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雷想了一整夜，他决定第二天去庙里出家。
李小雷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泡了好几个小时，用沐浴露一遍一遍地擦洗自己的身子，然后像模像样地口中念着六字箴言。
结果第二天直接让人拦在庙的外面，连进门都不让进。
“出家这件事讲求缘分，施主你的尘缘未尽，佛缘未开，强行出家，这是要破和合僧的。”
这是李小雷在一堆讲着藏语的人里，听到的唯一一句汉语，他不明白破和合僧是什么意思，就站在门口不走。
“大清早的，是谁啊？”宏德大师走出来，见到他的僧人喇嘛纷纷向他行礼。
“是你？”李小雷与宏德大师的遇见猝不及防，两个人都吃惊不小。
“我不是让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吗？”
“我这也没想找你啊。”李小雷无奈道。
“怎么，看你这阵势，想要出家？”宏德大师用鼻子嗅了嗅，“你这身上都什么味儿啊。”
“怎么，我不能出家？”李小雷闻了闻自己身上，“没啥味儿啊，就是挺香的呗。”
“倒也不是不能，你这个人，与佛有缘，若是出家，再合适没有，但是时候还太早。想当初佛祖座下阿难尊者，堪称‘多闻第一’，可是仍看不破红尘一事，困顿于尘世。如今我佛已入末法时代，距我佛无余涅槃更是数千年之久，没有无上经法指路，你又如何出家。再者你既然已经身在红尘，便已是出家，又怎么会无端有出家的想法？”宏德大师认真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只是李小雷除了第一句话以外，没有一句话听得懂。
“那你就说，我这个家还出不出。”
“你既然没有踏进这座庙的门，那你就已经出家了。”宏德大师笑道。
李小雷听得糊里糊涂：“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宏德大师说完这话，就把院门关上。
“师傅，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啊？”一旁的小徒弟好奇地问，“为什么我们是进了这扇门才是出家，而他却是出了这扇门才是出家呢？”
宏德大师揉揉他肉嘟嘟的小肥脸：“哈哈哈哈，这是因为你们的家不一样呀。”
宏德大师回了自己的住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盒子里装有一块由红巾裹住的牌子，宏德大师小心翼翼地把牌子取出来，上面写着“宏广”两个字，宏德大师眯着眼睛，掐指一算，然后哈哈大笑：“功德缘分，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李小雷走回去的路上，一直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可是他不知道铃是什么，也就不清楚谁人系铃，谁人解铃了。他知道当局者迷，而如今，吴楚郭清他们，已经皆入局中，所以唯一一个他认识的局外人只有李风英。
李小雷跟李风英单独的交流几乎没有，而且要他跟李风英谈论这件事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他现在都开始怀疑自己来西藏的目的了，他本是来完成自我救赎的，可是这么说起来，系上这铃的却是那博洋，但是博洋毕竟是死了，又从何拆解。而且照着宏德大师所言，分明是对“情”的解说，难不成是要让他正确处理自己的情感问题？这不是彻彻底底的南辕北辙么？
再三考虑，李小雷还是单独把李风英约了出来，打算听取她的意见。
“我跟我妈信天主教的，你要是问我这个，我只能说，主会救你的。”李风英直截了当。
李小雷尴尬地笑了笑，换了话题，跟她聊了一会儿关于郭清的事，又把她送了回去。
“你们搞什么啊，这么神神秘秘的。”郭清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就讲你高中的时候偷看花花公子流哈喇子的事。”李小雷回答道。
“你说谁呢你？风英，你可别信他，这家伙一肚子坏水，他就是瞎扯。”郭清猛地一瞪眼，“我可是好人哪，你可不能忠奸不分。”
李小雷跟郭清开了几句玩笑，就不打扰他们俩的私生活了。他想来想去，事到如今只有再找一次陆心。
陆心对于李小雷的到来并不惊讶，她反而准备好了一壶咖啡在桌上：“宏德大师事先告诉我了，他说你会过来，让我准备一壶咖啡。”
“宏德大师他这么灵？”李小雷万万没有想到。
“他的原话是，要是没等到你，就让我给他打电话，他把这咖啡带回去喝。”
“哦。我就说。他要是什么都料得到，那不成了活神仙。”
