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途用手清了两下眼前水渍,看清尹雨面容,笑道:“侄儿来啦!”
尹志秀正在东侧厨房做饭,听闻相公所言,急忙放下手中菜刀,小步跑出厨房。
尹志秀到了院中一看,果真是自己侄儿尹雨来了,双手在围裙上胡乱蹭了两下,小步跑到尹雨身边蹲下,捧着尹雨的头,就在脸上亲了一口,说:“想死姑姑了!想姑姑没?”
尹雨憨笑道:“想了!”
尹志秀对尹雨温柔一笑。抬头问周铁道:“周大哥我家大哥为什么没来?”
周铁叹气一声,缓声道:“这……你哥被官兵留在同关了,听尹雨说是要做苦力,恐怕要几个月呢。”
尹志秀惊呼:“那还了得!”
王仁途一边擦脸一边走了过来,一直布满老茧的大手搭在了尹志秀的肩上,心平气和道:“志秀你去多备些好菜,周大哥一路前来也不容易。你去把桓觉叫起来,越来越不像话了,都晌午了还不起来,真是让你惯坏了。”
尹志秀起身,一脸委屈看着王仁途道:“那……”
王仁途微笑道:“大哥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尹志秀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快步去了厨房。
王仁途脸色恢复平静,向周铁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周大哥里面请,小弟这有学生送来的铁观音茶,请大哥尝尝。”
周铁挠头憨笑道:“我这一届粗人,哪喝的出什么味道。”
三人一起进了正堂,正堂内摆有一张圆桌,桌上摆有一个茶壶四个茶杯。
王仁途拎起桌角水壶走了出去,尹雨和周铁在圆桌边坐下。
不一会,王仁途拎着小半壶开水回来,将茶沏好后,倒了三杯自己拿了一杯,递给周铁一杯。坐下后向尹雨问道:“侄儿你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尹雨伸手在桌上也捏过一杯茶水,除了自己身上携有银子的事之外,将那天在同关经历详细讲了一遍。
王仁途听过后微笑道:“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姑父我这有个学生是这广陵县主薄家的公子,下午我去他家讨封书信,明天姑父就陪你去同关找回你爹吧!”
尹雨听后高兴的说不出话来,眼里不由自主的泛起了泪花,眼前渐渐朦胧,却也强忍着没有出声,努力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却感觉马上就要抑制不住眼泪,猛地将头一低,喝了一口双手捧着的茶水。
茶水仍热,尹雨茶杯脱手,弓背分腿,伸着舌头将茶水吐了一地。
王仁途迅速放下茶杯,伸手去扶尹雨,关切问道:“烫到了吧……有没有事?”
尹雨抬头伸着舌头,满脸灰尘挂着两道泪痕,模样甚是狼狈,双手连摆道:“没事没事,就是苦了点……”
滑稽模样引得周铁哈哈大笑。
王仁途尴尬赔笑两声,茶水现在已经不烫了……
这时尹志秀端着碗筷进来,笑道:“准备吃饭。”
尹雨背对门口,闻声回头看了一眼。
尹志秀放下碗筷,手在尹雨头上一弹,笑道:“你看你!都脏成花猫了!快去洗洗!”
王仁途道:“院子里有一桶刚才我打的水,现在应该晒温了,去洗洗吧。”
周铁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也跟了出去。
没过多时,一桌饭菜准备妥当,田桓觉也被母亲叫醒,一同上了饭桌。
饭桌上王仁途做了一下安排,对尹志秀道:“下午我去主簿吕大人家去讨一封书信,下午的课就不上了,但是桓觉该背的书还是要让他背好,回来我要检查。咱们家没有空房,周大哥在这也不是很方便,等我回来吃完晚饭就送周大哥去住家客栈,你去给我拿些个银两救你哥用,多拿一些,也送与周大哥半两。”
周铁连忙摆手道:“可使不得!可使不得!乡里乡亲的,尹雨这孩子可是我看着他长大的。”
尹雨道闻言狠咽两口口中饭菜,抬头道:“姑父要钱我这有!”
王仁途看向尹雨问道:“哦?你有多少钱?”
尹雨大气说道:“足有三两多!”
王仁途一笑道:“那就算你一份!志秀一会去给我取七两来!十两银子换封书信应该够了!”
田桓觉不紧不慢的吃着饭,叹气一声道:“爹啊,你怎么不想着儿子的本事?什么字写不出来?我让在咱家读书的小吕去偷他爹老吕的印和几个字出来,用完之后再让小吕还回去,这书信我不就能给你写出来了,还用花这冤枉银子?哎呦!……”
王仁途动作迅雷不及掩耳,拿着筷子敲了田桓觉的脑门,厉声道:“你可知伪造官信不仅要挨板子,还要为奴三年?”
尹志秀一看儿子挨打,立刻也显怒色,大声道:“有什么就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打孩子!”
“咔嚓……”
王仁途怒目圆睁,手中筷子不堪受力应声而断。
王仁途好似忽然回过神来,脸色恢复平静,缓缓坐下,对田桓觉道:“国有国法,一国之中只有法才最大,桓觉你还小,凡事不可去投机取巧,更不能坏了国家的规矩,知道了吗?”
