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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漠祭(二·二)

11

太阳已到中天,两人便回家。没有一丝儿风,天闷得糊里糊涂,像充溢着稠乎乎的液体。远处的地里有层亮晃晃的东西,哗哗闪,让莹儿觉得在做梦。真像作梦呢。她想,咋能那么自然地说出那些平时想想都脸红的话呢?没有丝毫的勉强和生涩,真有些神使鬼差呢。头微微有些晕,但不是那种病态的晕,是那被幸福的激荡着的眩晕。脸烧得厉害。心做了贼似的跳。真做了贼呢。她想到了村里人常骂的“偷汉子”那个词。这个平日令她十分厌恶的词此刻却充满了恶意的幸福。平心而论,她是很渴望“坏”的。憨头太好了,好的成了蹲在供台上的泥神,挑不出啥毛病,可也没有丝毫的情趣。她很羡慕那些公开和丈夫打情骂俏的女人。女人都讨厌坏女人,但只要有机会,也许谁都愿意坏一次。真的,不管别人咋想,她倒真愿坏一次。虽说这次的“坏”距她内心的“坏”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使她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幸福、后怕、羞涩、新奇……各类情绪混和着的情感。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恋爱。在她的人生词典里,恋爱是个尘封的远远躲在角落里的词。她还没来得及拂去它上面的尘灰,婚姻就蛮横地闯入了。她成了憨头的媳妇。她省略了人生最不该省略的一个章节--恋爱。

“我咋能唱出口呢?”她捂捂发烧的脸,望望灵官的背影。灵官的走路姿势很洒脱,透出念书人独有的味道。太阳没了,清风没了,沟里的流水没了,天地间只剩下向她发来幸福波晕的背影。他的步履、身姿、甚至那双沾满尘土的白球鞋,在她的眼里都显得那么和谐完美,妙不可言,仿佛在向她说着一句句能化掉她的情话。“要是……”她忽然想:“要是他,而不是‘他’,这个世界该多美。”想到“他”,她的心里掠过了一丝云条似的阴影,但她强迫自己不再往下想。她不想破坏自己如此美好的心态。

已近村庄了,收工的人多了。大路上多了喧闹。人声、尘灰、还有牧归回来的骡儿马儿羊儿们为原来沉闷得稀里糊涂的正午添了活泼的色彩。一个骡娃儿在尽情地撒欢,抡头甩耳,撩几下蹄子,时而前蹿,直射村里;时而折回,跑到慢悠悠掉了老远的驴妈妈跟前撒娇。这是个很令莹儿动心的镜头。她装着看骡儿,有意放慢脚步,和灵官拉开了距离,并有意不去望他。但她那无形的眼仍盯着他,继续接受从他那儿发来的幸福的波晕。

灵官上了大路,和白狗走在一起。在踏上大路的那一刻,他回视了一眼莹儿。莹儿马上捕捉住了这稍现即逝的镜头。真是奇怪,她原本明里没望他呀。莹儿感到潮水似涌来的喜悦:“他心里也有我呢。”她想。“知道不?我心里也有你哩。”她默默念叨一句,又望了他一眼。灵官正在和白狗喧着什么。相较于粗俗的白狗,灵官愈显得潇洒。这是念书人独有的潇洒,是自然的,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是散发出的气息,而不是生硬做出的动作。身旁的白狗,则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粗俗,仿佛站在羚羊旁的一头猪。想到这个比喻,莹儿笑了。忽又觉得把二人拉在一起比较,有些亵渎了灵官。真是的。白狗是什么?是猪。他配吗?她努力地捕捉着随风飘来的灵官的若隐若显的话。飘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向她的心海,激出一阵阵幸福的波晕。“多么奇妙……这是恋爱吗?”莹儿想。想到“恋爱”这个词,她抿嘴笑了,脸上也微微发起烧来。

“哎——莹儿,想啥哩?……哟,你的脸好红。”莹儿吃了一惊。一看,是北柱媳妇凤香,就问:“你也平地去啦?”凤香哼一声,留意地盯着她:“你咋了?是病了?发烧?是不?”

莹儿顺水推舟嗯一声,揉揉太阳穴。

“可要休息呀。感冒了,听说吃药意思不大。多喝水,多休息--北柱书上看的。”

“我哪有那么娇贵呀,又不是炒面捏的拐棍。”

凤香说:“反正我说了,听不听是你的事。”

莹儿心里偷偷在笑:“病了?真是病了……可你知道这是啥病吗?相思病。知道不?发烧?当然要发烧了。不发烧,能得那种病吗?”

莹儿望望白狗,又望望凤香,也想从他们中间发现点蹊跷。村里人老说:“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在凉州方言里,“好少的”是“很多”的意思,先前,她觉得这话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可自打方才——在莹儿的感觉中,已是好久以前了——之后,这话就似乎很亲切了,仿佛那是对自己行为最合理的注脚。她觉得白狗和凤香之间也可能--勿宁说应该——发生些故事,像自己一样。但她又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她和灵官的感情是世界上最圣洁的感情,是无与伦比的,是超越世俗的,是任何人不能比拟的。而他们,即使有所谓的故事,也是恶心的--她还想到了“罪恶”这个词,但马上,便放弃了它--想到这里,她觉出了自己心态的荒唐,笑了,弄得凤香莫名其妙。“你们也两人?”莹儿使眼色望望白狗。

凤香向来粗枝大叶风风火火,哪能觉出莹儿此刻的微妙心态,便道:“他妈先做饭去了。瞧,那个妖狼吃的还在后头呢。”凤香朝后扬扬下巴。扭过头,莹儿便看见了刚从沟沿上洗过脸的月儿。月儿朝她挥挥手。莹儿笑笑。

“哼,真是个妖货。”凤香撇撇嘴,“一天说不准洗几遍。生个猪八戒的舅母,咋洗也变不成七仙女。土里生土里长,到老还叫土吃上。不沾土咋行?想干净,嫁到城里去——可又没那个命。”

莹儿说:“姑娘嘛,都那样。”

“一样啥呀?”凤香说:“我当姑娘时也没有那样‘俏巴’过。哼,谁不是爹娘生的身子呀?洗得再干净,肚里盛的又不是洗衣粉。”

莹儿笑笑,嘴上没说啥,心里却在数落凤香:洗有啥不好?爱干净就让她爱去。谁像你,整天在垢痂窝里滚……你那还是个家吗?是个猪窝。气味难闻不说,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当然,小姑子爱干净,倒显得你更脏了。难怪呢……

身后传来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凤香知道是月儿追上来了,便努努嘴,不说了。月儿叫:“莹儿,走慢些成不成?你是怕饭叫人吃了?还是咋的?”莹儿笑盈盈站住了。凤香鼻腔里哼一声,呜呜闪电地走了。

月儿上来,亲昵地揽住莹儿的肩,在她脸上亲一口,说:“真羡慕你,咋晒也晒不黑,不像我,唉……你说,这日子有个啥过头呢?一天价黄天背个老日头。”

“不是挺好吗?活人嘛,就这样。你想咋活呢?”莹儿仿佛有些奇怪月儿的唉声叹气似的。是的,此刻,她真觉得这日子真好。天好,地好,太阳好,风儿好。尤其是今天,她的心中激荡着一泓温水。天地间啥都喜盈盈地对着她笑。女人是最容易健忘的,眼前的稍许幸福,就可以冲淡过去的所有不快。何况,莹儿正处在一个巨大的幸福漩涡里,她自然也忘了以前她也发过类似的感叹。

“好个啥呀?莹儿姐,你不是也念过书吗?……哟,你还是花儿仙子呢。你真愿意这样死不死,活不活的?唉,农民有啥当头。”

莹儿笑笑:“你呀,你想咋活呢?许多人不就这么活吗?没治的。月儿,你不是学过物理吗?这就是一种惯性,力量很大的。你随上走,没事;你逆着走,会头破血流的。人都这么活,你也这么活,不就对了……其实,有时想想,当农民也挺好的,看星星,望月亮的。不好吗?……”

“我才不呢。谁像你……你多好呀,咋看都像个城里人。要是生在大城市,早成红歌星了。……我要有你那么好的嗓子,早去闯世界了。你为啥……换……那个亲?”

