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秋的时节里,洛京家家户户面上难得的有了些闲适之意,
种农的,等待庄稼们的成熟;从商的,正是休息的月份;做工的,因前两者使然,却也并无什活计。所以,浅秋时分的洛京里自是极闲适不过的了。
但习惯了忙碌的人们,这一猛然闲下来,还真有些坐不住的感觉。这不,那座不大不小的茶楼里,今儿个清晨便就又聚满了聊天喝茶的各行各色之人。
因为各行之人都有,所以消息倒也较为广泛,上可至朝廷上的那些羽衣卿相们,谈及他们怎的怎的,做了何事,是为人称赞了,还是遭人非议了。下又可至江湖中的那些草莽英雄好汉,言及某人于某天,干了什么事儿,是杀了什么邪魔而扬名立万后,金盆洗手为谁家雇佣去了;还是因做错了什么与道义不符之事,就此身败名裂,或者遭人围杀。
形形色色之事,这座不大的茶楼里却是应有尽有,仿佛只要于此听闻片刻,便可知晓尽天下事一般。
这时,茶楼里一名刚刚说完一消息的灰绿色长衫男子放下了啜过一口的茶杯,眼里又有了几分神采之色的小声开口问道:“你们近日可曾听闻过那位殿下的消息?”一旁相聚在长衫男子一处的众人皆是都将目光张望过来,显然对于一国的太子,未来的储君,他们还是颇为关心的。只是,唉……
众人里一名头戴发冠看起来颇有地位的中年男子面色上闪过一丝不屑的低声言道:“他还能怎的?此刻定是又在哪家花楼里和那些姑娘们戏耍吧。”其他人眼里微有些光芒闪过,未出声附和也未出声反对。只是,从他们脸上的神情来看,八成也是这么觉得吧,许是出于什么忌惮,这才没有像中年男子那般说出口。
那位提出此问的长衫男子嘿嘿一笑,似是早有所料众人会这般觉得,啜了口茶,砸吧砸吧着嘴,倒也并未作答什么,显然,这是在故意吊着其他人的胃口。但还别说,这招阳谋还真的是有用,众人虽是知晓长衫男子故作如此,但见他并未直接同意中年男子看法,一时间心里莫不都是生起了别的心思,而这心思一起,自是如猫挠般的痒人,倒都是开始捧吹长衫男子些许,想让他说个究竟出来。
那长衫男子倒也是个会把握尺度之人,眼见差不多了,既吊足了旁人的胃口,又得了些许吹捧,这就开始微欠下身子,眼神挨个打量了众人一圈,小声道:“据说啊,咱们这位殿下这次是被王上撵出去历练去了!”
众人眼里皆是有了些或浅或深的惊讶神色,一名白色儒衫男子忍不住的问道:“王上不是一直不管那位殿下的吗?”确实,据他们所闻,那位殿下从出生至今,不论是做了什么,王上似乎都是从未曾出声言语过的,即便是前些年那位殿下在洛京里公然带着下属打人之事,似乎王上也并未过问,不然怎的会连句斥责之语都没有,这可不怎么相符王上的形象。不过这些猜测话语他们倒也未说出口,但心里难免还是会有这么几分觉得的。
那名长衫男子微耸了耸肩,“这我可就不知道了”,神情上有了几分无奈。毕竟他也只是听人说起的,至于具体为何,便是告诉他此事的那人也不知晓的,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儿罢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倒也算是个好消息了,王上终于开始管制那位殿下了,不然应也不至于将那位殿下撵出去游历。
这时,众人里一名灰黑色衣袍的男子神色上有些犹疑的插口道:“听你这么一说,半月前我好像还见到过那位殿下牵着一匹神骏之极的白马出城的,只是……”,说到这,男子面上有了些古怪之色。“怎的了?”,众人皆是好奇的看向这名男子问道。
这男子犹豫再三后,微咳嗽了一声,道了句“许不是那一趟离京的”便没了下文。他可没有先前那名戴冠中年男子的那种背景,所以言谈及一国殿下既然顾忌更多,再加上又不是确定之事,所以自己倒是少说为好。但是众人已然被勾起来的好奇心显然是不会允许他就此不说的,一般相劝下,男子最终倒也小声说出了先前未说完的话语。
