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明确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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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ce Trek》电子专辑发布了。记者见面会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超级会议室举办。老王花了不少钱，厂牌、公众号、大V，连一向不屑报导流行音乐的《摇滚之音》都来了。李东安仿佛能看到每个记者的脑门上都写着一笔不菲的车马红包费。而且，表面功夫老王也没落下，公司不仅准备了招待记者和粉丝的冷餐自助，还做了专辑封面的巨幅易拉宝，太空少女队的海报也被精美地框在相框里，悬挂在了每一面墙上。放浪的飞机们从未参加过这么精致的见面会。
“出名就是这种感觉吗？”法云愣愣地看着会场。
“这才哪儿到哪儿呀。”老王举着个小起泡酒杯出现在法云身后，“她们在行业里，脚跟儿才刚刚站稳。但是啊，”老王拍了拍李东安的肩膀，“她们能站稳，多亏了你们。歌写得真不错。东子，你这不是能写流行歌嘛！”
李东安没说话。
“歌词也不错，连外媒都评论了，说特别感人。”老王将杯中的余酒喝尽。
“我只是写了中文歌词。最终的英文歌词是高梓淇翻译的。她的功劳更多一些。”想到高梓淇，李东安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哎，那个小姑娘真不错。干活认真，还不要钱。”老王笑嘻嘻地转过头去，对一旁正在胡吃海塞自助餐的赵爽挥了挥手，“你推荐得不错！”
“对了，东子，小姑娘今天来吗？”老王问道，然而，空气却渐渐安静了，李东安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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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
会议室内，李东安将电脑连上了音箱。
“这首歌可能和大家想象得不太一样。”李东安对太空少女们说，“我昨天去看了你们的演出，给了我挺多灵感的。”李东安看了一眼老王，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这是一首拥有大量电子混响和迷幻摇滚元素的歌。配器数量不多，但却多次使用了真实环境音，例如广播的信号干扰音、火箭发射前太空站的倒计时声、宇宙中模糊的对讲声等与“太空”话题相关的声音。在这个基础上，李东安让描述星际旅行的副歌先行，歌曲的前15秒就让听众感受到高潮段落的节奏，一瞬间抓住了听众的耳朵；然后再进入煽情的讲述Stella父女之间关于梦想和感情的主歌段落；并在歌曲的结尾，李东安自己录了一段父亲对女儿温柔的情话：“天上的星星，宝贝喜欢哪一颗？爸爸摘给你。”
李东安从没有写过这么煽情和商业套路化的歌。他以往的音乐总是充满了猎奇的民族器乐和苍茫的混响，而歌词则偏向批判或者逃避。经过这一夜的创作，他忽然发现，这种商业歌曲也并非就是迎合的、头脑简单的，事实上，优秀的商业歌曲并不比他的小众音乐低级，甚至可以说，商业歌曲虽有自己的套路，但从创作难度上来讲，它们是势均力敌的。
一曲终了，老王笑了。
Stella率先开口：“李老师，我真的很喜欢这首歌。”Stella羞涩地捋了捋头发，“我不太懂作曲，但我觉得这首歌把煽情的部分和酷炫的部分融合得太好了。一点也不突兀。而且……”Stella看向了李东安，“很感谢李老师，您真的对我们乐队进行了深入的了解。”
李东安被女孩坦诚的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谦逊地回答：“其实功课做得还不够，这只是个demo，后续创作部分还需要大家共同努力。”
老王别有深意地看着李东安。