“说吧，这次找我，什么事？”陆心起身倒咖啡，一阵檀木香味无风自动。李小雷很喜欢这种味道，忍不住多嗅了一嗅。
陆心看到李小雷情不自禁的微笑，以为他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话语中就多了一份冷漠：“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不是说过别来找我么？”
李小雷就赶紧收敛起来，他把这些天遇到宏德大师，以及自己内心的困惑一一吐露出来。陆心也听得是一头雾水：“你是说你本来是因为博洋的事而来，但是现在宏德大师却为你解情事？”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会不会是说你对你那个刘老师的怀念之情？”
“我是很怀念刘老师的，他毕竟教了我很久的时间，我这次也是带着他的吉他而来，可是我并不因为这件事而感到困惑。”李小雷坐在床边的榻榻米上，他单手支在木桌上，露出疲倦的神态。刚才他把整个事情经过讲给陆心听，这是他出院之后第一次一边梳理一边说这么连串的话，有力不从心之感。
“他一共跟你说了两遍解铃还须系铃人？”
“是啊。”
“那么按照大师平时的习惯，我暂时可以确定，他至少是说了两件事。”
“两件事？”李小雷不清楚宏德大师到底是什么习惯，也不知道为什么陆心就这么肯定这是两件事，但是看到她若有所思的表情，没有打扰她的思考。
“这第一件应该就是博洋的事了，你在遇到他之后，便遇到了我，我应该就是你的第一个解铃人。”
“可是我第二件事之后也遇到你了啊，总不至于这感情上的心结，也是因为你吧？”
陆心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小雷，那你告诉我，你觉得什么是爱情呢？”
“啊？”李小雷稀里糊涂，根本不知道陆心问这话的意思，“爱情就是两个人相爱而产生出来的情感呗。”
“没了？”
“是啊，字典里就这么解释的。”
“李小雷你看着也挺聪明，怎么就木鱼脑袋呢？”陆心气不打一处来，“你仔细想一想，爱一个人的感觉。”
李小雷很仔细地想了想，抬起头：“我好像没有爱过一个人。”
“你没有爱过一个人，那宏德大师让我来给你讲什么？”
“但是我也可能是爱过，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李小雷挠着头。
“那你讲一讲，我听听。你先放松，这不是心理测试，我也不会对你做什么心理速写。”陆心把吊灯调暗，然后取出一盘黑胶唱片，不一会儿，传出舒缓的钢琴曲，有一个慵懒的女声喃喃诉说着什么。
李小雷不禁害羞起来，他憋了一会儿，还是说不出口，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陆医生，要不你先讲讲你的故事呗。”
“我的故事？讲什么？”陆心把头凑过去，昏暗的灯光下，李小雷似乎能感受到那似有若无的呼吸，呼吸里有淡淡的甜味，那味道一下子把李小雷带到很远的地方去
“讲讲你觉得的爱情，我好有个比照啊。”李小雷回过神，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哦，这个意思。”陆心坐回坐垫上，手里捧着抱枕，“嗯，好吧，虽然呢，我也不是很清楚现在讲这些合不合适，毕竟我已经离婚了嘛。但是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我爱过这个男人。”
陆心在话匣子打开之前，眯着眼睛，搅拌了一下咖啡，说：“他的确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
陆心的前夫沈笑是联合国维和部队的退伍军人。单单是这样一个身份，就让像陆心这样的女子觉得他与众不同，而更让陆心为他着迷的，是他的经历。2010年的时候，他在海地太子港地区维和，海地突如其来的大地震，埋葬了他的战友，他是眼睁睁地看着还没有奔跑出来的战友被埋进坍塌的楼层中的。他当时悲痛极了，冒着余震的危险，拼命挖开大楼的残骸，想要解救被困的战友，可是任他把双手都挖得鲜血淋淋，他都没有能够找到任何一个人。这时，又一波的余震将没有来得及跑出去的沈笑埋入土中···
沈笑从医院中醒过来的，他第一时间询问失踪人名单，他从那十几个名字里看到他最不愿看到的一个名字。沈笑习惯称他叫“老王”，以至于沈笑从列表上看到他的正名的时候，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老王已经将近六十岁了，这个年龄放在国内，再过几年就可以安心退休了。可是老王不，老王到了海地，负责联合国装备方面的事务。老王学历高，长相又憨厚，平时戴着一副眼镜，所以部队里的人都对老王十分尊敬。