那名戴冠中年男子听完那句话语后,当即口中便讥笑了起来,转头看向两旁众人不屑地道:“我就说这殿下怎么突然转性了一般,好好的温柔乡不呆跑去浪迹天涯,原来是有美人相伴啊。”不止这名中年男子有些不屑,一旁众人也大多都是摇头闭口不言,显然又是再一次的对这位秦国殿下失望透顶,一个终日沉浸在温柔乡里的男人,以后又怎么能治理好秦国呢?不过,这自不是他们能够操心到的事情,更不好多做评论,当即便有人将话题引到了别的事情上面,不再言谈关于那位殿下之事。
……
平武城,秦国最南方的城池,同时也是秦国边境三大雄城之一。
这三大雄城,分别为镇守秦、赵边境的镇远城;镇守秦、蜀边境的定壤城;最后便是这镇守秦、燕边境的平武城。至于吴国倒是在最东边的位置,仅和赵国接壤,故而倒是没有秦、吴边境这一说的。
此刻,距离平武城不远的一条官道上,
一队身披玄铁扎甲,手持枪矛,背负弓弩的秦国骑兵列队静立于此。本是一副秋高气爽、风轻云淡的美景之图,但却硬生生被这队秦国士兵所散发出的肃杀之气撕破。方阵前方,停立有两名身配秦剑之人,看盔甲样式,乃是秦国军中统领官职以上之人方可穿配。
这时,那名位处左方,稍落后一个身次,满脸横肉的将领开口道:“将军,消息是不是有误?不是说早在昨日便到了五里坳吗,怎的此刻都快正午了还是不见身影,倒是白白让将军苦等了这么久!”,言语间竟是颇为不忿的样子。
那个被称作将军、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呵呵,左右就是多等一会罢了,无妨。”,这般似是安慰的话语被那凶煞男子听清之后却是更有些不忿起来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将军能来亲自迎接本身就给足了他面子了,可他倒好,竟然还敢放将军的鸽子!
而那位将军在眼见自己属下听闻自己话语后不再出声,便也就转回了头来,静静的坐于马背之上,望着那官道尽头方向,神色间倒也确实如他所劝说自己属下那般,并无什么不耐之色。只是心里,多少都会有点不愉快的,再加上早就听闻那人近些年来名声不怎么好,甚至更是因此,这才有了途径此地一说。不过不管怎么说,自己该做的做到也就行了,倒也不必着心思什么。念此,这位将军面上唯一轻皱起的眉头,也在不自觉间悄悄散开。
许是那位凶煞男子心里咒骂的太过厉害,就在没过多久后,当他再次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时,蓦然发现官道尽头走来了两人一马,看那男子穿着打扮倒是和消息上所说的一般无二,他悄悄唤了声一旁闭目养神的将军。
那位将军听闻属下轻唤自己,自是料想到应是那位殿下到了,于是便睁开双眼向官道尽头望去。官道尽头有何景象暂且不论,只见那位将军面色上先是一怔,继而眉头有些轻皱起来,眼里刹那间浮现出一丝清晰可见的不满之意。不过这种不满之意很快便被这位熟稔官场的将军很好的隐藏下去了。他从马上下来,待那位殿下走至近前时,单膝跪下,口中不重不轻的喊道:
“末将平武城赵佗,参见太子殿下”
其身后的下属和众多军士也都同样单膝跪下,行礼参拜,口中呼道:“参见太子殿下”
他们所等待之人,正是从洛京出发而来的秦子苏,因其前往燕国历练会途径此地,故而有此迎接一说。只是,众将士所见的第一眼画面就让他们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这个太子殿下。只见那位殿下,头戴黑玄冠,身着墨色绸,腰缠黑金绦,挂坠羊脂佩,手牵白玉马,上坐美娇娃,俨然一副华贵公子哥出门游山玩水的架势。更何况,堂堂一位太子殿下,他竟然为一名无什身份地位的女子牵马而行,这是像什么样子?
