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阳一夜,官军败归,残军带着俘虏回到乾县时,百姓们望着满身血污的众将,整整一条街上,鸦雀无声。
于行辕大帐中,王霄脱袍卸甲,匆匆洗过身上血污、上过刀伤药,他披了件素洁战袍,就急忙去探望受伤的军卒,当大将看过沈雪驹和李蘑菇的伤势后,得知小颠从魔国带来的奇药‘百骸腐晶膏’管了大用,他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嘱咐过众官兵好生将养后,就点了楚舍一和小颠前去行辕议事。
来至行辕,王守备神色凝重,待问过两人对那飞梭邪剑有什么看法,小颠将‘子蜻天师’的驱物之术说了个通透,王霄闻听大手按着额头,悔道: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唉…早说来,我也好有个应对之法。”
“我本以为杀了那老妖物,就绝了此法了,况且,我一个魔国人,实在不太好在天朝圣地,大谈杀害天朝人的歹事,换了您,推己及人想来,可会把这事说得仔细。”
王旋羿闻听,也觉着猴儿说得有理,倒是怨自己之前没问仔细,便叹了口气,转头问楚玉笋道:
“玉笋孩儿,要说对付如此歹毒的妖人,能将那一位请来,最好,你可帮我执笔修书,邀他前来助阵?你门内捎信要比驿使快得多,拜托了。”
楚舍一抱拳打恭,微笑回道:
“大人放心,昨夜余已将信耗放出,不几日,金家师兄便到,且南境边城近日若无要务,二公子也会一同前来。”
“啊呀,二公子若能回来助阵,就真是天助我也了,他若来了前锋阵地,当地民心也会稳审许多,王爷所托之事,末将也能有个交代。”
玉笋班人见守备大将面上拂去衰色,露出些许笑容,高才淡淡微笑,且提醒道:
“大人,前夜锁拿的妖人,童把总稳妥的将其押回了大营,且带着重兵看守,您若方便,随时可以审问。”
王霄猛一拍额头,叹道:“这场败仗吃得冤枉,我这一愁,差点忘了正事,孩儿们,随我去审那妖人。”
乾县百户童忠,命算大的,经过两次交锋,还能全须全影回返,这人多少还是有些本事,脑子也算好使,自打拿了那名驱使‘狮头狒狒’的‘驭妖行头’,他就知这妖人是个关键,两次败仗若想脱罪,只能靠这妖人佐证,才能让天下人皆知剿匪大军确实有心无力,并非玩忽职守。
于是,在战阵上,童把总死保这妖人不失,退了几次来灭口的敌兵,又连夜随军赶路,将其牢靠看押回营,这才让王霄有了个交待。
待众人来到军营臬狱,把那驭妖行头提出来一看,王霄也是哑然,只待看清了那人的面子,才知这妖人是个半大的孩子,不过十六、七岁。妖人身形清瘦、面色惨白,这会儿,他的双腿筋腱已被挑断,只能盘坐在一只木箱上,被人抬了出来。
王大人看着面前孱弱孩儿的凄苦面容,心中虽有不忍,但想起被他所害的军卒、百姓,摇了摇头,正色肃声问道:
“你可有名姓?”
那妖人不答,瑟缩的望着众将,眼神痴呆。百户童忠见状,拿出一面腰牌,呈给王霄观瞧,大将接来,仔细瞧过,只见牌上所刻乃是‘驭妖行头地字第三十三号’。
王霄紧锁双眉,看着那人双眼,片刻后,说道:
“抛开敌我不谈,若在街上看到你这孩儿,还真看不出你有如此本领……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定是吃了很多苦吧?”
两边沉寂良久,瘦弱妖人终于干涩的开口道:
“吃了苦中苦,也未必…,大战那年…我变作孤儿,在养济院中苟且偷生,为了抢点稠粥喝,打得头破血流,也是家常便饭。”
众人闻听,神色黯然,不知该说什么,但又听那人道:
“后来,有人来了,选中了我,因为这个…”说着,孱弱孩儿手起剑指,轻轻点上胸前,甫一挥,便有个拴扎红绳的牙白珠子,从他衣襟里飘出,只叫众人惊诧,百户童忠刚想去薅那孩儿,却被王霄制止。
见那孩儿剑指放下,豆大的珠子陡然坠在胸前时,大家松了口气,又听他接着说道:
“他们拿来一盒神骨舍利,能与舍利骨珠呼应的,都被带走了,我是养济院中唯一一个…当时,我很开心,觉着因为我与众不同,能脱离苦海,不想,却是另一个地狱…
…后来到得那个地方,和我一样的人,有二、三百个,他们像训戎兵卒般,对待我们,过了段日子,人越来越少,两次考较过后,力不从心的都被杀了,剩下的两百个,人人自危,我算幸运的,经过番自相残杀,成为了最后那一百人。”
说着,妖人眼中露出诡异神色,让王霄看了毛骨悚然,旋即,那人又开了口:
“我们这次前来北明郡,一共二十人,驭妖行头十八人,戾天羽客两人,唯有这两人,才是能见到上峰的要人,那两个戾天羽客,一名‘暗影箭’、一名‘黄金蟾’。”
言罢,孱弱孩儿眼神无光,低垂着头,再没了力气。王霄听到此处,也不再多问,只令手下将他抬回臬狱,好好看押,不得为难。
但当甲士去抓抬杠的时候,那妖人突然手起,拔出身边甲士的拍髀刀来,压在自己颈中,惨笑道:
“…你们若见了戾天羽客、或是驭妖行头,绝不要手下留情,这些年来,我们作的恶,数不清,什么时候死了,我们都够本了…”
刹那之后,白刃染了的鲜血,却也是赤红的颜色,那孱弱孩儿下手之狠,凡人难及,霎时间让众兵将肝胆俱颤,才认清了对手的面目,王旋羿见状,叹了口气,令手下抬走死尸,百户童忠此时懊恼不已,急得呼喊,这妖人一死,恐再难佐证自己清白。
王霄无奈,劝了童忠两句,便匆匆回了行辕,愁得发慌。
这天晚上,小颠守在蘑菇身旁,两眼望着营帐之外,神情恍惚,一路行来,到得此处,已是身心俱疲,几经战事,本以为自己已经铁石心肠、无所畏惧,可听闻那无名无姓的驭妖行头一番话语,猴儿不知为何,有些迷茫,直叹‘在这世上,活着不易’。
想到此处,猴儿越发珍惜起那些好时光,于静夜中,回忆起一幕幕往事,甜酸苦辣,各有其味。闭眼想来,自打想要冲出芍药村的困围起,到现在,也有一年多了,那次意外,让自己脱了平凡筋骨,变得‘杰出’。
之后,偶遇芽芽,离开家乡,看到了不同的世界,再到分别的痛苦,再到被迫离开家乡的撕心之痛,痛彻骨骸。
如今,自己似换了一个人,此生能与爱人相守,也只差半步之遥,却被虞贼阻隔,真是宿命难解,越是与虞贼缠斗,越是把这人世的丑恶看得明白,想要糊涂些,都身不由己。
“快些到头吧,我想吃天下第一的水蜜桃了。”
不由念过这句,疲累袭上心头,恍恍惚惚,猴小子沉睡而去。
这一夜,猴儿睡得也不知是踏实、还是不踏实,反正,等他睁开眼时,已是翌日午时,李蘑菇醒着,这村长家的儿子嚼着毛桃,满脸奇怪,见乐小颠看着自己,忙道:
“哟,醒了?吃桃不?”
“这你也吃得下去…”
“有点儿桃儿味,凑合了呗。”
“哎,大蘑菇,出来这趟,你后悔了不?”
村长儿子闻听这句,蓦地一抖,小颠见了,嘴角惨然微弯,苦笑道:
“要不是跟着我出来,你现在可能都跟伍小芹成亲了,这会儿,该正是如胶似漆啊。”
蘑菇把咬了几口的毛桃送到嘴边,叹了口气,放下桃子道:
“我现在算知道,祖宗为什么躲在山里不出来了,这入口的桃子,苦涩能忍,可这战事之苦,真是忍无可忍。”
小颠也是匆匆叹了口气,两人正踌躇时,木贺狼掀开帐幕,叫道:
“哎,小子们,吃饭了…哦,对了,雪驹醒了。”
猴儿闻听,精神略有振奋,扶起病榻上的同乡发小,跟着贺狼,赶紧去探望了沈雪驹。到了美男子所居帐中,抬眼望去,男子面上有些发白,帐中也有些许血腥气难以散去,叫小颠嗅之便觉心沉,沈骅骝虽没了往昔那般风流倜傥,可倒还是谈笑风生,并没把伤情当事。
见得骅骝子精神还好,玉笋班人也在,众人领来饭食,小哥们儿们便在帐中边吃、边聊,沈雪驹经此一役,虽没要了性命,但血气损伤过多,短时难好,大家缺了他的助力,也是发愁,见猴儿神色有些颓暗,楚舍一放下碗筷,忽道:
“这几日,王大人没有出兵征剿的意思,再过几日的,奥援即到,待到那时,再和虞贼算账。”
“这几日,不出事就好。”小颠口中喃喃。
“哦?如何讲?”
“你们不觉得太平静了吗?”
楚舍一细咂了这句话的意思,轻叹鼻息,似也感觉出了什么。便告别众人,匆匆出了营帐,去行辕找王霄议事。
半日后,当王霄的讨伐大军将县城里守得水泄不通时,小颠所预料的意外,却出在了城外---流民的棚户宿地。
大军回归乾县之后的第七夜,虞笑尘带着泥螺山的贼匪和驭妖行头、戾天羽客,大肆出山,一路直奔乾县县城而去。
这一路上,大军疾进,烧杀掳劫,报信的驿使还未出彤阳镇,就遭戾天羽客截杀,以至于翌日极明之时,匪兵围住了县城,城里还无人知晓。
待驭妖行头杀上北门城头,城里才乱作一团。
闻听杀声阵阵,几日没睡好的王霄,急忙披上锁甲,提弓携箭带兵冲出营盘。但当王旋羿和众孩儿望见叫骂的虞笑尘时,将士们的心,都冷了半截。
只见得两名戾天羽客驱纵飞剑,把城墙下蜗居的流民杀了过百,剩下的流民被驭妖行头撵着,走到了两军阵前。
‘黄金蟾’更是驱莹黄飞剑抵住一名孩童的脖颈,撵着孩子走向王霄王旋羿,待乐小颠看清孩子的面容,不禁心揪不止,那孩儿,正是当街拦住他战马的天真孩童。
此时,只听孩子啜泣道:
“大英雄救救我…大英雄救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