当天会后，老王拉住了赵爽，问他是谁带着李东安去的小剧场。赵爽告诉他是高梓淇。
“这个小姑娘有点儿意思啊。”老王想了想，“我觉得你们乐队缺个助理。你问问高梓淇愿不愿意来，我给她发实习工资。”
“啊？我问啊？”赵爽愣了一下，“她家好像也不缺钱，现在小朋友们都不喜欢吃苦耐劳了。人家愿意来吗？”
“傻呀！”老王拍了一下赵爽的后背，“她冲钱来还是冲东子来的你没明白啊？”
“哦……但是，”赵爽为难地笑了一下，“这是不是不太好啊？”
“你想要助理吗？”
“想！”
“那不完了吗！”
高梓淇当然乐意给乐队做助理。她的入职也非常顺利，老王的助理阿杰几乎只用了三个小时就帮她办好了入职手续。但是，高梓淇真正在乐队成员内部所展开的工作就没那么顺利了——当她出现在乐队排练厅时，李东安看起来并没有非常愉快。
“我们不需要助理。”李东安说。
四壁做了吸音处理的排练室听起来非常沉默。
高梓淇有一点尴尬，但她还是微笑着说：“你不需要助理，但王总认为你们需要呀。助理嘛，即使什么事情都不做，带出去充门面也挺好呀。”
“我不需要什么事情都不做的助理。”李东安想让高梓淇知难而退。他真是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女孩。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做。”
李东安挑起一边眉毛，盯着高梓淇看了会儿，然后摇摇头，他招呼起来乐队成员：“别耽误时间了，赶紧排练。后天就要去音棚录制了。”
其实，他们的排练并不紧张。太空少女队的这首单曲的制作难度在于将环境音、器乐和电子混响进行混录，反而真实器乐部分的演奏都是极其常规的操作。
周雪给键盘插上了电，她瞥了一眼坐在一旁小沙发上的高梓淇，小姑娘看起来尴尬而且孤零零的。周雪知道这是李东安惯用的手法。李东安一旦害怕什么事了、不会招架某个人了，就用这种冷处理——将那件事拖延，或者将那个人搁置。
直到排练结束，乐队成员打算四散回家时，李东安都没有对高梓淇说一句话。小丫头跟在大家身后，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
周雪有些受不了了。
“哎，”周雪对高梓淇招呼了一声，“你跟老王签的合同里，你的工作包括我们的私人生活吗？”
“合同还没签呢……”高梓淇嗫嚅。
一旁的李东安翻了个白眼，他跨上摩托车，把吉他往斗里一扔：“先走了，大伙儿。明天还是这个时候。”
周雪冷眼看着李东安骑着车离去，她转过头对高梓淇说：“我要去买菜，你能帮我吗？”
明显周雪不是让高梓淇帮她提菜的。高梓淇并不傻。她知道周雪恐怕是有话要对她说。当她们一人捧着一个西瓜往周雪家走时，周雪开口了：“要不是东子穷得叮当响，我都觉得你这孩子图谋不轨了。”
“啊？”
“你也太难缠了。”
“可他也没说过不愿意啊。”高梓淇委屈地看了一眼周雪，“我给他送特产，他没说不要，就是还了我钱而已；我跟他说要抱抱，他也没说不抱我，就是让我赶紧回去睡觉；柠檬音乐节上，我说我要睡了他，他没理我，可是也没明确拒绝呀。”
“这还不明确吗？”周雪觉得这小姑娘可笑，“对于东子来说，这就挺明确了。”
高梓淇摇了摇头：“归还、逃避、不理睬，这都不叫拒绝。真正的拒绝就是直接告诉我。比如他今天就说了，他不想要我做乐队的助理。这个，就是一个明确的拒绝。”
“那他拒绝你了，你明天还来吗？”周雪问。
“来。”高梓淇厚脸皮地笑了，“他还请我吃饭，让我给他介绍女团曲风呢，我可不好说他这次的拒绝是不是耍什么傲娇呢。而且，他拒绝我，可是乐队里其他人没拒绝我啊。我是给乐队做助理，又不是给他做助理。雪姐，你不会拒绝我的对吗？”
周雪愣了一下，然后她大笑出来，揉了揉高梓淇的头发：“你这丫头太贼了。”
李东安这次算是摊上一回大麻烦了。周雪心中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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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安不得不接受了每天乐队排练时多出来的一个人。不过，在高梓淇出现后，排练厅的生存条件忽然好了很多。李东安发现了一台小型咖啡机、一筐零食，和一个永远装满饮料和水果的小冰箱。
