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自习,蓝欢看了眼手机。
季梦也察觉到她微妙的情绪变化,道,“我先回去。”
蓝欢点了点头,才到远离人群视线的树丛边接起了电话,声音冰冷,“喂,什么事?”
“欢欢啊,妈打电话想问问你,在学校过得好不好呀!”
蓝欢不知怎么,每次听着她那么温和地说话,就被刺激到,像被踩到痛处似的叫了起来,“你以为每个人都是你吗?能不能不要总是问这些愚蠢的问题?”
可能声音过大,有几个刚下晚自习的同学往这边看了几眼,蓝欢感觉到了,用手捂住了手机,蹲下身,几支矮小的木灌丛遮挡住她娇小的身体。
那边沉默了下。
蓝欢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深吸了口气,问,“什么事?”
那头才低声地道,“欢欢啊,你回来一趟吧!妈这里有事,不知道怎么办?”
蓝欢忽然眼里就有了湿意,“好,我回去。”
“哎。”
那边欣慰地应下。
蓝欢自以为她不是什么矫情的人,但是遇上她,由不得她不矫情。
“挂了,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哎,你回来记得多带点衣服啊!家里面有点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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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欢办了几天的离校申请。
上海的春天,h市的确还带着寒意,蓝欢围了条蓝色围巾。
走进潮湿低弄的胡同,几缕青苔扒在墙上。拐过小巷之后,再没有阳光照进来,一条低低的水泥楼梯映入眼帘。原本白色的墙壁已经悄然褪色,几块白漆挂在墙上,要掉不掉,露出里面水泥的本色。墙上,贴着几张无痛人流的广告。
蓝欢拎着几件简便的衣物,拉开未锁的铁门,敲响了木质的门。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
一个女人,大概四五十岁的年纪,两鬓已经有了花白的头发,她那双无神的眼眸聚焦在蓝欢身上,才终于有了神采,笑得像个小孩,“欢欢。”
女人拎过蓝欢手上的袋子。
蓝欢进门,家里的一切被摆放地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家具很少,每一件都是有些年头的,譬如客厅的那个竖着的木质衣柜,蓝欢刚出生的时候就在那里了。
还有那张桌子,她小时候就在了。
上面放着她最爱吃的草莓,她知道,草莓于这个家来说,一直都是很奢侈的。
蓝欢压下心里涌起的动容,冷着脸色,回头看她一眼,她的母亲似乎总比别人的母亲要老得快上许多。她见过易唯的母亲,见过许寻的母亲,明明是跟她母亲一样的年纪,看起来却年轻地像个少妇。
“坐了这么久的车,累了吧?累了就先躺床上休息。”
“休息什么呀休息,我整天休息你砸这多钱进去那是为了什么?”
“欢欢,我只求你过得好,别有压力。”
“没有压力活成你这样吗?”似乎一面对她,蓝欢身上所有的刺都长了起来,偏要把对方刺得鲜血淋漓。
对方抿着嘴,肩膀缩着,站在柜子边。
蓝欢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拿了桌子上的一个草莓,道,“我先去睡会儿,什么事情待会儿再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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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欢是被门外的争吵声吵醒的。
蓝欢还是第一次听见她那么响亮的声音,蓝欢听得清楚,她说的三个字,我不签。
蓝欢打开门,就看见她的小叔和大伯两个人拉扯着她的母亲,抓着她的手,要往一张纸上签字,她怒吼,“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的皮肤颜色都是统一的长期接受阳光照射的那种黑。身上穿着廉价的衬衫,宽松的裤子。糟糕的头发从来不打理,油光满头的。
两个大男人回头看到自己的小侄女,眼里都闪过一丝心虚和畏惧之意,马上松开了手,笑得尴尬,“欢欢回来了啊!”
蓝欢脸色冷硬,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张薄纸,字迹潦草,但是蓝欢还是辨别出了最上面的那几个字,土地转让书。
蓝欢冷笑出声,“大伯小叔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现在都学会强制别人签土地转让书这种东西了。”
蓝欢大伯镇定了点,辩解道,“欢欢你这么说就没有意思了。你们现在都住在城里,乡下的那点地你们自然也不在乎了。”
“大伯小叔,我们娘俩住的地方你们也看到了,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也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初我爸走后政府补偿的那笔钱你们也拿走了一部分,我妈心善,我那时候也小,没跟你们计较。你们也不用那么得寸进尺,又白要钱,又白要地的。”蓝欢扶起了因为他们争吵而被弄翻的椅子,“你们要爷爷留给我爸做房子的拿块地,也行,五万块钱,我就做主卖给你们。如果你们要硬来,我们娘俩势单力薄的,也没有办法,但是我爸那群工友说过,谁要敢欺负我们,他们是第一个不同意。”
蓝欢大伯干笑,“说什么呢,欢欢,我们都是一家人。”
“大伯说笑了,我妈从来把你们当一家人的,逢年过节的,哪一次没有托人送东西过去。你们今天欺负起家里人来也倒真是下的去手。”蓝欢冷冷出声。
蓝欢大伯推了推小叔,示意他说两句话,小叔眼神闪烁,没有接茬。
“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你们再这样私闯民宅,我们就要报警了。”蓝欢直接下了逐客令。
“真是我们都是一家人,为块地犯得着吗?既然欢欢开口了,我们就不要那块地了。”蓝欢大伯道,蓝欢小叔对大伯投去怀疑的目光,蓝欢大伯没有跟他眼神接触,反而说,“二弟媳妇,你怎么看?”
蓝欢见自己的母亲完全忘却刚才的欺凌,嘴角微扬,正要说什么话,立刻用冷冷的眼神制止。
一阵沉默过后,蓝欢大伯弯腰扶起了其他几张椅子,走到门前道,“那欢欢,大伯下次再来看你啊!”
离开蓝欢家,小叔才终于开口,“你刚才说什么话,什么叫不要那块地了?”
“那你刚才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就我一个人在说。”大伯看他沉默,“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你就想一人独吞那群工友们送来的钱,被蓝欢识破了。吃了憋了,这次就不敢说话了。”她大伯继续往前走,心里嗤笑,还好自己读过几年书,比自己那弟弟要聪明一点,能说话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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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欢给自己倒了杯水,背靠着木屐桌,喝了口水,正想事情出着神。
“欢欢啊,你刚才那样对你大伯他们是不是有点不好啊?”
“他们对你好吗?”蓝欢放下玻璃杯,发出碰地声响,“你要是觉得我处理得不好,就不要把我叫回来。”
一阵沉默之后。
“妈嘴笨,妈说错话了。”
蓝欢看着她轻拍着自己的脸,忽然心底生出一种浓重的悲哀感。
她不想多看一秒,进了房间门,碰地一声关上门,“我明天就回学校。”
“这么急啊?”
“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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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的时候,蓝欢妈早早起来,在厨房忙活了半个小时。
厨房里炒菜的声音忽然静止下来,铲子与锅碰撞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蓝欢妈敲响了蓝欢的门。
里面没有回应。
她拧开门把,毯子平铺着,床铺上的被子像块豆腐一样地摆放整齐。昨天还在床头插着的充电器早已不见踪影。
蓝欢妈颓废地坐在床上,双眼里是惯有的迷茫。几分钟后,她恍然抬头,她这才发现床头柜上有一个信封,拆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叠厚厚的红色人民币。
她的眼里一片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