田桓觉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捂着脑门,低声道:“孩儿知错了……”
饭后王仁途备好了银子,独自出门去了主簿吕大人家。
尹雨站在门口,看着王仁途远去背影,心想:“这下可好了,父亲终于可以平安回家了!”
王仁途徒步走在路上,见路边有卖甜点的小摊,便买了一份桂花糕。
王仁途拎着桂花糕走了约有一刻,到了一处院落门口,站在门口看两侧围墙,总长约有十丈长短,墙体甚高也算体面,可是这门上的牌匾却显得极为寒酸,掉了漆的牌匾隐约还能看出“吕宅”二字。
王仁途走到门前,握起门上铁环在门上轻敲了两下,随后退后一步站在门前等候。
不一会门内传来脚步声响,到了门前并未开门,而是在门内喊道:“门外何人轻扣铺首?”
王仁途门外拱手低头道:“在下是吕家公子的教书先生,我田正风有事求见主簿吕大人。”
门内人道:“原来是田先生啊,不是我不给你开门,今天主簿大人在和人谈公事,容我先去向主簿大人先禀告一声。”
王仁途道:“有劳有劳……”说罢才将双手放下直起身来。
等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内门再次传来脚步,这次没有隔门传话,门直接开了。
门内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广陵主簿吕睿。
吕睿此人三十五六年纪,身形消瘦,个子足足比王仁途矮了一头,处在刚入盛年的吕睿却如中年人一般,脸上皱纹颇多。
开门后的吕睿伸出双手握住了王仁途双手道:“田先生啊,真是稀客稀客,不知我儿最近功课如何?哎呀!对了对了!先生先里面请!里面请……”
说着拉着王仁途的手,引向院内。
进院后王仁途道:“刚才府内仆人说大人您正有事,若是今日不便的话,田某明日再来拜会可好?”
吕睿笑道:“已经没什么要事了,请田先生堂内喝茶,若先生有事的话,我们坐下详谈。”
王仁途拱手道:“如此多谢大人。”
吕睿笑道:“先生客气了。”
王仁途走在吕睿左后侧,与吕睿保持半步距离,前后脚进了正堂。
正堂内东西两侧放有两排座椅茶桌,一共四张茶桌八张木椅,北侧两排客座中间摆有主坐木椅两把。
进堂后的王仁途发现东侧客座首位上正坐着一人,此人二三十岁年纪,头戴黑色紧束网巾,身穿青色短褐,腰间挂有一柄镶银外鞘长刀,脚下穿有黑色短帮布鞋。此时此人左手手中两指捏有青花瓷杯,杯中热茶冒出腾腾热气,低头轻吹杯中热气。
吕睿笑着向王仁途介绍道:“这位是……”
吕睿话未说完只见此人微微抬头,斜眼看向吕睿,吕睿随即止言,紧接尴尬笑道:“无妨无妨……田先生请就坐。”
吕睿见王仁途落座,随后坐上主坐问道:“田先生此来何事?”
王仁途复又起身道:“想求吕大人为我写封书信。”
吕睿不解问道:“一封书信而已,为何田先生要我代写?”
王仁途行礼道:“此事说来话长,小人娘子家住大同关城附近,小人娘子有一哥哥,被同关城内官兵留在同关城做苦役,小人娘子的哥哥为人忠厚老实,若行苦役恐会多受劳累之苦,小人想请大人为小人我写信一封,小人亲自送去同关,以求家人平安。”
王仁途说罢上前两步,将手中桂花糕双手奉上吕睿面前:“早闻大人喜欢甜点,这点桂花糕小人不成敬意。”
吕睿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哪爱吃什么桂花糕,于是说道:“家里娃娃爱吃,总去街上买,这一来二去的,乡亲误传,误传……”
吕睿伸手接过桂花糕,这桂花糕已用绳子扎绑纸张包裹,却又有重新绑扎的痕迹,谁家甜点绑扎绳子能系的是死结呢?用手掂量一下,果然这桂花糕的份量比正常的重了很多。
接过桂花糕后吕睿点头笑道:“难得先生如此有心,书信一事交由我办即可,先生明日过来取吧!”
王仁途行礼道:“多谢大人大恩!那小人先行告退了。”
吕睿点头道:“那先生慢走,本官这儿还有事,恕不远送。”
王仁途转身欲走,却被坐在主宾位置的人出言拦住。
“田先生看着有些面熟啊,我们是否见过?”
王仁途看向主宾位置的人说道:“小人确信是与阁下初次见面,不知阁下是?”
此人微微侧头看着站在面前的王仁途,右手拇指轻顶佩刀挡手,轻笑道:“鄙人姓赵,不过我是谁先生自不必管,可先生容貌确实令我眼熟,既然吕大人称你为先生,那先生定然饱览群书,不知先生可否读过《大明律历》?”
王仁途道:“小人只是读过几年四书五经,对《大明律历》未有涉及,知之甚少。”
赵某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又问:“那先生可知,以下犯上,杀官潜逃者该当何罪?”