沈笑负责维护老王的安全，按理说老王应该是沈笑的上司，可是老王不让他这么叫，老王说：“你喊我老王就行了。”沈笑刚到部队没多久，年纪轻，脾气躁，跟老王稍微熟悉起来了，也就不拿老王的话当回事儿了。老王也不恼，乐呵呵的，总说年轻的同志，敲打敲打就好了。可是老王不常做敲打沈笑的那个榔头，印象里老王真正把脸板下来只有一次。那次部队首长有急事，让沈笑开车赶到另一个分部。沈笑开得急，差点撞上路边卖水果的摊子，结果当地人围住不让他走，他生怕文件因为他耽搁下来，动了手。等他把文件送到分部的时候，他就被逮捕了。
老王听说这件事，就急匆匆地赶过去，老王简单地了解了情况，直接开车去了水果摊，当面就给人家跪下了，他跪着把整件事前因后果讲清楚。“小同志做得不对，还请您谅解，不然他可就没命了。”老王说这话的时候眼泪都流出来了。
最后沈笑被放出来了，但是留队看查，并且写检讨。老王去接沈笑的时候，脸是板着的，沈笑刚上车就被老王打了一个巴掌。“我们是来吹响和平的号角的，不是来打响战争的旗鼓的！”
沈笑捂着脸，心里不服气：“那万一我被人家给打死了呢？我也不能还手吗？”
老王铁青着脸：“我们是中国军人！死也不能还手！”老王有心脏病，说完这句话，人就喘得不行，沈笑也就不好意思跟他争辩，他捂着脸坐在车里不说话。沈笑心里一直憋了口气，老王也没有好言劝他。直到他听说老王是经过怎样的努力求人把他放出来的，他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哭得梨花带雨。
谁知道一语成谶，沈笑还没死，老王就成了失踪人口。地震那天，应该是沈笑送老王去装备库的，结果沈笑迟到了。他的车刚到老王楼下，地震就发生了，沈笑起初坐在车里，感受到轻微的震幅，也没在意，海地这种地方，地震多发，这种震感正常得很。但是过了一会儿，沈笑发现不对劲了，他赶紧下车，想冲进公寓找老王，结果他跟抱着一堆文件冲出来的老王在楼道撞上了。老王推着让沈笑先下楼，沈笑不肯，硬是要扶着老王。这时候震感越来越强烈，顶上的楼道响起了巨大的坍塌声。沈笑一心想带着老王出去，但是老王偏偏心脏病在这个时候发作了。老王把所有的资料往沈笑手里一推：“先把材料带出去！我自己下楼！”沈笑不肯，老王一巴掌甩到沈笑脸上：“资料要是丢了，我就是活下去了，也是一条死命！”
老王这一巴掌打到沈笑脸上的时候，沈笑就知道老王快不行了，基本上没有什么力气。沈笑含着泪咬牙冲下了楼，把资料放到车上之后，看到老王扶着墙走到了门口，他赶紧冲过去扶他，结果整座楼在他眼前坍毁了。
沈笑一直自责，要是他那天早点去接老王，或者当时不听老王的话，扶着他下楼，老王也就不会被埋进去了。
最终，整个地震里，有八名中国军人英勇牺牲，老王是其中之一。
沈笑参加了老王的追悼会，老王的妻子跪在地上，对着老王的遗像说：“林子，你说句话，你别光看着我，你说句话···”
老王的女儿说：“爸，前几天我跟你吵架了，是我不好，你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好不好···”
沈笑站在边上，当时眼泪就停不下来了。
陆心认识沈笑，是因为沈笑成了陆心的病人。沈笑因为老王的事，整个人吃不好喝不好，他总觉得老王的死是自己的错，而且自己明明有好几次可以把老王救出来的机会，可是自己都错过了。
陆心心疼这个男人。她知道往往越是外表强大的人，他越会把自己柔软的内心藏得严严实实。像沈笑这样的情况，想要让他从心里把这份愧疚感移除他做不到。沈笑作为军人虽然说话做事直来直往，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可是一旦他认准的事情，是不可能通过认知疗法、心灵重塑等方法来让他改变的。
按照心理医生的职业要求，她不可以跟病人产生额外的接触，但是陆心知道，唯一能够让沈笑恢复的办法，就是走进他的生活。最初的时候，沈笑很抵触陆心的介入，可是陆心从来没有干涉沈笑生活里的任何一个决定，反而会在沈笑感到孤单的时候陪伴他。当然，最让沈笑对陆心产生好感的，是她从来没过说过一句关于“老王的死不是你的错”之类的话，相反，她会很耐心地听沈笑一遍一遍地讲述他跟老王之间的故事，一直讲到沈笑都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故事我已经说过好多遍了吧，真是抱歉，浪费你的时间了。”可是陆心从来没有觉得不耐烦过，她陪着沈笑过了大半年的时间。
快到过年的时候，沈笑第一次请陆心出来看了电影，看完电影之后，沈笑跟陆心说：“我妈问我过年的时候，能不能带个女朋友回家···”