“爹妈要我换。再说,哥岁数大了,没人给个媳妇,总不能眼睁睁……叫他打光棍……对不?”

“你没争呀嚷的?”

“争嚷啥呀。爹妈也是没治了才那样的。其实,他们心里更难受。妈老说,辱没了我。一见我,总嚎天扯泪的,还得我给下话呢……有时,人活着,也得想想别人,对不?”

“可惜呀。莹儿姐,你不想想,一辈子呀。”

“其实,很快的。一辈子,一眨眼,也就过去了。”莹儿眯了眼,不易察觉地叹口气。这个话题令她不快。这是一个她不愿触摸的痛处。她的心上有了一层乌蒙蒙的纱。但她马上想到了灵官,心随之鲜活了。“真的。很快的,一眨眼。”

月儿叹口气:“我做不到的。死也做不到的,真的。妈叫我也给白狗……换……我死也不。”

“白狗?不是还小吗?再说,他灵俐着呢,又不是娶不上。愁啥呢?”

“可哪有钱?娶大嫂就拉了一屁股债。二嫂也是。再说,白狗不学好。一提,谁都摇头——就算有人给,借都没处借钱去。一般人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借人的?双福倒有,可笑笑,又不给你。”

莹儿听了这些本不该是妙龄少女口中吐出的话,心随之黯了,轻叹一口气。“谁家不是呢?”她说。

“真的。”月儿说:“二哥连超生罚款都交不上。他又闹着分家呢。爹说分也好,分了,咋罚咋罚去……不提它了,烦死了……哎,问你个事儿。”说着,她凑上前来,指指灵官背影,悄声问:“那个书呆子,真不念书了?”

莹儿哼一声。她望望月儿,很奇怪她为啥问这个问题。

“这下,叫他牛。牛啥哩?不就多念了几年书吗?哼,念的书多,生的蛆多……这下,跌下来了,我还以为他飞上天呢。”月儿似笑非笑地说。

莹儿嗔道:“你咋能这样说话?笑声是望不得的。”

月儿撇撇嘴:“我也知道笑声望不得。可他的笑声我偏要望。眼睛长天上去了。也有今天?这下,看他牛。”

莹儿皱皱眉头:“不和你说了。”

“哟--”月儿笑了。“你急啥?又没挖你的护心油。你急啥?”

莹儿沉了脸:“我可真气啦——你再说。”

月儿见莹儿真像生了气,便吐吐舌头,住了口。莹儿想:“谁说没挖护心油呢?她……哪里……知道呀。”想到那个场面,她幸福地笑笑,又轻声地唱起来:

上地里种的糜穗儿,

下地里种的豆儿。

大路上下来一对儿,

一个是我的肉儿。

青石头崖上的鸳鸯楼,

手攀住栏干(者)点头。

阿哥是我的护心油,

你一捞扯就难受……

12

“黄犟子”丢了。

一进家门,灵官便知道了这件事。

老顺拧个眉头颠个脸,猴酥酥蹲在炕沿上抽闷烟。烟一股子一股子往上冒。烟蛋儿一个一个往下落。一看那阵势,灵官就知道今天准没好事。他知道爹的脾气,提起箩儿斗动弹。鹰一丢,他就能把肠肠肚肚拐拐角角里的牢骚也翻腾出来,来一次大的发泄。

猛子却不识好歹,一见灵官进门,便唾沫渣子乱迸起来:“嘿,你说气人不气人。谁知道兔子又往林子里跑呢?日他妈,鹰就追,哗——,一进林子,就再也没见过那毛虫的影儿。日他妈。”

灵官担心地望望爹,见他咂一口烟,白一眼猛子,鼻头一耸一耸的,知道他快发作了。果然,猛子的最后一个“日他妈”刚一落地,老顺就吼了出来:“你个驴日的,嘴里放干净点。‘日他妈’啥哩?你日谁的妈?日兔子?还是日鹰?”

猛子嗓子里咯噔一声,卡壳似的住了口,脸上飞动的表情僵了,半晌,转转眼珠,望望老顺,望望灵官,又望望莹儿,尴尬一阵,才嘀咕道:“又不是我自个儿放的。你说放,我才放的。我本来就想,这孽畜,可别钻林子。想说,没敢说。果然。嘿,要是我,才不叫放鹰。明摆的,旁边有个林子。人家兔子又没叫苏合丸吃苕。不往里钻,难道乖乖躺下挨鹰的爪子?”说到后来,猛子的唾沫渣子又迸起来了,全不顾老顺脸上已布满乌云,就要打雷了。

老顺吼道:“我把你个驴日的。你啥都是早知道。你既然知道它进林子,你放鹰干啥?放鹰干啥?好,你放了,你寻去。寻去!寻不着,老子今天饶不了你。”

猛子也带了气:“饶不了,你还吃了我?鹰又不是我的儿子,我叫它走东,它不敢走西。是我叫它跑的?你凭啥骂我?一张嘴就驴日的驴日的。我倒要问问妈,我是哪个驴日的?”

“你犟嘴,驴撵的。”老顺把烟锅一扔,跳下炕,脱下一只鞋,扑向猛子。灵官挡住猛子。莹儿撕猛子一把,示意他避一下。

“就不出去。看他吃了我。”猛子的脸憋得紫红,一脸横气,豁出去似的叫:“你不喊放,我放哩吗?啊?!啥都你有理了?你吃人哩?你有本事把我囫囵吃上扁扒下来。”

“驴日的,驴日的。”老顺圆睁了眼,一扑一张的。有了灵官的拦挡,他尽可以把自己的父亲威风演得淋漓尽致。“翎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是不是?”他吼叫着,把手中的鞋扔了出去。

鞋重重地击在门上。猛子拾了,一扬手,鞋子飞上了房。“你还吃人哩?你还吃人哩?”猛子叫着,底气却显然泄了许多。

灵官妈舞两个面手进来了:“干啥?干啥?你们爷父俩还像个人吗?老子不像老子,儿子不像儿子。一个毛虫,丢了就丢了,有啥了不起?还杀仗哩,是不是?灵官,取那个切刀来,叫他杀。杀了我们娘儿们叫他一个人活去。”

老顺骂道:“就是你这个祸惯的。小小儿老子一说,你就拦挡。看,这会咋了?他倒成老子了。”

灵官说:“爹,少说两句行不行?不就一个鹰吗?再驯一个不就得了?”

“屁。”老顺吼道:“这不是鹰的事。啊?!那是个小事。啊?!他欺负老子是大事。啊?!你把老子的鞋扔到房上,你还算个人吗?”

莹儿掩口一笑。灵官妈也笑了。灵官忍住不笑,说:“那有啥?我上去给你拾下来,不就对了?”

“拾下来?拾下来就行了?啊?!你以为老子的鞋那么好扔?啊?!无法无天了?啊?!你以为拾下来就行了?啊?!”

“那还要怎样?”灵官笑问。

“啊?!怎样?还得给老子穿上!”