那位将军先前有些不满之意,其实也大多来源如此。在他看来,就算你这位殿下再怎么胸无大志,但也不能如此般给女子牵马吧,这不是平白在给王上丢脸吗?
此番话语,那位将军虽未直接言说出口,但秦子苏还是隐隐感觉到了一些意思,比如那位将军言语上不轻不重的语气,谈不上冷疏,但却也绝无什热切之意,还有他不时眼角余光打量向身旁少女所带的一丝不屑,虽是隐藏的很好,但还是被自己轻而易举的发现了。不过倒也怪不得他什么,自己此番牵马之举于王族而言确实有失身份,若不是因为打赌输了,自己怎么可能会给那男人婆牵马?念此,秦子苏偏过头来看了眼那让自己见之则烦之人,果不其然,脸上一副幸灾乐祸的笑容,怕是就差将“活该”二字写于脸上了。
秦子苏这才将目光偏转回来打量起面前的众将士们,倒也无愧虎贲之师的称号,单这见礼间的气势就已然非同寻常了。再看了看这位肤色微显黝黑的将军,其脸上倒是一副平静神色。念此,秦子苏淡淡道了句“免礼”。不过,虽是刚接触,但秦子苏还是敏锐的发觉了那位跟随在将军身后长相凶煞的男子眼神里的不友好,有几分不解,但倒也懒得过于理会。碰巧又听闻那将军起身后出言相问,秦子苏便将目光从凶煞男子身上收了回来看向那位将军。
只听其出口笑问道:“殿下应是第一次接触军队吧?”,语气倒也颇为正常,并无什么别的意思。秦子苏淡淡点了点头,并未出声作答什么。
那名凶煞男子眼见自家将军这般好言好语相问,那位殿下竟还是摆着那么一副臭屁模样,当即就有些忍不住了。只见其张开大口,嗓音很是粗犷的问道:“殿下既是第一次接触军队,那么不知殿下又可知晓此为何物?”男子说话间指向了身后众兵士手里所持的似枪非枪、似矛非矛之物。
那位将军猛地回过头来,面有愠怒的看向那名凶煞男子,嘴里厉声斥道:“休得放肆!还不速速退下!”说完此言,那位将军立马又偏回头来对秦子苏道:“殿下,这位褚统领曾在一次陷阵战里被兵戈重伤到了头脑,故而言语上无什思量,但却也绝无任何不敬之意。”
这位将军自是知道那些看似枪矛的其实并不是枪矛,而是他大秦和赵国军队才有配备的铍(pí),铍和枪矛最大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的枪头可以拆卸下来做短剑用。主要装备步军中用于陷阵战,因其既可做枪矛远争,又可做短剑近身而战,故而是步军中极强的武器存在。不过倒也有少许骑军有配备铍,如此,既可超远端弓弩射击,又可枪矛争斗,再可近身做搏,倒也是颇为适用的。而铍长约一人高左右,在这一点上和枪矛差距很小,故不熟悉之人倒也极易弄混。
而这位胸无大志的殿下又定是无法作答出的,到时候那岂不是在羞辱王上的脸面,此等罪责又岂是这凶煞男子一个小小统领可以担得起的。所以这位将军此般看似斥责的言语,其实是想要保下这人罢了,并且他所说言语其实也颇有讲究,特意指出了是在战争中所受之伤。
那位殿下眉梢微挑似是有了几分意外之色,然后又颇有深意的看了那位将军一眼,最后竟轻轻点了点头,仿佛真的就相信了这位将军的这些明显是推责之语一般。但那位将军,此刻心里却微有些惊疑起来了,刚才这位殿下的那道眼神是…?