沈笑一遍一遍地讲出跟老王之间的故事，他心里的创伤就渐渐好了起来。过完除夕没几天，他开着车，载着陆心到公墓看望老王。沈笑带了一瓶白酒，他咕嘟咕嘟喝了三分之一，眼睛通红：“老王啊，咱们是一起去吹响和平号角的，那你就是和平鸽，你是天使，天使去了天堂，你这就是回家了，这是好事儿，咱不能哭。你放心，你的妻子女儿有国家抚恤，你在天堂也要开心···”沈笑说着说着，“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老王，我沈笑这辈子不欠别人的，但是我欠你这一跪，你活着的时候我没能还给你，你现在···”沈笑哽咽着说不出来话，仰着头，硬是不让眼泪流出来。
陆心把沈笑手里的酒抢过去，喝了几口，也跪在老王碑前：“老王，当初沈笑的命是你救的，现在他因为你，心里抱愧一辈子。我知道我没办法治他的心病，今天我在你墓前，我拿我的后半生，从你那里换回来他的心。你当沈笑是兄弟，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弟媳。这酒，就当我跟他的订婚酒，你喝了这酒，就是承认了这件事。”
陆心不由沈笑说什么，把酒倒出，埋下身子磕了三个响头。
开过年，沈笑就跟陆心结了婚，婚宴上，沈笑把老王的妻子和女儿请了过来，他们都向沈笑与陆心表示祝贺，沈笑终于像他的名字一样出现了笑容，陆心就知道，沈笑的这个坎儿，算是迈过去了。
沈笑以前是军人，生活及其自律，家中的家务都是沈笑打理的，陆心每次回家，沈笑都忙着一桌菜，坐在家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陆心。陆心只以为这是婚后的甜蜜期，但是沈笑却把这当作每天必做的事情。他退伍之后，有一份分配的稳定工作，工作压力很低，时间也很灵活，沈笑每天早早下班，就去菜场买菜，每天变着菜品，有的时候还买一束玫瑰花，插到茶几上的花瓶里。陆心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两个人虽然交流并不多，但是她处处都能体会到沈笑对她的关爱。
陆心第一次加夜班，是因为李小雷跟刘楚儿的事，她因为是私人诊所，而且接手的价格很高，原本不愿意做这种额外加班的事情，结婚之后更是如此。但是刘楚儿的父亲花了重金聘请陆心，她实在推脱不掉，就答应了。
“既然这样，我妈当初怎么会找得上你？”李小雷插了一嘴。
“我爸有一年病重，急诊的手术是你妈妈做的。你妈妈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把我爸从死神手里救了出来，所以我欠你妈妈一个大人情。”
“哦。”
陆心见李小雷不问了，就继续说。
因为当时案件的审判还没有结果，为了不影响刘楚儿正常的上课，每次都是等刘楚儿晚上下了课再给她做心理治疗。直到有一天，李小雷的妈妈也找上陆心，说自己的孩子已经失眠半个月了，再这样下去，整个人就垮了。陆心从刘楚儿和李小雷口中，得知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她开始陷入“职业操守”和“道德正义”的两难之中。
陆心加夜班的时候，是沈笑负责接送的。沈笑虽然说不上来，但是能感觉到有什么亘在陆心的心里，沈笑就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陆心是不可能将病人的情况告诉给别人的，但是闷在心里又不舒服。沈笑察觉了这种不舒服，也就越加不舒服。
沈笑既心疼陆心，又因为陆心无法排解的困顿而着急。那是沈笑第一次跟陆心吵架。
“你还当我是你丈夫的话，就让我跟你一起承担！不管多大的事，我们都一起抗着！”
陆心知道沈笑想错重点了，她只能解释这是心理医生的基本操守，是一定要替病人保密的。
“你别说这些没用的，我只知道你们做心理医生的，不能跟病人走得太近，可是你不还是跟我结婚了？”
沈笑这句话就戳到陆心的痛处了，心理医生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会恨会爱。但是归根结底，陆心跟沈笑在一起，的确是违背了她医生的准则，这件事一直像根刺，扎在陆心的心里，沈笑不提出来还好，一提出来，陆心只觉得心里生生的疼。
陆心最终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沈笑，沈笑也因为这件事一直记挂心上。后来，陆心无意中问起沈笑，如果她被坏人抓走了，并且以她的清白相逼，沈笑会不会动手。沈笑想都不想，说了一句：“我是为了和平而来的，为了打斗而来的。”
“你就不问问是因为什么事，再考虑动不动手？”陆心问他。
“还能有什么事，想要我手里的重要资料呗。”沈笑说完这话，陆心就知道，老王的话在沈笑心里留下了太重的痕迹。