莹儿忍俊不禁,捂了嘴,笑出声来。

猛子嘀咕道:“又不是我脱的,凭啥给你穿?”灵官捣了他一下,说:“行,行,行,给你穿上不就得了。”老顺这才又坐在炕沿上,取了烟锅,啪啪地抽。

灵官上了房,拣了鞋,下来,给父亲穿了。

老顺倒不在乎谁穿的,只板了脸,一股子一股子冒烟。冒一阵,却笑出声来:“真没见过这号驴撵的,扔老子的鞋。”

灵官这才和妈一起大笑起来。莹儿捧着肚子直哎哟。猛子晃晃脑袋,蹲在门坎上,板了几次脸,最终还是笑出声来。

吃过午饭,老顺、灵官、猛子三人到周围村子去找鹰,都说没见,也就罢了。老顺遂将心思放到“青寡妇”身上。夜里,又给它喂了个毛轴轴子扯“痰”。

13

灵官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晚饭后,憨头又去井上值夜。猛子则叫出灵官,低声要他在早五更把庄门打开。他说要去挖牌,并要他无论如何要瞒住爹妈。灵官答应了他。进书房时,莹儿出门,狠狠望他一眼,便回到自己的小屋。灵官听到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心像被一只手捏了一下。

电视完了,爹妈睡了,灵官回到了北书房。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叫“书房”的房间大得邪乎,并有种异乎寻常的冷清。事实上屋里的温度还可以。深秋的夜间虽冷,但妈已经填了热炕,散于空间的热气足以给房间以热乎的感觉。灵官感到的是心理上的冷清。这是空荡荡孤零零难耐的冷清。

灵官想到了憨头。“他仿佛在躲避什么。”他想,“也许不是躲避,而是……”而是什么呢?他想不出那个词儿,只觉得憨头那双抑郁的眼睛在盯着他。他的思维虽不清晰,但却分明感到了默契。他不敢正视这默契。这使他感到羞愧,感到有种被人扒光衣服的那种赤裸的难堪。他的感情因之而冷却了。

西书房里传来爹闷雷一样的鼾声。漫长的日子里,灵官已习惯了这鼾声,此刻却觉得它那么刺耳。它仿佛在一声声提醒他:爹睡着了,妈睡着了,天睡着了,地睡着了,院里的一切都睡着了。除了他,也许,还有那个叫莹儿的女人。

“她在想什么呢?”莹儿那双哀婉清澈的眼睛又在他眼前出现了。她肯定没睡。肯定的。灵官能读懂她书房门口的那一瞥。他想到了《西厢记》中的那句唱词:“怎当她临去时秋波那一转。”他想,“秋波”这个词,真是妙极了。莹儿那双眼睛,除了“秋波”二字,真没个能替代的词呢。她在想些什么呢?她在等我吗?

想到莹儿,灵官的心又动荡起来。真不知怎样去接近她。她仿佛不是个实体,而是一团气,一团虚虚幻幻清清凌凌的气。他想到白昼间的调笑,心里顿时有热浪滚动,并渐渐荡漾全身。去吧,放心去吧。他念叨着,一下下给自己打气。他想,她也一定这样躺着,一定也听到这鼾声。她的眼睛一定也这样望着虚空的夜。她的胳膊露在被外,很白。此外,他想不出别的细节来,但莹儿那双在夜里闪烁的眼睛还是使他兴奋了。

院里的静成了一种极大的压力。灵官轻轻撩开被窝。被子的唏嗦山洪般响。心跳也如打夯。这声音怕连爹妈也惊动了。他深吸一口气,屏息许久,才摸索着穿鞋。他迈出第一步,如履薄冰,但那鞋底擦地声依然泄洪一样。心跳声更大,填满了整个夜空。他胆怯了,后退一步,坐在炕沿上。他有些灰心了。

“算了。要是爹妈知道了,可丢人死了。”

但他舍不得他眼前召唤的那双眼睛和白日里响至现在的水似的笑声。他想,也许我太敏感了。他想起孟八爷一次用火柴烧午睡的爹的脚趾,快烧完一根火柴才烧醒了爹,胆子又大了些。他屏住呼吸,走了几步,开了门。开门声像撕裂绸缎一样刺耳。灵官终于经受住了这一声,到了院里。

天上有个月牙儿,虽不很亮,但足以使院里的一切显出模糊的轮廓。他望望爹妈住的西书房的窗户。窗玻璃泛着隐隐的亮光。忽然,灵官觉得妈妈的脸正贴到窗玻璃上鬼鬼祟祟地望他。他倒抽一口冷气。

妈有那种窥视别人的毛病。小时候,住伙院子时,老见妈爬在放猫儿出入的洞口偷听隔壁的喧谈。而且,妈很精醒,稍有动静就会从睡梦中醒来。她是不是听到了北书房里的动静呢?她是不是真爬在窗户上看我呢?他甚至“听”见了妈心里的嘀咕:哟,我的灵官也干这种事?书念到驴槽里了。

他的热情又冷了,轻轻退到门口,让墙壁把身子隐到不使妈发现而自己却能观察的程度。许久,也没发现啥异样。

“肯定睡了。”他想。

灵官又蹑手蹑脚向莹儿的小屋门摸去,但无论他怎样小心,鞋底擦地的声音总是山洪般充满院落。于是,他蹲下身,脱了鞋,提在手里,一步步挪向目标。

到了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想稳住狂乱的心跳,但毫无作用。推小屋门前,他把布鞋轻轻放到地上,脚踩上去蹭蹭,再穿上。他怕会把土脚印印到床单上。

门,果然虚掩着。

开门的吱唔声利利地撕扯夜空。灵官的精神差点崩溃了。他想,这下,真惊醒妈妈了。他像兔子一样逃出小屋,窜过院子,进了书房……但这仅仅是幻觉。他差点这样做了。但门已开了。没有退路了。他想。他侧身进屋,关了门,吱唔声同样惊天动地。

屋里很暗,因拉了窗帘的缘故,月光进不了屋。也倒好,若是太亮,他反倒抹不下脸。他用手抚抚自己捣杵似狂跳的心,仔细辨认屋里的一切。他听到一声唏嗦。他感觉到莹儿已坐了起来。他甚至还“看”到她“秋波”一样的眼睛。

“你来干啥?”莹儿轻声问。

这句问话完全出乎灵官的意料。他想她一定会问:“你咋才来?”这样,他便循声而去,在黑夜的掩护下搂了她,亲她的脸。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胆量,尤其在这样一个夜里。他不敢想象自己在大白天将嘴唇凑向莹儿。他无法使自己越过那咫尺的天涯。但在这样一个夜里,他有这个勇气。莹儿的问话使他不知所措了。

该怎么答呢?总不能说来和你睡觉?或是也像北柱那样巧妙地说给侄儿做腿?他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尴尬难堪的开头。他凝在黑夜里,不知下一步如何进行。

莹儿悄声笑了:“想喧的话,就上来吧。地上冷。”

灵官一下子轻松了。他很感激这个“喧”字。他笑了,握住那只唏唏嗦嗦向他伸来的汗晶晶的手。听说,女人一旦动了感情,手心里肯定有汗。他吐吐舌头,蹭掉鞋子,上了炕。那暖融融的舒适顿时包围了他。

莹儿用力握他的手。他甚至感到了疼,但这是舒适的快意的疼。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不知道说啥好。莹儿轻轻叹口气,悄声说:“你咋才来?”随后偎在他怀里。她穿着薄薄的内衣。灵官触到了两团软软的肉,一股火窜起来,瞬间燃遍全身。

“一把搂住你细腰腰,好像个老羊疼羔羔。”莹儿悄声笑了。这是首有名的“花儿”。

他从那只汗晶晶的手里抽出手,搂了她。莹儿紧紧抱住他的腰,难以遏制地呻吟起来,呻吟渐渐变成了抽泣。灵官不知如何安慰这个美丽的肉体。“叫我等得好苦,亲我。”莹儿说。

灵官捧起莹儿的头,一下下吻她,吻得很笨拙。他不知道嘴唇应该有更细腻或更疯狂的动作。他只是将自己的嘴唇贴在莹儿的嘴唇上,一下下贴,很重。他感到一种幸福的眩晕。他甚至无法抵御这眩晕了。他听到莹儿说:“我真想这样死去。”接着,莹儿咬他的下唇,一下一下,很疼。

莹儿说:“你的衣服瘆冰瘆冰,叫人难受。”

灵官觉得莹儿喘着气解他的纽扣,解得很慢,半晌,解一个,像是试探,又像在品味。灵官则抚摸她的头发。忽然,他想到了憨头,一把捏住她的手。“他会来吗?”他问。他觉得自己捏的那只手颤了一下。“不来,肯定的。……别提他。”莹儿叹口气。许久,那只手才又开始动作。

