫战场,幸存的众锐士仅只席地而坐默默喘息,身为铁鹰锐士天下精锐,生死不过寻常事耳!
谷口之外的李末这会儿心中已是冰凉一片;三千郡兵已经在这窄窄的峡谷入口耽搁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地上堆积如山的尸首是这整整一个时辰唯一的成果,而更可悲的是四百余人的阵亡仅仅换来对方八具尸体。这样的结果让即使事先早就有了一些心里准备的李末面对此情此景还是心有戚戚然;恒山郡兵平日卫戍地方战时出外征伐,本就是战力不菲,自己执掌郡尉之后更是听从族叔之命细心拢络,几年下来这三千郡兵已经如臂使指,加之日夜操练不敢懈怠已经成为族人最大臂助。今日中车府令赵高使心腹持丞相玉珏前来交付大事,本以为终有用武之地,不曾想遭遇前所未有惨败,此时此刻心中五味杂陈.....
恒山郡不是边陲州郡,郡兵虽然平时也操练不辍但毕竟没法比拟边军。因为身处边陲警训常传,边军军士日常不仅训练有素而且军备齐全,铁甲坚盾、强弓硬弩不离身侧不说盾车弩炮这些重型兵器也都是常备器械。而大秦郡兵平时只是卫戍地方,日常操演、作战只携带长兵短刀、皮甲藤牌,其余军备武器日常都归郡守掌管管理,除非持有虎符否则郡守决计不会调拨这些重型兵器给李末装备郡兵。
今天这事本就是李斯等人私下密谋,无虎符调兵已是死罪,但李末此时已经骑虎难下。眼下最让他为难的就是这三千郡兵人数虽然众多却兵甲不齐,除去自己身边寥寥十数名的亲兵是铁甲兜鍪齐备携带弓弩之外,其余郡兵只是手持长兵短刃身披皮甲,没有强弓硬弩不说连藤牌都数量稀少。正因为这样己方虽是以众凌寡可双方交手一个多时辰以来却落得步步被动,攻击冲锋之时更是显得有心无力。几十名锐士据险而守,遏制着三千郡兵追击的必经之地,要是绕道而行李末的郡兵需要多绕行一百多里。而李末麾下郡兵大多都是步卒,虽说司马戎等人奔行了半天一夜早就人马疲惫,但毕竟锐士都是骑兵,四条腿的速度可不是步卒两条腿可以比拟的。因此不惜一切通过面前险地才是他眼下唯一的选择,要是不顾士卒性命一拥而上,步步寸进倒也可以用人海战术强行通过。但那样以目前的形式看来李末麾下这三千人不仅会伤亡惨重而且本就不高的士气也会荡然无存。士气低落的军队就是没牙的老虎,仅靠个人威信强行命令作战是身为将领的大忌。到时候就是追上对方,面对号称百人斩千人敌的司马戎和十数名铁鹰锐士李末也无可奈何,届时才真是大事休亦!
想及这里,李末心中焦急万分,频频回首张望,只恨不得自己手中唯一凭仗此时马上出现。
盏茶功夫已过眼见凭仗无望,心中发狠的李末决定破釜沉舟,决定不再顾惜士卒性命全军压上强行冲过谷口,就在这时身后听得一阵马蹄之声由远及近。
闻听声响,堪堪准备挥手下令全军进击的李末顿时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