就在那位将军犹疑不定之时,那位殿下竟主动面上有了些笑容,向那位凶煞男子开口问道:“褚统领是吧?本殿下在洛京倒是识得不少名医,若是统领求医无门,本殿下倒是大可以为统领引荐一二。”
这位殿下此般看似带着几分真心实意之言方一说完,未待那名褚统领思量出究竟是何意思,那位将军额头上便有了些冷汗流了出来,只见那将军连忙再次单膝跪下,沉声道:
“殿下,末将绝无何欺骗之言,褚统领正是于那燕尾山一役内深陷敌围而头部遭到重击,便是至今仍留有瘀血。”旁人无法听出那位殿下那句“若是都尉求医无门”内含之意,但不代表熟谙官场门路的他也会听不出,若是真让这位殿下此番觉得了,那莫说是这褚统领,便是他,甚至是大将军,说不得都会遭受牵连,故而他当然不敢犹豫什么了。
一旁众兵士包括那位褚统领在内所有人,此刻虽仍未听出究竟话语中有何意思,但眼见自家将军这般模样,想必定不是什么善意之言了。一时间,不少人望向那位殿下的双目里都是隐有了些怒意,但却也不敢声张出来。
于此刻,那位殿下笑脸突然收敛了起来,一瞬间面色极寒,冷冷道:“所以这便是无视尊卑的理由吗?”在秦国,尊卑制度一向极为严格,如先前那位褚都尉这般冲撞一国殿下,若是罪名落实了,甚至可以就地斩立决。不仅仅如此,在秦国军队里,惩罚制度更是严苛,一人有错,同袍皆罚,若是犯了何死罪,那更是可以往上诛连三层军官。便如这褚都尉而言,其上三层军官,大统领,左将军,右将军(也称大将军),这也是那位名叫赵佗的左将军所担心之事。
只是一向听闻洛京里关于这殿下有不少的负面议论,但却也从未见王上有作何计较过,那位将军这才并未多嘱咐属下什么。但眼下这位殿下这般挑明了说出来,那自不可能是一件轻易盖过之事了。这位将军面色有些灰暗起来,难道今日真要因此而落得身死下场?他的眼里不由得升起些许悲戚之色,想他一生征战沙场,却因这尊卑惩罚制度,死于这么一个打心眼里瞧不起的殿下之手?怕是死了也会被人嘲笑。
他不免有些悲从心来,但仍单膝跪于地上的他却也不敢做何临死前的忤逆之举,毕竟家中尚有亲人,自然心有顾忌。但想象中的接下来那位殿下将会说的一些裁决之言却并未出现在自己耳畔,而是听其淡淡言道:
“我此行以游历为主,也懒得多生是非,带路吧。”
那位将军面上微有些愣然,似是在犹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位殿下话语里的意思,他转头看了看一脸心有余悸之色的属下,这才确定那位殿下的确是放过了他们一马。虽有些不知所措,很快反应过来的这位将军连忙招呼了一声身后方阵里的众兵士,开始变阵列队起来。又看向那位殿下和身后女子只有一骑马匹的样子,犹豫再三后,这位将军还是开口并且面上勉强有了些笑意的问道:“殿下可需马匹独乘,还是…?”说到这,他看了看那位坐在马匹之上的少女,倒也不再敢有什么不屑或是其他的意思。
这位殿下听将军此言向众兵士身下的马匹打量了过去,随即,却微有些皱起了眉,回过头来对那将军淡淡道:“不必,我便乘我身后这马匹了”,倒不是他愿意和安飞鱼挤在一处,只不过让他这个素有干净洁癖之人去骑乘那些毛发脏乱的马匹,实在是一件富有挑战性之事,再加上这一路行来也没少跟她挤在一骑马匹上,故而倒也无需过于纠结。
至于这位殿下出行游历为何自己未骑乘马匹,那自然又是有一个不得不提的原因了。
什么原因?因为他那位父王让他此行游历方式是徒步而行,至于那匹名为垂玉的骏马只是为安飞鱼准备的罢了。对于秦王此番吩咐那位殿下倒也没有违背,只是在刚出京不久后,那位殿下便硬生生挤上了安飞鱼骑乘的这骑马匹,美名其曰共乘。倒是让武斗不过他的安飞鱼好一阵气恼,不过十几天下来后倒也都习惯了些。
只是,安飞鱼偶尔还是会不断想尽各种办法不让那位殿下上马,便如先前打赌赢了那位殿下,让他乖乖在下面为自己牵马。又如此刻,眼见那殿下准备上马之时,安飞鱼却仿佛是不经意的将娇弱纤细的身子趴伏了下来,正好挡住了马背上所有的地方,偏过头,眼底有些得瑟之意的看向那位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