解开了外衣扣子,莹儿拽拽衣襟,又拽拽衬衣。灵官便脱了外衣衬衣,索性连背心也脱了。莹儿呻吟一声,伏在他的胸膛上。那没有被孩子吮吸过的极有弹性的乳房在他胸脯上跳动。而那只手,则滑向肩膀,滑向胸脯,滑向腹部,在脐部盘桓一阵,又向下游去。

“你是木头吗?”莹儿悄声问。

灵官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没有性经验的他,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惊喜和幸福中而不知所措,只感到莹儿的手已游到小腹上,似犹豫似品味许久,才向下滑去。灵官下意识呻吟一声。

莹儿笑了,以为弄疼了他。她住了手,一下下吻他的胸,时而咬一下,咬得很投入也很小心。“你是木头吗?”她呻吟着问。

灵官被卷进一个巨大幸福漩涡里,周身轰鸣,体内充斥着拍岸的惊涛。他先是一下下抚摸她的乳房,而后,开始探险……是的,探险。他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他感到了莹儿皮肤的细腻和腹部的光滑。在到达那圆圆的充满生机的丘陵时,他感到难耐的奇异的焦燥。天呐,救救我。他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向下滑去,滑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哎呀,这么多……”他说。

莹儿呻吟着。灵官怕会惊醒父母,就用嘴唇去堵。他感到对方狂烈地迎接。

“我不会,你教我。”灵官喘着气。

“我也不会。”莹儿轻声说。

14

猛子蹑手蹑脚溜进庄门时,灵官已回到自己被窝。猛子的神态十分可疑,明显带着偷食禁果后的做贼心虚。但灵官顾不了他。他闭了眼,静静地反刍咀嚼女人给他的第一次人生洗礼。

莹儿无异疑是风情万种的。想不到平素里文静可人的她却那样炽热,简直能把他烤化。他的每一下爱抚,都激起了她异常强烈的反应。她温柔地呻吟,疯狂地撕咬。相较之下,倒是他显得被动。从狂欢的峰顶跌落下来后,他简直受不了她不依不饶的狂热粘乎。

竟是这样吗?他梦想了多少次的男女情爱,竟是这样吗?记得当时,他竟然产生了淡淡的失落,直到他的激情又一次被莹儿煽动起来的时候,这失落才被渴望代替。

他忘不了进入她时她那欢快的呻吟,这使他兴奋不已。

虽说他吓了一跳,怕被父母听到,但也正因了这点,使他在日后的许多天里摆脱不了疑惑的困扰。同学告诉他,憨头患的是阳萎,而且病史在十年以上。这样,莹儿应该是个清白的女儿身。没有性经验的他,辨不出她是不是处女,但她那欢快却使他因此怀疑她的清白。听说处女的第一次会疼痛,而且多半见血。不知道她有没有血,他想看看那个部位,但被她羞涩地拒绝了。当然,当时的他不是想检验,而是想看看他朝思梦想的东西究竟啥样。她的拒绝令他失望,觉得她不可理喻。“干都干了,咋不叫看?”他说。记得莹儿笑了,悄声没气的。他多想看呀,可莹儿死活不让。他想她是不是心中有鬼?他自然没有见血。这成了灵官心中排除不去的疙瘩。她竟然没疼。她竟然能发出那样欢快的叫。记得他问:“疼吗?”她说:“不疼。”“那叫啥?”“太舒服了。”后来,他愤愤不平地想:太舒服了?第一次,竟然太舒服了?

既然憨头有那种病,那她肯定……也许有过外遇?

想到憨头木讷的脸,灵官的心阵阵收缩,觉得对不起他。这歉疚在他爬上莹儿身子的时候就有了,差点使他沸腾的心冷却。他尽量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事后,他叹了口气,莹儿问他为啥叹气。他说对不起哥。他记得莹儿怔了许久,才说:“别提他。”

他想到自己在城里念书时憨头给他送面送馍馍的情景。一见他,哥便憨憨地笑。这笑会令任何心机无地自容。他知道哥哥是怎样的为他这样一个能在城里上高中的弟弟而自豪呀。记得有一次,他送出校门。憨头哆嗦了半天嘴唇,说:“灵官,争口气,有人等着望我们的笑声呢。”那“我们”二字,叫灵官感到很沉重。他考的是“我们”的学。后来,“我们”落榜了。他感到最无颜面对的就是憨头的笑。

灵官懊恼地晃晃脑袋。这事——和莹儿的这事——憨头知道的话,会咋想?他是真想要个儿子而默许的吗?若真是,日后咋见他?因为自己无论装得多么冠冕堂皇,在憨头面前仍然似扒光了衣服。难堪是免不了的。他可以瞒住天下所有的人,但瞒不了憨头。这简直令他无地自容。“不管咋说,我对不起他。”他想。歉疚和自责开始笼罩了他。

怎么办呢,以后?他问自己。他舍不得莹儿,不仅仅舍不得她的肉体,舍不得她的美丽、聪明、善解人意,更舍不得她那轻盈的气息。这轻盈的气息使他对她永不腻味。即令在同她结合时,她仍是个清清凉凉的梦。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得到了她。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沉浸到一种复杂的情绪中了。一方面,他很惊喜。十八年来,他第一次认识女人,而且是莹儿这样一个清清凌凌的女人;另一方面,强烈的自责冲击着他。他觉得对不起憨头。这是一个阴影,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阴影。即使他面对太阳也摆脱不了身后长长的尾巴。

这是幸福吗?他想。是的,是幸福。否认这销魂的幸福是虚伪,但这幸福也是罪孽。罪孽感冲淡了欢乐。他想到了报应。这个词妈常说,但松涛寺的老和尚真正使他明白了其含义。老和尚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报应,分毫不爽。”灵官从老和尚手上接过了几本接缘的佛书,也接过了一个世界。

他觉得自己生殖部位有种隐隐的疼。他想,这不会是报应吧?一想到报应,那疼痛由隐而显,波晕似扩大了。他想要是真有所谓的报应,那造孽的这个器官定然要癌变的。想到癌,他禁不住打个寒噤,仿佛从疼痛散发之处真看到了癌。癌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但总之是个十分可怕的东西。他明显感到那袭来的可怕。

他开始试着为自己辩解,用他能想到的所有理由,如为了给憨头生个儿子等,但一切辩解都苍白无力。因为他分明是喜欢(甚至爱)莹儿的。他上炕时并没想到传宗接代,只感到对方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和自己强烈的占有欲。没有理性。一切都超越了理性。用理性去解释超越理性的东西,显然是苍白的。

“只有罪孽。”他想。

他开始忏悔。向憨头,向父母,向一切他所能想到的神灵。记得一本书上讲过,念大明六字真言可以消罪。于是他开始念,心遂静了。但一想到莹儿的笑和那销魂的场面,“真言”又远了。一句枯燥的真言挡不住活生生逼人的诱惑。

罪孽依然存在。只要那诱惑依然是诱惑的话。

“就这一次。我发誓,就这一次”。他想。

这下,他的心清明了许多。

他想,谁没错呢?连佛陀的堂弟阿难都被外道妖女迷惑过,不是佛动用了楞严神咒才解救了他吗?何况他一个俗人。想到“俗人”二字,他笑了。他可是一向不把自己当成“俗人”的呀。不管咋样,错的也错了。他想,再不犯就是了。

“我已经念了上百遍真言了,罪孽早没了吧。”他想。果然,他觉得那疼感渐渐轻了。他听到悄声悄气进来的猛子已响起了鼾声。

不知不觉,他也睡着了。

15

灵官醒得很早。折腾到大半夜的他竟然那么早就醒了,很奇怪。更怪的是,他有种奇异的清爽。真是“清爽”。他清爽地想到昨夜的一切。该不是梦吧?他想。随后,他笑了,非常愉快地笑了。“她真好。”他努力地想她的模样。“没想到她会那样疯。”那是她吗?是那个文文静静羞羞怯怯的她吗?女人是不是没了面具时都那样?都那样疯?也许,她是个例外,谁叫她平时太压抑呢?压抑太久就会爆发。对,爆发,那可真是“爆发”呢。