又过了一年，陆心的压力实在太大，就去了西藏。沈笑担心陆心的安危，丢下工作，陪她一同到了西藏。陆心在寺庙中认识了宏德大师，她向他寻求解惑，宏德大师告诉她，她的因果纠缠太多，要想真正地解脱，需要慢慢来。
沈笑起初还很乐意陪着陆心，但是时间久了，沈笑就没有足够的钱支撑他的行程，他又从来都不肯花陆心的钱，所以就提出要回去继续工作。陆心觉得他们到西藏来，本就是两个人的事，来的时候一起来，走的时候自然是两个人一起走。只可惜惑还未解，所以陆心收拾行李的时候就显得闷闷不乐了。沈笑本就不相信宗教信仰这种事，看见陆心还恋恋不舍的样子，只以为陆心着了这里喇嘛的道，就劝戒她不要轻易相信这些牛鬼蛇神的东西。
这是陆心与沈笑的第二次大的争吵，陆心开始觉得她跟沈笑彻彻底底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信仰不同，价值准则不同。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就只剩下一根颤颤巍巍的线还连着，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这句话。
但是这一天还是到了，临行前的一天，沈笑告诉陆心，他打算重新回部队，部队的批准已经发下来了。陆心强忍着不哭，咬着牙问他：“那我怎么办？”
沈笑说：“我是一个兵，从来只有马革裹尸死，没有苟且偷生还。我欠老王一条命，这条命我不能还给他，但是我也不能就这么浪费着时间。老王是带着世界和平的希望离开的，我要帮他实现这个愿望。
“陆心，你是一个好姑娘，但我不能就这么陪在你身边。我知道你为了让我心里迈过那个坎儿，付出很多，我也希望我是真的不会再记挂老王，可是我做不到。每天装作相安无事的样子真的很累，也许我生来就不是能够享受安逸的人吧。陆心，我们离婚吧，我希望你能有一个更好的归宿。”
沈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保持着僵硬的微笑，可是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沈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陆心与沈笑之间的最后一根线也断了。可是陆心没有哭，她看着沈笑一步步地走远，终于绷不住，滚烫的泪珠模糊了双眼。
陆心说到这里，咬了咬唇，收住了哭腔。她看着李小雷：“我的故事讲完了。”
李小雷在陆心讲到他跟刘楚儿的事之后，就一直在往咖啡里加奶，等陆心说她讲完了的时候，李小雷的咖啡杯里，已经是满满一杯的牛奶。
“喂，你再这么倒下去，我的牛奶不够你喝的了。”陆心自以为讲了一句俏皮的话，至少她把自己逗笑了。
可是李小雷没有笑，李小雷看着杯子里的牛奶漫出来，然后停止搅拌，放下奶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根本就不是爱情。”
陆心没有想到李小雷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以为李小雷再怎么无情，也会被这样的故事给感动。她想反驳，可是李小雷没有给她接话的机会。
“在我小的时候，我会陪着我妈妈坐门诊，她给别的孩子打针前，会哄着那个孩子，给他吃很甜很甜的糖丸，然后轻言细语地告诉他，打针不疼。我的妈妈从来没有对我这么温柔过，以至于我都觉得她可以是任何人的妈妈，但是她都不像是我的妈妈。
“有一天我撒了谎，虽然后果并不严重，但是我妈罚我跪着面壁。我说：‘你对别人那么好，你对我这么差，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扇了我一个巴掌，她说：‘你再说一遍！’我就说：‘你不是我妈妈！’她又打了一巴掌，她要我再说一遍，我就又说了一遍，她就又打了我一巴掌。我一直说，她就一直打，一直打到我两边的脸都肿了，我还是说她不是我妈妈，我以为她又要打我，但是她没有，她抱住了我，她说；‘我就是你妈妈，我可以包容一千个一万个孩子的坏脾气，但你不行，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任何原则上的问题我都不能容忍。你的错就是我的错，你觉得你被罚，你委屈，可你又知不知道我惩罚你的时候，也在惩罚我自己。我不怕你不认我这个妈妈，我怕的是你这种坏习惯不改，将来会误了你一辈子。’”李小雷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不痛不痒的表情，可是陆心能从他的话里，感受到刻骨铭心的悔恨，李小雷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牛奶，然后摇一摇，一口气完全喝了下去，“我觉得，越是亲密的人，在原则的问题上越是不能容忍。可是沈笑已经不止一次触碰到你对爱情的底线了，你却还选择无条件地包容他。这样的情感归根结底还是出于医生对患者的同情，根本不是爱情，我想这种感觉，沈笑他早就发现了，他只是没有说而已。”
