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知秋先前猜测的那样,处在阵眼之中,天落确是未曾聚集半点星辉,因此,火海的巨浪与剑意未受分毫阻挡,任其尽数落在身上,那时已是身受重伤,虽有圣光修复,仍旧还是太慢,此刻再加上弥漫荒原的寒息相袭,终究是抑制不住体内寒毒的反扑,周身散出深深的寒意来。
妖毒的反噬,痛得肆无忌惮,天落紧咬齿端,未敢露出一丝声息,强行忍住痛意,仍是以灵识语气从容地说道:“既然已是无路可退,你速去破了结界,我在此处调息抑住寒息便可。”
荒原之上,缥缈的阴魂厉鬼之声如泣如诉,勾人魂魄,教人实难稳住心神。寒息越来越浓重,山风越吹越烈,却吹不散荒原上方低沉的暗云,就连秋日艳阳也无法穿过愈积愈厚的云层,荒原的温度急剧下降,遍地的沙石很快覆盖上一层冰霜,不过数息时间,就已变成一片无边无际银光闪烁的冰原。
山风变得更为狂暴,呼号着卷过荒原,二人于孤岛弹丸之地已是难以立足。知秋心中更是担忧,却又不敢回头瞧上一眼。犹豫少顷,他暗下决定,凝神聚息,反手拽住天落的胳膊一把拉过,就地高高跃起,一同飞越跨过前方数丈宽的沟壑,双双落在一片较为开阔的沙石地上。
站定之后,他小心地侧过头瞥了一眼,只见天落微闭双眼,面色青白,凝着一层冰霜。抓住其胳膊的手隔着黑色衣衫也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意,仿佛刚从冰层深处中捞出来一样。血腥的气息从无数剑伤溢出,尚未完全散去便已凝结。既未见到灵狐,也不见周身的银光。
知秋还没来得及开口,天落便抽出腰间长笛,将他的手支开,向前远远走开,在另一道沟壑旁盘膝坐下,仍是以灵识言道:“你若是再犹豫下去,恐怕炙焰星阵也难止住这荒原上的寒息。”
知秋眼见天落如此,只好说道:“先前,你说这结界乃是齐自诺与晏智辰两人共同设制。如今,齐自诺的迷雾已破,剩下的便是晏氏家传的虚宿星阵吧?不过寒息罢了,且看我一把烈火将其焚烬。”言罢,他平伸手掌,尝试再度聚起那轮炽热的艳阳——竟是未果。
出乎意外,蹊跷不已。他凝思细想,耳畔尽是若隐若现的鬼泣之声,纠缠不休,欲罢不能,始终是无法将其屏蔽,鬼音落入脑海之中,微波细浪也一样教人心神不稳,不知不觉之中气息早已纷乱。
既然艳阳无法升起,知秋退而求其次,勉强聚起炙焰,一条赤色巨龙缓缓游出,向荒原盘旋而去,烈焰行过,未能点燃沙石,反倒被寒息擒住。
似乎是受到炙焰的气息相激,沙砾间的冰棱急速飞起,相聚形成一条丈余长的寒冰锁链,被无形之手挥舞得铮铮作响,将赤龙扼住,锁链上森冷的气息逼退熊熊炙焰,紧紧缠绕住赤龙将其碎成数十段,散落于地的烈焰竟然瞬间凝结成赤色冰块,再也散不出一丝炽热来。
星辉冻结,知秋如堕冰海,心脉间的气息亦是几近凝滞,寒霜慢慢在身躯漫延,森冷的气息让双手颤栗不止,再难聚起一分炙焰星辉。
那条寒冰锁链不依不饶,无端地发出鸣响,在半空中绕过半圈,带起沙石间无数刀刃一般的冰棱,仿佛长了眼睛,如同长鞭一般向知秋甩了过来。
寒冻之下,知秋双腿艰难挪动,整个人的动作缓了几拍,眼见即将被锁链击中,一道尖锐的呼啸声响起,恍惚间看见一个细长之物飞至面前,与锁链相击,一声巨响,金石撞击之声在荒原回响不止。
目光所及,只见被锁链缠绕的残魂予斜斜落下,扎入面前一丈开外的沙石之间,幽幽散着寒光,战意凛然,呜鸣不止。未过片刻,锁链再度飞起,搅起漫天冰棱,寒息如飓风,直指知秋站立之处,无数冰刀冰剑即将斩落。
知秋眼见神矛相助,心中既惊又喜,立即伸手欲将残魂矛召来,心念所至——残魂矛犹自呜鸣,却是未动分毫,仍是稳稳地斜插于沙石中。
知秋“咦”了一声,愣了半息,竟有召不来的武器!锁链已然再次袭来,刀风剑雨之势已是迫在眉睫。避无可避之时,残魂矛却自行急速飞起,再次将锁链挡住。随后而至冰刀冰剑来势依然,寒意落下,知秋四周立即现出一层淡淡的血雾,身上竟布满了被刀剑划过的伤口,气血溢出雾气弥漫,森冷的寒息留在伤口处,全身经络顿生麻木,双腿酸软难支。
眼见锁链打着旋儿飞向半空,聚集力量试图去而复返。耳听残魂矛呜咽一声落在身畔,微微颤抖。这时,脑海之中响起天落的声音:“残魂矛既有战魂,不可随意召至。此阵之中,鬼音与寒息并存,先夺五感,再灭神识,你需得抓紧时机速速破阵,犹疑下去,便不只是四肢麻木,心神迟缓这么简单了。”
知秋凝了凝神,引着经络中游移的圣光覆在伤口之上,忍着手臂的酸软麻木,一手握住身畔的残魂矛,说道:“这阴魂之声实在教人心烦意乱,一时竟无法聚起炙焰来。”话音且落,锁链带着无数冰棱又一次抽打过来,知秋双手抡起残魂矛搅起锁链,将其远远抛开,来势凶猛的锁链震得虎口酸痛不已,神矛险些脱手掉落。冰棱扑面而来,他忍着痛将残魂矛握得更紧,急速划过,勉强将冰棱悉数打落。
未得片刻喘息,数十丈外的锁链又一次去而复返,无处不在的冰棱密密飞至,如此三番五次没完没了的攻势,让知秋疲于应付,应接无暇。而荒原之上的温度愈发森冷,让自小生活在曦和山的知秋真真体验了一次严冬的滋味。
知秋自知,如此继续下去必是不妙,然而在鬼音袭扰之下,却是连半点炙焰都聚集不了。慌乱之中,他瞥了一眼远处的天落,长发衣衫已被厚厚的冰霜覆盖,寒光之间黑气游动,寂静之中竟似黑雾萦绕的一尊冰雕。见其这般情形,知秋心中更为焦虑,口中忍不住问道:“天落,你还好吧?”