厨房里响起锅碗相碰的声音。是谁?是莹儿?还是妈?他当然希望是莹儿。这样,那声音就浸了浓浓的情了。想到马上就能见到莹儿,他很兴奋,身子倏然臊热了。她会有啥反应?害羞?幸福?抑或是尴尬?说不准。但他知道,无论哪种,他都会兴奋,肯定的。那臊热浓得化不开了,他一下掀了被子。

爹每日早晨必发的清痰声又响起来,又听到他“嘿嘿”地给鹰喂食。他知道,爹马上又会喊他和猛子了,而且肯定会叫他们“爹爹”啥的,肯定又发“白头子养活黑头子”的牢骚。灵官感到好笑。他想,还是自觉一点好,别叫他喝神断鬼地叫了。他像护着珍宝一样护着今晨的这份温馨。他怕爹的骂声,会破坏了它。

灵官用脚蹬蹬猛子,说:“起吧,爹又骂了。”

猛子拌几下嘴,鼻子里含糊地哼几声,又响起鼾声。

灵官也不去管他,径自穿了衣服,进了西书房。爹正“嘿嘿”地叫着,拿肉逗弄红鹰。红鹰已不再惊恐愤怒,开始吃食,但仍不叫人往身上搭手。老顺一摸它,它就惊恐地拍打翅膀,尖叫抗议。

“今天你还像个人。”见了灵官,老顺说。

灵官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不该反常地起这么早。他应该像平日那样等着叫爹叫。爹是不是觉出了这“反常”呢?灵官的心不规则地跳了几下。但老顺却已把视线又转向红鹰,伸出右手摸去。红鹰圆溜溜的眼转了几转,冷不防啄老顺一下。老顺甩着腕子龇牙。灵官笑了。

“笑个屁。猛子起了没?喊去,早些挼鹰去。”老顺道。

进了北屋,灵官掀开猛子身上的被子,学了老顺的样子,在他屁股上拍一把,老声老气地说:“起呀,爹爹,尻子把太阳烤红了。”猛子一轱辘翻起身,见是灵官,咕哝几句,又躺下了。

“好,你睡。”灵官说:“爹可发脾气了。叫挼鹰去……反正我可叫了你。”

灵官戴了皮手套,用拳头托了“青寡妇”出门。天已大亮,空中一如往日地有层薄薄的雾。灵官觉得那不是雾,是弥漫于空气中的冰尘。吸口气,五脏六腑都凉透了。

这时对“青寡妇”来说已算不了挼,因为它已非常驯顺。手一伸,嘿一声,它就会稳稳地飞上拳头。你可以摸它的任何部位,无论顺摸,倒摸,它都不会有一点“不快”——更不要说反抗了。灵官所做的就是例行公事,真正的“例行”而已。

灵官一边抚弄着鹰,一边想夜里的事。他仍在顽固地推测她在今日见到他后会有什么反应。他想,无论她害羞还是强装镇定,看我一眼是肯定的,眼里会露出喜悦的光……也许会笑一下。灵官想到了她的笑。那是悄声没气又柔情万状的笑。他的心因之而动荡起来。他很满意自己的想象力,使他能够像反刍的老牛一样对夜里囫囵吞枣咽下的幸福有了进一步咀嚼消化的可能。

灵官向村里走去。他听到自家的庄门又响了,估计是猛子托了鹰出来了。果然,他听到猛子很响的咳嗽。他不想叫他赶上,不想叫他喋喋不休的谈话破坏自己的心境,就拐进一个偏僻的小巷道。

想到昨夜的一些细节,灵官感到很好笑。我那个傻样。也许惹她笑了。他想起伏在她身上半天找不到门道的事。她也许确实笑了。他仿佛听到了她悄声没气的笑。记得她当时一动不动,任他傻乎乎乱撞一气,急出满头大汗。真有些不知所措了。记得她那时笑了。她一定感到很好笑。她故意叫我出丑。她好开心。灵官想,当时要是有灯就好了,黑暗添了许多刺激,也少了许多刺激。他倒是真想看看她“疯”了时的模样和在关键时刻故意任人摆布的那双眼睛。他只能想象出后者。那一定是一双充满美丽的恶意的眼,有水,有火,有一丝狡谑和欣赏,还有品味。对,品味。她在品味我的慌乱无措。那一定很使她刺激,或是开心。这是一定的。

但灵官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的“疯”。无论咋想,她都是清清凌凌的文静。真想不出,她咋会“疯”出许多细节来。他想到终于进入身体后她那欢快的呻吟,透出喜悦、惊喜、情不自禁……真是她吗?他真想看看这种声响是如何从那可爱的小口中发出。真不可思议。他笑了,也是那种开心、品味的笑。记得当时,他在那声音中亢奋了,倒没品味出与她平时性情的不和谐来。

当然,更不和谐的,是她疯狂的吻。那是“吻”吗?灵官不禁笑了。吻似乎是轻柔的,而她那么重。那是在“咬”。想到这个词,灵官又笑了。真是“咬”,她分明是饿急了的“咬”。“咬”他的嘴唇,“咬”他的脸,又“咬”胳膊、胸脯。灵官抿抿自己发木的嘴唇,想到当时自己躲来躲去不合时宜的窘相,笑了。哪有这样吻人的?他想。

他又想到了自己初时的吻,更感到好笑。两人走了两个极端,一个是“咬”,一个却又只是用自己紧抿的嘴唇去“挨”另一个嘴唇。不过,他很快学会了吻,那就是介于二者之间,再偶尔动用一下关键的道具——舌头。

灵官品味着,反刍着,忽尔微笑,忽尔摇头,竟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情景中了。直到“青寡妇”跌下拳头,吊在空中尖叫时,才醒了过来。他没用手去扶鹰,而是象爹那样的往上抡。抡了七八次,才把鹰重新抡上拳头。

快到吃早饭的时候了,灵官回了家。一进院子,就碰见了莹儿。一切都和想象的不一样:她根本没有望他,神色很平静,仿佛他们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灵官想:“她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她根本不在乎我。”仿佛受骗了似的,他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怒火,却又想:“也许,她后悔了……毕竟不是光彩事……她也许觉得对不起他。”想到“他”,他的心抽动了一下。他惊奇地发现,他已经将“他”排挤到自己和莹儿之外了。他几乎忘记了她是个有夫之妇。他已把她放到自己恋人的位置上了,多可怕呀。这是罪恶。会身败名裂的呀!他心中澎湃的激情减弱了。他不敢再想憨头那张憨憨地朝他微笑的脸,打个寒噤。他有些后悔。“她也一定后悔了。”望着莹儿进厨房的背影,他想。

16

吃过早饭,老顺吩咐猛子和灵官去寻鹰。他说鹰肯定在附近,扯清了痰的鹰飞不高,一飞高,头就疼,肯定落在树上或墙上了。日头爷一落山,它就急了,见个鸡儿,就扑下去,不松爪。怕就怕给不知情的人一棒子敲死。好在爪子上有绳子,一看就不是野鹰,说不准早给人捉了。“带上个兔子头,万一那毛虫还在树上,也好引下来。”老顺说。

猛子去村南,灵官去村北。

路过白狗家时,灵官见白狗妹子月儿在院里洗衣服,就问她见个鹰来没?见是灵官,月儿的脸一下鲜活了,说:“见了。”灵官很高兴:“真的?”月儿说:“哪有这样问话的?贴在庄门上。你又不是讨吃。”凉州人把乞丐叫讨吃,灵官便进了院子。月儿递过小凳。灵官坐了。

“白狗他们呢?”灵官问。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他应当问鹰呀,为啥神使鬼差问起白狗来?仿佛希望他此刻不在似的。怪事。

“去地上了。”月儿住了搓揉的手,定睛望灵官,望得他脸都烧了,才说:“问你个事儿……你真不念书了?”

“当然。”

“你就这样活一辈子?”

“这样不好吗?吃不愁,穿不愁的。活人嘛,你还能上天入地?”