陆心笑起来了，她是笑着流下眼泪的：“这样啊。”
李小雷看到陆心这副模样，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你别哭啊，我就随便说的，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陆心摇摇头：“你说的对。”
李小雷就不说话了，他看着陆心不停地流眼泪，就起身从纸盒里抽了几张纸递给她。
“你能借我靠一会儿吗？”陆心说。
李小雷坐在陆心身边，没说能，也没说不能，陆心枕在李小雷的肩上，李小雷又闻到那淡淡的檀香味。
“我只以为宏德大师是要我为你解惑，没想到反倒是你为我解惑。原来我跟沈笑的矛盾在遇见你跟刘楚儿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我现在明白了，李小雷，你是我的解铃人。”
李小雷一动也不敢动，他感觉到自己的肩上一点一点被浸湿了。他闭上眼，刻意放缓了呼吸，可是他忽然觉得，他的肩上有一团有形状的水，那水顺着他的手臂流淌下来，然后他半个身子都陷进那团水里，过了一会儿，他整个人都被那团水包裹起来，那水漫过他的嘴巴，漫过他的鼻子，让他难以呼吸。
李小雷就在这种窒息与檀香中沉醉着，风月无话。
第二天，李小雷睁开眼，看到陆心坐在床边。
陆心笑着说：“现在我真的成了玲子小姐了。”
“你比玲子小姐好看很多。”李小雷起身把外套穿起来，“我们这叫做什么呢？”
“叫做什么？就叫做跟过去告别吧。怎么，你会因为昨天晚上，而在将来跟你的恋人一起感到别扭吗？”陆心甜甜地笑起来。
“或许会吧。”李小雷不知道如何回答。
“没有必要这样，昨天的事情只是一场梦，你明白吗？我不会一直出现在你的生活里的，我只是你生命里，美好的错误。”陆心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李小雷问她。
“你觉得玲子小姐后来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所以我也不知道，但我应该会离开这里了，我会去找到真正的爱情的。”陆心笑得眯起了眼睛，“谢谢你，李小雷。”
陆心没有邀请李小雷留下吃早饭，她说实质性的食物会破坏梦境的唯美感。
“这一切只是一场梦。”陆心在李小雷出门前，对李小雷说。
李小雷回到酒店的时候，发现郭清正在大力地敲他房间的门。
“请问您找谁？”李小雷问郭清。
“我找谁关你···诶？李小雷，你昨天没回房间？”郭清一脸坏坏的笑，“去吴楚房间了？”
“没有。”
郭清看李小雷不像是说谎，支吾了一会儿，又坏坏地笑起来：“那你是不是去找花姑娘了？”他见李小雷没有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行啊，李小雷。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男人嘛，正常正常。”
李小雷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很长的梦？”郭清不懂了，但是他也没有深想下去，“哦，对了，我来是跟你说，昨天晚上，那个老和尚来找我了。”
“人家是活佛上师，哪里是什么老和尚。他找你做什么？”
郭清“切”了一声：“还上师呢，他昨天讹了我一杯咖啡，愁眉苦脸的，硬是把它给喝完了，喝完还笑得跟个花儿一样。我就奇了怪了，你说大晚上喝什么咖啡，奶啊糖的也不知道加，这喝完不得晚上贼溜溜地瞪着眼睛，就是想睡也睡不着啊。”
李小雷听完，立马就要走。
“诶？你去哪儿？”郭清问他。
“买几瓶酒，我去找他。”
李小雷果真买了一打好酒，他站在寺庙的门口，说要找宏德大师。
“宏德大师今天早上圆寂了。”庙里的小沙弥说。
李小雷犹如五雷轰顶，人就愣愣地站在那里。
小沙弥拿着扫帚：“不过我听师叔们说，大师是功德圆满，含笑而终的。”
“您是李小雷施主么？”这时，一个稍微年长一些的沙弥走出来。
“对，我是，您知道我？”
“大师坐化之前说他‘八十一大功德近乎圆满，唯有一缺’，因此他有一句话送与施主。”
“他说了什么？”
“人间幻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