李东安感到了一丝不安。小丫头哪儿来的钱买这些东西？他怀疑是她自己掏的钱包。李东安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欠别人的，特别是当对方还想从他这儿索取点儿什么的时候。
他将小丫头从排练厅里拽了出来。
“你和老王签合同了吗？”
高梓淇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李主唱，很关心我啊。”
“咖啡机和小冰箱的钱谁给你的？”李东安无视了高梓淇的调侃。
高梓淇叹了口气：“你放心吧。王老师每个月微信给我打四千块钱，两千块是我的实习工资，另外两千块是乐队平时的一些开销，比如买些咖啡机啊小冰箱什么的。你们以后排练刮风下雨的打车了，也可以拿着发票找我报销。”
“为什么是微信打给你，不是银行转账？你们到底签没签合同？”
高梓淇笑了：“暂时还不受劳动法保护。别担心，我的小哥哥，”高梓淇拍了拍李东安的手臂，“我妈工厂里好多我这样的临时工呢。”
李东安觉得他有必要给老王打个电话了。理论上讲他不必对高梓淇负责，但很明显，谁都知道这个小丫头是冲着他来的，而万一小丫头出点儿什么事儿，李东安觉得他良心上过不去。
唉。李东安内心叹了口气。真麻烦。麻烦死了。
“狗皮膏药。”
“你说什么？”高梓淇没听清。
“我说你是狗皮膏药！”李东安没好气儿地回答。
“那是什么呀？”高梓淇眨眨眼。
“看过抗日神剧吗？里面的汉奸脸上都贴一块，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白色纸，纸上有块黑色的圆形的小药膏。贴上去就撕不下来了。你就是那块膏药，我现在怎么撕都撕不下来。”
高梓淇目瞪口呆：“你怎么把我说得那么难听呀……”
“我们北京男人就这么损。”李东安微笑，“不喜欢可以离我远点儿。”
高梓淇当然不会离李东安远点儿。当她得知李东安帮她从老王那儿要了份正式合同后，小丫头心里更美了。合同里要求她每周上三天班，现在她恨不得天天来。搞得李东安都开始怀疑小丫头是不是翘课了。
忍住。李东安对自己说。一定不要去问她翘没翘课。他算是发现了，这小丫头鸡贼得很，但凡他表现出一点点的关心，她就蹬鼻子上脸，得意洋洋地像只开了屏的小孔雀。
日子就这么四平八稳地过着，太空少女队的单曲《星际旅行》也被高梓淇翻译成了英文，题目改为《Space Trek》。翻译得不错，李东安对高梓淇的英语水平很服气。
成曲交付给公司后，乐队在李东安家弄了个小聚会，大家吃着火锅唱着歌，非常快乐。快乐到，让李东安似乎都接受了高梓淇粘在他们身边了。
然而，也就在发布会的前一晚，高梓淇敲响了李东安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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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门看到小丫头的第一眼，李东安刚准备发火，质问她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来他家，但很快，他发现小丫头的状态不大对。
外面下着雨，高梓淇的头发湿漉漉的，惨白着一张小脸。
李东安再三犹豫，但最终还是让她进屋了。
“坐吧。”李东安指了指沙发，高梓淇摇了摇头：“身上湿的，不坐了。”
倒是在这种细节上很客气啊。李东安内心翻了个白眼。他从洗手间拿了块大浴巾丢给了高梓淇，“擦擦。”
高梓淇一边擦着头发上的水，一边抬头问：“我饿了。”
可以说是把不要脸和卖萌结合得非常好了。
李东安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厨房。
“泡面就行，不用太麻烦哈~”客厅里，高梓淇得逞地喊道。李东安忍耐了一下出去揍她的冲动。
等李东安端着碗从厨房走出来时，他发现高梓淇居然穿着他的T恤。宽大的T恤刚过小姑娘大腿根，底下仿佛什么也没穿。
“这是我的衣服吧？”
高梓淇咧嘴笑了：“我从阳台晾衣架上拿的。我自己的衣服都湿了嘛。”