“我可真不愿意。”月儿叹口气:“老是吃啊,穿啊,平地呀,割田呀,啥意思?像磨道里的驴,转了一圈又一圈,没个尽头……真想出去蹦哒一下。”

灵官笑了:“你当然行呀。你聪明,漂亮,干个啥不成呀?最不行也嫁个城里人,吃香的,喝辣的,穿红的,挂绿的,蹬个高跟鞋,咯噔咯噔……我哪能比呀,天生一个刨土吃的命。”

“哟。”月儿笑了:“瞧你那样子,好像真是个本分人似的。别猪鼻子里插大葱假装大象了。谁不知道你呀,一天价,啊——啊——的诗兴大发,想当诗人呀,作家呀,咋忽然又灰溜溜了?”

“你不是也一样吗?一写作文,不是‘青春’,就是‘明天啊’,结果咋样?实的只有沙窝里的沙丘。别的,都是梦。不是吗?”

月儿摇摇头,轻叹一声:“唉——,女孩子还是不念书好,真的。”她狠狠揉几下衣服,“糊里糊涂嫁个人,一辈子就过去了。一念书,知道的多,烦恼也多。”

“这倒是真的。”灵官笑道:“你看凤香,一字不识,没心没肝的,啥也不愁。养个猪,买双鞋,就满足了。哪像你,满脑子理想呀事业呀,多累。”

提到凤香,月儿冷笑道:“她呀,真没心没肝哩,良心叫狗吃了。我哥娶她的债还背着,就闹着分家哩……昨夜,又吵呀嚷的。”

灵官笑道:“行了。提起箩儿斗动弹。女人就爱捣闲话。”

月儿笑了:“不提就不提……说真的,我真想干个啥,卖个服装,或是干个别的,总不能在乡里蜗一辈子……我表姐就在城里干服装生意,利大得很。你干不干?”

“我?你有个表姐,我有个谁呀?手里无刀杀不了人。我家,嘿,站在井里要马勺哩。猛子的媳妇还没影儿呢,哪有本钱。”灵官忽然沉了,显得索然无味似的。“算了,不提了。”

“哟,好心倒惹了你--就是呀,猛子呀,你呀,娶媳妇得花多少钱呀,不挣几个,能成?没本钱不要紧,问题你想不想干?”“以后再说吧……实话说,见鹰没?”

月儿狠狠瞪灵官一眼,将手中的衣服扔进盆里:“见来。看,那天上不是鹰是啥?”

灵官恼了,瞪她一眼,几步出了庄门。月儿的声音追了出来:“气死你,灵官,你狗咬吕洞宾。”仿佛倒是她受了天

灵官不理,一路问去,都说没见。

17

次日上午,毛旦笑嘻嘻进了院子。一踏进门坎,就高声喊:“灵官,这下揢住你了。没两盒烟不成。”灵官正在帮老顺收拾架子车,闻言吃了一惊.以为这个愣头会说出有关他和莹儿的事情。老顺却发话了:“毛旦,你狗肚子里又焐啥蛋了?有话说到面里,有屁放到圈里。有啥货色,放出来看。值了,不要说两盒烟,要老子的老屌也给。不值,你给老子滚远些,少像个破头野鬼一样毛搔人。”一见老顺搭话,毛旦抱个膀子,缩了脖子,露出他一惯的死驴不怕狼啃的赖皮相。老顺沉了脸:“你看,不搭话,你眼飞炸毛。一搭话,倒像驴球一样倒缩回去了……算了,我不信你狗嘴里能吐出牛黄。”毛旦伸伸脖子,又伸出舌头抿抿嘴唇,眼珠一转,说:“不听就算了。热屁溻到冷炕上了。真是的,我管你丢啥丢啥的。”老顺跳了起来:“哈,鹰?这毛旦,真吐出牛黄来了。两盒就两盒,三盒也成。”毛旦缩脖一笑,只嘿嘿不语。老顺急了:“你说话呀,谁拾了?快些说,你叫老子疯了不成?”毛旦又一笑,才说:“我……拾了……嘻……”老顺喜道:“真的?”“我拾了……灵官……手巾带出的一张纸。”

老顺恼了:“嘿,毛旦,你个毛鬼神。我以为你嘴一张真能吐出牛黄呀狗宝啥的,谁知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嘿,拾了张纸,咋呼啥?去去去,少在这里搅和。不提鹰,倒罢了。一提,心里毛哈哈的,又不对劲了。”

毛旦哧哩哧哩笑几声:“你看你,你看你,拾了鹰,我就吐出牛黄了。拾了纸,我就成了毛鬼神了?就放了米汤屁?究竟是啥?”灵官笑道:“吐牛黄也罢,成毛鬼神也罢,都好不到哪里去。”毛旦夸张地叹口气,问老顺:“看来我咋也算不上个人了。对不?”老顺笑了:“当然啊,你以为人是那么好当的吗?”毛旦黄眼珠一转,问灵官:“你要不要了,怕是哥啊妹啊爱啊啥的,不要,贴热闹处,广你个告的,两盒烟,成不?”灵官说:“广去吧。把你的嘴广成八片子,看能不能换上两盒烟。”毛旦嘿嘿一笑,拍拍屁股上的土,怪声怪气地说:“哟,拍马屁拍到驴尻子上了。好心好意报个信,却连个人都不是了。走球球--”边说边踢踢踏踏往外走,鞋底扇得脚后跟啪啪响。临出门,鬼头鼠脑地回头说:“你们可别后悔呀,我是拾了张纸。可有人,还拾了个东西。嘿嘿。”

老顺又跳起来:“哎——毛旦毛旦,你来,你来,有啥话慢慢说,急啥哩?又不急着去抱孙子。急啥哩?来来来,坐坐,灵官,去取个板凳。”毛旦说:“不啦,我可吐不出牛黄。”“能吐出,能吐出。”老顺说。灵官笑道:“牛黄算个啥?狗宝也能吐出。你嘴里啥吐不出呀,对不对?除了狗屎。不过,毛大人轻易不吐,只要想,狗屎照样吐得出。对不对?”“嘿,这才像话。”毛旦给奉承得头三不知脑四了,眉毛像飞动的蚕。“谁拾了?”老顺小心地问,那神态仿佛怕出气大些吹坏对方似的。毛旦眉毛动动,一脸不屑,右手食指掏掏耳朵,抠抠鼻孔。脸上的肉疯了似的,忽尔朝这边攒,忽尔往那边堆。但那嘴,硬是不张,倒是腮上凸出一棱一棱的肉,显是牙咬得过紧了。灵官忍俊不禁,破口大笑。老顺又悄声说:“三盒也成。”毛旦不言,却又抠起指甲,边抠边研究起指纹来,脸上表情依然夸张地飞动,显得十分滑稽。

“你个驴撵的。给个驴毛,倒当成个千里驹了。”老顺唬了脸,在毛旦脖子里狠狠砍了一下,又揪住他左耳拧了半圈,小指抠住耳下,给他个“老爷提茶壶”,拧得毛旦杀猪似叫:“行了,行了。我说。”“谁拾了?”“花球。”“真的?”老顺松了手。“骗你干吗?”毛旦揉揉耳朵,转着黄眼睛,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我亲眼见了,不信?嘿,骗你是吃屎货。那家伙,嘿,一拾上,就攥到手里。东瞅瞅,西瞅瞅,见没人,就装兜里了。”老顺说:“他咋能……这个……装不进去呀。”“谁说装不进,我亲眼见的,上衣口袋,嘿,他还按了按。”“啥?”“打火机。”

老顺“嘿”一声,扑过去又要给他个“老爷提茶壶”,毛旦猴子似跳了几跳。老顺说:“你究竟知不知道鹰的下落?不知道,就不和你磨牙了。”毛旦扬扬眉毛:“我连个人都不是,知道个啥呀?”“人!人!你是人!”老顺说,“总成了。”毛旦指指灵官:“说好了,我可是看灵官的面子呀,两盒纸烟,一根不少。不给,就问灵官要。不信你个念书人还哄人。”老顺哎哟一声:“你说啥哩,不就两盒烟吗。”“在王秃子家。”毛旦说。

“鹰?”