天落却反问道:“如此神器,在你手中,只能用它来挡挡冰棱吗?”
“这......”知秋一面抡着神矛击退锁链,打落冰棱,一面暗暗感受手中的残魂矛,无奈言道:“战魂桀骜不顺,不受驱使,于我手中岂非如同平常玄铁一般,半分威力都使不出来。”
“非以修为御之,又无星辉相助,纵是神器亦是废铁。”
“修为,星辉......”知秋沮丧地说道:“在这鬼哭狼嚎之声的侵扰之下,半点修为都施展不出。你......”他看了一眼天落,收住言语,却忍不住暗自想道:“若是能驱散这鬼音片刻时间也好......”
沉默了许久,天落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我若是因妖毒疯魔了,你记得切不可再对我手下留情。”
“什么?!”知秋震惊之下,总算想起了问题的关键,如此任由寒息肆虐,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在结界阵式的压迫之下,仅是堪堪应付,无法脱困,却好似也并非到了生死关头,身上被无数锋利的冰棱划过,因为圣光的缘故,伤了又好,好了又伤,初时疼痛难忍,现在逐渐变得麻木。手中机械地挥舞着残魂矛,一代赫赫声名的神器黯淡无光,与寒冰相击,与冰棱相碰,铮铮之声不绝,却是没有半点斗志。起先那道凛然的战意,此时早已消散。身躯在寒息笼罩之下,早就惫怠不堪,仅仅勉力维持站立而已。耳边除了如疽附骨的鬼音,呼号的狂风,竟是一片诡异的静谧。
想到这里,知秋心底忽然一个激灵,难道自己的意识已陷入虚幻之境,在这样麻木机械的反复之中,就此困死于阵中吗?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右手执矛依然挥舞,将有些涣散的心神聚集在左手,凝聚起一道气息,再将意识探向前方天落,在他的手中寻到那片青叶,手中气息卷过,将青叶召至手中,置于唇边,气息催动,胡乱吹出几个音调,打碎了周遭静谧的假象,鬼音变得急切起来。
乱音之下,知秋精神一振,回想起往日修习过的曲调,拣了一段欢乐激昂的调子一气吹奏出来,与鬼音相对,激起心头的热血,残魂矛尖竟然闪过一道赤色的光芒。
惊喜之下,气息源源而出,曲声更加高亢嘹亮,落在心脉中,荡起凝结的星辉,几乎同时,明亮的炙焰在残魂矛升腾而起,唤醒战魂,点燃战意。神矛忽然发出一声嘹唳,破天裂云,震耳发聩,回响不止。
待狂风卷过,森森寒息如海浪起伏,回响渐渐平息,竟然再也听不到一声鬼音。知秋惊喜过望,心中猜测:“难道是战魂一声吼,倒将这阵中的阴鬼之声吓退了?”
既然没了鬼音袭扰,知秋将青叶放入腰带间,于心脉聚起炙焰之息,驱走满身的寒意。寒冰链锁再次袭来时,残魂矛将之搅在矛尖,熊熊火焰腾起,锁链挣扎几番终是化作一缕白雾。
冰源上的冰棱聚集凝结,知秋不再理会,执握残魂矛,心念所至,炙焰仿似一轮艳阳在矛端升起,将神矛燃得赤红。残魂矛向荒原深处掷出,恰如一条火龙飞奔,带着炽热的气息,焚天的气势,将遍地沙石点燃,烈火翻涌,热息蒸腾,压得漫天寒息步步消退,无边荒原在烈火中化作一片火海。
当狂风渐止,暗云消散,淡蓝天空显出本来面目时,终于清晰地看到千丈之外的泠曙山,千仞青山仅剩灰黑的断壁残垣,道道沟壑显出熔浆流过的痕迹,没有任何鲜活的色彩,没有丝毫生命的气息,真正是一个死寂之地。
知秋见此情形,不由喃喃问道:“天落,你当真认为,在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月影先生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