“那也不能——”
高梓淇马上打断了他：“我脱了我脱了行吗？”说着，她作势就要撩衣服，李东安赶紧制止了她。
“穿着吧。”李东安再次叹了口气，将面碗放到了高梓淇面前。
“这是什么啊？”
“炸酱面。”
高梓淇的眼睛亮了起来：“老北京炸酱面？正宗吗？”
“老北京人给你做的，正不正宗自己判断。”
高梓淇马上低头吃面。
“拌一下再吃。”李东安提醒道。
高梓淇拿着筷子在海碗里搅和着。李东安看不下去了，他拿过高梓淇的面碗，帮她把炸酱面拌匀。
“吃吧。”
高梓淇眨着眼睛看着他：“我还想吃荷包蛋。”
李东安忍耐了一下，然后起身去厨房给她做煎蛋了。
等李东安端着煎蛋刚要从厨房出来时，他发现高梓淇正对着面条掉眼泪。他见不得女孩哭，也不会应对这种事儿。他很想问问高梓淇为什么这么晚跑到他家来，也很想问问她为什么哭。但是李东安问不出口。这种沟通对他来说难度太大了。于是他故意将脚步放重，看到高梓淇慌乱地抹干净眼泪后，他才端着煎蛋走了过来。
“吃吧。吃完赶紧回学校。”
高梓淇抽抽鼻子：“我不想回学校。”
“那回你爸家。你爸不是在北京吗。”
高梓淇不说话了。她低头吃面，然后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回算是当着李东安的面儿流泪了。李东安叹了口气，他酝酿了一会儿，刚打算问高梓淇到底怎么回事儿时，小丫头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李东安搭在桌上的手腕。
“我今天晚上，能不回去吗？”
李东安的耳朵一下子红了。他试图挣脱开高梓淇的手，但高梓淇站了起来，走到李东安身前，抱住了坐在椅子上的李东安。李东安觉得自己都僵住了，他感觉自己都手足无措起来，他从来没这么丢脸过。
姑娘也不是没抱过，但年纪这么小的他真没碰过。
“我不想回去。”小丫头湿漉漉的小脸蛋蹭在李东安脖子边，李东安一动都不敢动。小丫头干脆跨上了李东安坐着的椅子，她直白地看向李东安：“求你了。我又不图你什么。”
李东安猛地把她推了出去。
“你是不是对玩儿乐队的人有什么误解？”李东安站了起来，“你是好日子过多了来我这儿找刺激呢？睡个乐队唱歌的好跟你的同龄小朋友们炫耀炫耀？那可真对不住您，玩乐队的没什么精彩生活，就是柴米油盐。你趁着没失望赶紧走吧。”
“我没有要炫耀。”高梓淇被李东安的爆发给吓愣了。
李东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我把话说得再明白点儿，我不喜欢有钱人家的小姑娘，我不喜欢陪太子读书，我也不想和你谈恋爱，更不会让你在我家过夜。懂了吗？”
高梓淇突然不哭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拿起了桌上的手机。
“对不起。”她微微给李东安鞠了个躬，把光着的脚踩进帆布鞋里，然后她离开了。
门轻轻关上的那一瞬间，李东安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他仿佛赶走了一条可怜的在他家门口乞食的小流浪狗。李东安叹了口气。别多想了。他对自己说。高梓淇才不是什么小流浪狗，她家有钱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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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发布会，高梓淇没有来。周雪给她发了微信，但没有得到回复。当周雪将此事告诉李东安时，李东安一言不发。直到发布会主持人邀请李东安上台，高梓淇也没有出现。在一片闪光灯和提问中，李东安毫无兴味地回答了记者提出的问题。
他应该感到兴奋的。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么正式的发布会。他应该感到高兴的。因为有这么多人认可了他的作品。
但李东安意兴阑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