“绳子。”

“又取笑老子。”

“可那绳子上还有个鹰娃儿。”

“屁。”

“不信算了,是王秃子儿子说的。天快昏昏黑的时候,那家伙,一见鸡儿,就扑下去,一个老羊拧脖子,就再也不松爪子。也就是腿上有绳子,人家才没往死里打。”

老顺长出一口气。“那东西一到黑里,见啥扑啥,嘿,你个毛旦,这回可干了人事。”说完,他进了屋,在叠好的被褥里摸索一阵,摸出几块钱,递给毛旦:“烟,你自己买去。”

“不要,不要……说好是看灵官的面子的,要啥钱呀?”灵官笑道:“拿上吧,眼睛和嘴说的不是一样的话。瞧,那眼睛珠子,怕是要迸出眼眶了。”

毛旦笑了:“眼珠是眼珠,我是我。不过,既然硬给,我也就不推辞了。不然,又骂我不识抬举哩。”就笑眯眯抓了钱。

18

王秃子家门口有一道土岭,照壁一样,把人们的视线都不客气地挡了回去。院落因之有些背。老顺很少去。

土岭这边,是一个涝坝,几十丈方圆,蓄一池水,够人呀畜呀用一两个月的。日光照久了,水就没了淋漓,入口,绵绵的,多了粘度和那种被称为日腥气的味儿。

四下里奇异的旱。青蛙之类喜水的动物便索性把家安到涝坝中了。一入夜,咯哇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花球说这是蛙们在向恋蛙表白爱情呢。——没了计划生育的管束,蛙们尽兴炫耀自己的生殖能力。涝坝水面便布满了被村里人称为“裔”的东西,黑黑的,丝一样,随水波游迤颠荡。不几日,便荡出一种叫蛤蟆蛄蚪儿的玩艺,状若鲸鱼,缩小万倍,晃个长尾巴,在水中游呀游的,闹嚷嚷,黑。村里来挑水的人只好带个筛子,放在桶上,用以滤尽那睁个贼眼瞅空就要往舀水的马勺里窜的蛤蟆蛄蚪儿。

王秃子家背靠一道更大的土岭。从土坡上劈下一块,平了,当院子。院墙不高,手一撑,可窜过。院里只盖三间房,牲口圈、草房就索性在土岭上掏个洞,安个木条纵横的门,倒也省了砌墙搭棚的许多麻烦。

王秃子因了秃,头上老捂顶帽子。话少,心上也捂了顶帽子。谁也摸不透他的心事。一见王秃子的脸,老顺的天就阴了。

上了土岭,老顺看到王秃子家门口停了辆汽车。这是少有的景象,老顺惊奇了。王秃子只差变个乌龟,把脑袋缩进壳里,或索性投生个蜗牛,居然有汽车客人了。更令老顺诧异的是,那汽车不是孤零零的,而是有许多人。庄门外和院里都有,气势汹汹的。老顺便明白了,这是来催粮的。

“催”字是文明些的说法,其真正含义不是来“催”,村里人称之为“叼”。“叼”本是鹰一类猛禽捕食弱小动物的专用词,如老鹰叼小鸡。此刻用了,倒也贴切。乡上出动几十个干部往农民仓子里伸手,不是“叼”又是啥?

老顺的头一下子大了。

19

王秃子的头也大了,脑中嗡嗡响。前日里大头说再不交,乡里要开车来。真来了。黑压压一群。这阵候,王秃子最怕。早知道这样,他就是喝西北风放白屁,也要上粮的。仓里那些,全装了,怕差不多能上清。可一上,喉咙便扎住了,大小六张口,哪个不是等着往里填东西的炕洞门啊。最小的两个丫头是超生的,没地,可有嘴。老子的秃头又种不出庄稼,啥法?总不能一棍子打死往灶火里塞,总不能再叫她们回妈妈的老地方,就得想法儿。有啥法?北柱说抗,能抗几个是几个。村里人谁都说抗,法不治众,就能抗他个妈妈的。谁知道他们真来呢?谁知道他们一来,就第一个进他家呢。早知这样,不如上了。虽说粮站给的价低,低市场几毛,可全如叫人家吆五喝六的。北柱,你个驴撵的。你可害苦老子了。丢人显眼的,祖宗羞得往供台下跳呢。

女人呜呜嚎。嚎个屁。你除了掉泪水,还能干个啥?王秃子很想瞪她一眼,很想跳起来给她个耳光。女人脸瘦,可挨个巴掌还显得很瓷实。王秃子老揍她。胳膊抡得圆圆的,啪!过瘾得很。别看王秃子话不多,别看谁都可以上他的头儿,可收拾女人还是绰绰有余的。老子别个本事没有,打个女人还不成?奶奶的。可此刻,他还是不想打她,主要是乡上的这些人太牛气了。别人一牛气,王秃子的牛气就连个影儿也没有了,还是夹紧尾巴吧。

“交就交吧。”王秃子咕嚅道。

女人却边哭边发牢骚。这娘们,平时悄声没气的。这会儿,胆子倒来了。女人的话很实在。王秃子听得很顺气,就由了女人去说。女人说,就那几颗糇食,上清了,咋活?喝风去?屙屁去?说一声,嗓子里咯噔一声,显得十分伤心。王秃子心也就黯了。就是,全上了,喝风去?他知道自家的底细,为了多卖几个钱,他给粮贩子粜了些。留下的,紧打慢算,只够全家人吃了。要是有个其他交用,比如娃儿上学呀,粜几个,还有跟不上趟的危险。这会儿,全交了,咋活?王秃子很希望女人的话能起点作用。他留神地支起耳朵。

“咋活?”一个干部道。王秃子认识他,好像是管征兵的,叫武什么部的。“那是你的事,反正粮得上清。”

女人的呜呜声又大了。哭几声,又说,就仓子里那些,今年苗死得凶,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上不清的,又不是我们一家。

咦?王秃子惊奇了。这婆娘,聪明着哩。没说出粜粮的事,只说是苗死。而且,还攀扯上别人。就是,北柱不是说法不治众吗?村里人没上的不是他一个人。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哩。他望望女人,有些后悔自己那些胡扇的巴掌。要不是过去那样扇她脑瓜,也许还会更聪明呢。不过,女人的聪明,只能表现在对外上。要是对他也这么聪明,那可不妙了。他打定主意,叫女人闹去。

“你放心,谁也少不了的。都得上清。人家北乡早用这个法儿了。你不上?就开车到你屋里装。运费你掏。不信还反了天了。”

“不上粮?由了你了?”一个很粗的干部说,“我们连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都收拾了,还怕几个刁民?”

听了这话,王秃子感到脊背上凉嗖嗖的。他知道这是实话。前些年,老说消灭八百万八百万的。他不知道八百万究竟有多少。只知道很多,弄不好比仓子里的麦子还多,还不叫人家唏哩哗啦收拾个精光,连掌柜的也撵到台湾去了。他王秃子何德何能,敢和政府对着干?他觉得自己的脊梁软了。按北柱的话说,就是尻子松了。而抗粮,一旦有人尻子松,那是很不妙的。好在女人还在死命地呜呜。这是最厉害的武器,把对方的火力都吸引过去了。暂时还没人直接顾及到他,便仍当他的缩头乌龟,耸肩,缩脖,蹲墙角,像条思恋儿时风流韵事的老狗。

由女人唱去吧。他心里嘀咕道。他知道女人的本事。一台无论多么平常的戏,只要女人横下心来一唱,那注定有好折子看的。省得叫北柱那群孙蛋嚼舌头。那帮家伙,嚼起舌来难听得很——嘿,秃子女人还有骨头有脑髓像条汉子。秃子?嘿嘿,尻子早松了,拉了一裤裆。——嘿,由她闹去,看他们还能法办了她?