王仁途心中一惊,努力装作镇定模样,低头行礼道:“小人才疏学浅,不知该当何罪,小人也有一惑,不知杀良冒功者该当何罪?”
赵某重哼一声道:“杀与不杀皆是官家……”
话到这里皆已明了,王仁途身份已经暴露,趁他话未说完,王仁途就已率先发难,两人相距仅有一丈远近,王仁途大步前冲。
赵某见王仁途冲来,随即起身欲要拔刀。
赵某刀出一半身未站直,王仁途已到进前直蹬一脚。
这一脚踢在了赵某拔刀到一半的右手前臂上,由于身未站直重心不稳,在王仁途这大力一脚之下赵某身体向后退去,怎奈小腿后面就是椅子,磕碰之下人随椅子后仰而翻。
王仁途一击得手也不给对方喘息机会,立刻跃起攻向对方,身在空中找准目标,果断右脚向赵某脸上踩去。
由于拔刀时身子已微微向左扭转,所以此时后仰躺在地上的赵某腰间长刀已被压身下,无奈只得右手再次拔刀,就在刀身刚刚出鞘之际,只觉眼前袭来巨大黑影,右手再次将刀只是拔到一半,瞬间就被一股巨力击在右边的半边脸上。
王仁途一脚踩在对方脸上,赵某头下的青砖都发出了“咚”的一声。王仁途本欲抬脚再踩,但再次抬脚却发现对方已经晕过去了,于是便停止了攻击。
主簿吕睿一时被吓的呆了,见打斗结束,这才从惊惧中才缓过神来。吕睿双手颤抖前伸,颤颤巍巍到了王仁途和已经不知生死的赵某的不远处,双手扶在身边一张椅子靠背上,伸着脖子低声问道:“死…死…死了?”
王仁途走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下道:“只不过是晕了罢了。”
吕睿长长的呼出口气道:“先生你可知你已闯下大祸了!”
王仁途问道:“此人应该是个官差吧?”
吕睿又叹了口气道:“哎!他可是京师里来的!人家是东厂锦衣卫啊!如此只能委屈先生了!我若不把先生你送去官府的话,恐怕我都要遭连累了……”
王仁途道:“真是对不起了主簿大人,在下还真不能让你把我送去官府。”
王仁途说罢起身,去拿起放在桌上桂花糕转身离开,走到大门口时还不忘说了一句:“书信之事就此作罢!”
吕睿见王仁途出门立刻喊了一声:“栓柱!!”
栓柱是吕睿府上杂役的名字,听到老爷喊话立刻跑了过来,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吕睿急切道:“快去报官!”
栓柱点头“唉!”了一声,转身就跑。
吕睿气道:“回来!”
栓柱脚下一刹,回头问道:“怎了老爷?”
吕睿一只手捂着胸口,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气喘吁吁道:“先去叫郎中!再去报官。报官就说……就说田正风行凶伤人。”
栓柱又“唉!”了一声,转身快步跑出大门。
出门去请郎中的栓柱刚刚跑过一个路口,恰巧在刚一转弯的位置就迎面撞上了王仁途。
王仁途坏笑道:“等到你了!”
紧接栓柱脸上挨了一记重拳昏了过去。
王仁途一路飞奔回家中,刚一进门就见尹雨正坐在院中。
尹雨听到脚步声响,朦胧睁眼抬头,见到是进院来的是姑父,于是急切问道:“姑父可将书信到手?”
王仁途深吸口气欲言又止,愁眉问道:“你姑姑呢?”
尹雨答道:“我姑姑好像在东屋看着我弟弟读书呢。”
王仁途快步走到东屋门口,开门见妻儿都在便吩咐道:“不要背书了!志秀赶快收拾细软行李,我们出城!”
尹志秀不解问道:“怎么了相公?”
王仁途急道:“别问了!你快按我说的做!”
尹志秀又问:“到底发生何事?莫非相公索要书信不成与那主簿大人起了争执?”
王仁途一脸愁容,走了一步进到屋内,回手关了房门。
尹志秀道:“相公若是真的与那主簿大人起了争执我们投官便是,相公若是入狱我定当等着相公平安出狱。”
王仁途突然“扑通”一声跪倒,痛苦失声道:“田某人对不起你母子!”
尹志秀赶忙上前搀扶,王仁途依旧跪地不起。
王仁途抽噎一声继续说道:“我本名王仁途,曾是扬州府丰利的一名捕快,当时倭寇袭扰,赶来杀倭军官无良,欲要杀良冒功,当时我一时冲动将军队将领斩首,直到现在我还是一个逃犯啊!”
尹志秀怎能想到自己同床共枕十多年的相公突然就变成了逃犯,停下了扶起王仁途的双手,脑中“嗡”的一声,身体也好似失去了控制摇晃欲倒。
王仁途见状赶忙一把拉住,仿佛这一瞬间尹志秀的心神又被拉了回来。
尹志秀急忙抬手擦了两下脸上泪水,吩咐田桓觉道:“桓觉你快去把在你屋睡觉的周大叔喊醒,我们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