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林相极美的树林里,有一栋汉白玉打造、十分素朴的建筑。建筑物没有任何窗子,两扇壮丽的汉白玉大门,只能由外往里推开,这门的设计,是七天才能推开一次,一次只允许一个人进入。没有人知道白屋里面是甚么样子,因为,从来没有人打白屋里头再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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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萱——」「萱—萱—拿药——给—我吃」「好不—好?」老人吃力地、断断续续叫唤着。
「叮呤匡当」「啊——碗盘全砸了啦!你一直在那儿叫叫叫,叫得人心慌意乱的……」厨房里传来女子一阵嚷嚷。
「这下好啦!全砸光了我也省得洗了。」
「整天吃药吃药,也不见好,我看你,吃也是白费力气。」女子一脸无奈,摇头叹息,拿了几粒药丸、药片给老人,再递上一杯开水,只见老人颤巍巍地接过水杯,手不听使唤,抖得厉害,险些把杯里的水泼洒出来。
「小心小心!」
老人吃力地仰头服药,好不容易把所有的药粒都吞下去。女子接过老人手中的杯子,默默走开。
突然,老人「唉哟」一声,她回头:「又怎么啦?」老人不吭气儿,低着头,窝在轮椅上的身体,闷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女子瞅着老人,心里忽然明白过来。
「这是造甚么孽啊?」女子双手握拳,敲打自己的太阳穴。
老人哭了:「萱萱—我不是——故—意的。妳—帮我,帮—我换——纸—尿裤。」摇摇头,小声说:「唉!往后我每餐都少吃点儿东西,少拉几次,也少折腾妳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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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前夕,萱萱收到一张耶诞卡,画面是一座翠绿的树林,没有圣诞老公公,也没有麋鹿;隐隐约约有一栋白色屋子在林子里。翻开内页,写着:「白屋、白屋,只进不出。一步、一步,天堂之路。」萱萱望着手里卡片发呆,整个人跌入三年前发生在她和老人一家的那场悲剧之中……。
「李锋!我们五年的婚姻算是玩完了。」萱萱两眼红透,眼睛里迸出玉石俱焚的恨火。夺门而出,冲到楼下停车场,发动车子,猛踩油门;她是存心要去死。她开着车一路上横冲直撞,脑子里,全是那个女人,还有她和李锋在外头偷偷生下的婴孩,她抱着孩子苦苦哀求萱萱,让孩子有爸爸,不要成为私生子。李锋陪在那女人身边,一遍又一遍对萱萱说着对不起,就像利刃一刀一刀划在她的心上。
「我成全你们」她嘴里挤出这个声音的同时脚下狠狠踩油门,老天!她逆向开进一条单行道!她的车正撞上一部迎面而来的别克轿车。「磅!」
别克轿车翻覆……
医院急诊室里的医护人员乱成一团,一次推进来六个伤员。老人一家五口在车上,死了四个。老妻、儿子、儿媳和一个八个月大的小孙子,都在这场车祸丧生了。老人双腿都撞残了,他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人生最后这段日子。肇事的萱萱自己脑震荡、颅外出血、右腿骨折。
老人是富有的长者,为人仁慈宽厚,他是虔诚的基督徒,面对这场苦难,他选择原谅,也不请求任何赔偿。
离了婚的萱萱活下来了,她活在严重自我谴责的痛苦里。她,多么希望在这场车祸中死掉的是她自己。而不是老人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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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先生,我要照顾您一辈子,把您当作是自个儿的亲爸爸一样孝敬您。」萱萱告诉老人,说她自幼没爹没娘,跟着舅舅、舅妈一家过日子。
萱萱感慨说:「我二十五岁嫁给李锋,自己组成家庭,以为可以跟先生天长地久,生儿育女,过幸福美满的生活。没想到,没想到,李锋在外面跟人家生了个可爱的儿子。……」
她双手在胸前交抱着自己,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现在又变孤家寡人了。」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张伯伯,我求您答应我,搬过来跟我住,好让我照顾您,陪伴您。您的家人都被我害死了。」双手摀着脸哭出声来。
老人感动得落下泪来:「好孩子!我搬过去妳家里麻烦妳,那太委屈妳了。妳看,我不是请了看护到家里来照顾我了吗?」老人伸手比了一下在厨房忙活儿的阿蒂。
对萱萱说:「妳有空过来家里看看我,就行了。妳又何必要给自己找罪受呢?妳的心意,我都知道。」
「要长期照顾我这个行动不便的老头子,真的是非常辛苦的。傻孩子ㄟ」老人又补上两句心里话。
客厅一片静寂,大型挂钟的钟摆不停滴答滴答摆动,像是要把人都切碎似地,人生短短几十年这么不断地切、切、切,哪怕是能力再强、再有成就的强者,也终将被消磨成一堆碎渣儿。
萱萱突然双膝跪倒在老人的轮椅前:「张伯伯,算我求您啦!」「如果您不答应让搬到我家让我照顾您,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我也不想活了。」萱萱边讲边哭,惹得老人也难过得哭了。
「好好好——妳别哭了。萱萱,妳别哭。那——那—今天起,妳就做我的干女儿吧!我跟我老伴儿一直很想有个女儿,可是终究也没有女儿。以前我们把媳妇儿当作女儿疼爱。唉——现在,媳妇也没了。这会儿能认个干女儿,我真是太高兴了。」老人幽暗多时的脸容,总算展露微微的阳光。萱萱也才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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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那么,究竟要病多久,才算是久病呢?这一直是个吊诡的问题。直道是:事亲色难哪!
萱萱服侍、照顾张老先生,转眼已经三年。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着实不算短。萱萱的道德良心,渐渐抵挡不住老人又屎又尿的折腾。萱萱感到痛苦,脸色一天天难看,老人过得没有尊严,活得非常无奈。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还能持续多久?……
「帮我——萱萱—帮我……」老人的声音颤抖着,他呼唤干女儿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有没有一个地方,当人老了,不想活了,就自个儿上那里去。然后,有某一种方式,让老人的生命在非常平和的状态下中止?」萱萱呢呢喃喃问自己。
「有的。」有一个声音回答萱萱。
「在哪儿?」萱萱急慌慌地问。
「在——」那声音忽然飞远了。
恍惚之间,听到有小童的念谣声:「白屋、白屋,只进不出。一步、一步,天堂之路。」她彷佛看到一座翠绿的树林,林子里隐隐约约有一栋白屋……
萱萱追上去:「在哪儿?在哪儿呀?」满头大汗,吓醒过来。发现是个梦。
最近,萱萱时常重复作这个梦。她坐起身来,自言自语:「如果,如果真有这么一间白屋就好了。人不想活的时候,就一个人走进去,然后,在白屋里,生命自动销毁。让一切痛苦结束,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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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后来的后来,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老人不见了。
萱萱一直在想:「张伯伯去了白屋吗?」
「我想,这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间白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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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萱弯着腰,在床边收拾行李。
忽然,萱萱把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猛力往墙角摔过去。
「碰」一声,行李箱里的衣物、食物,散了一地。萱萱笑了。是一种好久不曾飞上脸庞的那种笑,那笑,有一对神秘七彩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