那个很胖的干部——大头叫他蒋乡长--正朝大头嘀咕着。大头使劲地摆头。大头指指他。王秃子当然知道是要叫他去装粮。大头,你个孙蛋,你个汉奸走狗卖国贼。你为啥把老子往台面上推?果然,那个很粗的干部过来,用脚尖碰碰他的小腿:去,自己装。

王秃子闭了眼,一副死驴不怕狼啃的模样。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几十年了,已有了老功夫。他可以这样猴塑塑蹲一天,日晒也罢,风吹也罢,雨淋雷打也罢,动都不动一下的。他深知自己这一手的厉害。社教、四清、文化大革命,哪一次不是这样挺过来的?那些咋咋呼呼飞上跳下的,到头来都一个屁烧灰。而王秃子,谁还拔了他的牙去。

去不去?那人吼。

吼吧。王秃子心里笑。你屄声再大些也没用。你除了撕破那个吓鸟的嗓门外,啥也得不到的。叫老子装?哼,下辈子吧。到了这阵候,老子难道连个女人也不如?于是,他任那粗干部用皮鞋一下下碰小腿—-有两次差点算得上“踢”了--任你用吓惊老鸹的嗓门死吼,老子死猪不怕开水烫。

赖皮。

王秃子听到那人骂了一句。赖皮就赖皮。他心里笑了。我还以为你有日天的本事呢?还能把老子的皮捋掉把搬掉?不就是骂赖皮吗?赖皮就赖皮。你爹妈也赖皮呢,要不赖皮也生不下你来。他差点笑出声来,赶紧缩脖子,咽下那差点迸出口的嘿嘿。一切都明白了。这群人也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除了用脚“碰”你,除了赖皮似的骂人,量他们再也玩不出个啥花样。方才,乍一看,气势汹汹的,真叫人有些怯场呢。

忽听得孙大头说:“谁装谁装,反正我不装。乡里乡亲的,叫我以后咋活人?”“你是队长,你不装谁装?”蒋乡长说,显然带了情绪,像训小娃子。孙大头声音突地大了:“队长不当成哩,装是不装的。”

王秃子心里滚过一股热流。大头还是条汉子。他便原谅了他带人第一个进他家的事。也许,他身不由已;也许,是乡上点的将。谁知道呢?反正,不管咋说,因了大头方才那句话,王秃子是不会跟他计较了。

那就我们动手吧。蒋乡长说。他望望王秃子。王秃子低着头,却分明感到那射来的目光。他自然明白那意思。叫他装,听来似乎好听些,是自己装的,而不是“叼”的。他想,这时候了,老子还顾那些名分干啥?你既然能“叼”,老子就能“受”。剐也罢抢也罢,由你,遂越加低了头。

蒋乡长一摆手,两个小伙子就扑进了大开的旮旯门。女人的哭声突大,她像个护小鸡的老母鸡那样张了双臂,挡着那两人。一人伸手一拨,女人便滚一边去了。王秃子见女人弱不禁风的样子,很后悔以前亏待了她。他打定注意,以后绝不再向她伸一指头。也真是的,自家人,还打个什么呢?只有在这时,在外人向自家的仓子里伸手的时候,他才觉出了“自家人”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麦子是装成袋的,还有几袋包谷。原打算喂牲口,或是在麦子跟不上趟的时候顶当几天。虽说“包谷就是好,屎多力气少”,可总比张了嘴吞空气强。此刻,都装上了门外的汽车。来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旋风一样,很快就装了车。王秃子心里倒有了一阵轻松。明天咋活,是明天的事。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那就让他燎了去。你有本事了把老子的一家人也燎去。只有在想到娃儿明春上学又得生发钱的时候,他的心才不由得收缩了一下。

他忽然产生了拿把刀桶几下的冲动。

20

从秃子家出来,老顺的脑袋乱成一团糟。他最怕这场面。公家人在这种场合厉害得很,一惊一乍的,像抖毛发威的公鸡,不由他脑袋不大。因为自家也有些粮没上呢。他不知道这场面要是在自己家出现,自己能不能受住。几十年了,老是他看别人的热闹,不敢想象别人看自己的热闹。这后怕,把找到鹰的喜悦全冲淡了。

鹰显然受了惊吓,此刻还心神不宁东张西望呢。老顺捋捋鹰毛。鹰诉苦似的叫唤几声。它瘦多了,变了样子,还断了根尾毛。这是很要紧的一根。老顺在王秃子家棚下找了许久,才从煤块间找到了它。

王秃子是个好人。老顺想。这不仅仅因为他拾了鹰,还因为他一见他,就扬扬下巴,向他示意鹰的所在。而这时,那些人离去时溅起的坦尘还没有散呢,他女人还在那里失声断气地呜呜呢。他完全可以不理老顺。而老顺也觉得来的不是时候,正准备离去呢。

“我叫猛子提个兔子来。”取了鹰出门时,老顺说。王秃子不语,恢复原样,凝成块石头。

家里只有老伴,儿子们不知溜哪儿去了。老顺也懒得问,脑中乱糟糟的。鹰是寻着了,心却一点也不轻松。他当然知道原因。大头费了三架子车唾沫才劝走了乡上的那些爹爹,留给了十天时间。“十天要是上不清粮,可真要给点颜色看了。”那个很胖的官儿说。大头把脑袋点成个吃食的鸡头。大头是个好人。老顺想,别看平时诈诈唬唬的,可正事上还是个人物。对上,能嘻皮笑脸真真假假顶撞;对下嘛,也能诈诈唬唬红脸黑脸地唱。不容易。就像民国时的保甲长和电影上的维持会长,这号人,真缺不得。对付走乡上干部,大头就诈诈唬唬给没上粮的人家下了最后通碟。看来乡上要动真格的。敬酒不吃的话,终究得吃罚酒。

一想到上粮,老顺心上又压了块石头。倒不是没粮。而是他心上搁不得事。拿老伴的话说,背不住个烫面条儿,一有点小事,心就攥住了,无法舒坦。待这事了了,新的事也就来了,又得压块石头。好在老顺除了忘性大这个优点外,还有移情之法。烦闷时,就寻些干事,比如套牛呀犁地呀啥的,便把心中的疙瘩化了。

此刻,最好的移情之法莫过于挼鹰了。一见黄犟子的模样,老顺的心就疼。鹰变了,树条呀啥的弄乱了它的毛片,加上王秃子家没荤腥食物,鹰明显塌了膘。而且,它时时处在惊惧之中,时不时叫一声,像受了惊吓的婴儿熟睡时突发的哭声一样。所幸的是,它吃手还好,老顺砸了一个兔子头,它几下就吞没了,喝米汤似的。

老顺取来刀片,把那拾来的鹰毛削成斜面。叫来老伴,笼了鹰,在尾毛丛中找了半天,才找到半截断毛,也削成斜面,抹胶水,粘住,用麻缠了。老伴说:“一根毛有啥了不起?”老顺吁口气:“你懂啥。好飞禽凭的就是翎毛。少一根就撑不住气,飞不快的。”

夜里,孟八爷叫花球带话来,叫他们准备一下明后天进沙窝。父子们便商议谁跟孟八爷去猎狐。猛子说他天生是打枪的料,考个靶子,谁也不如他。这是真话。憨头说他一年四季牛一样在屋里苦,快蹲成老死蛋子了,该出去活泛活泛了。这也是实话。灵官更想到沙窝里当几天猎人。他觉得那是很有诗意的事,理由却不充分。猛子说灵官念书念成了白肋巴,该蹲到家里锻炼锻炼。老顺却说,现在正是收拾秋禾的时候,还要到井上应卯,活儿多,人忙不过来。灵官是个白肋巴,干活没溜子,不如叫他跟八爷学一手,也能了活一世。猛子张张嘴,想强辩几句,却又住了口。

夜里,老顺去瞎仙处取来了枪,说好上了粮给他钱。一家人撺掇着收拾好铺窝、锅碗、水、面、干粮等,还炒了两只兔子。第三天早上,灵官便跟孟八爷和花球进了沙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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