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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去也

“啊!”

一声紧迫的低吟,把魂魄从身外拽回体内,眼睛艰涩地睁开,在黑暗里渐渐习惯,看着顶上的帐子波澜不惊,这才明白过来一切不过只是个梦。

暗夜的阴寒袭来,阮鹂只着单衣蜷在床畔,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但她没有注意到身体的寒冷,皱着眉头走到阳台上,似乎不惧寒冷,要扎扎实实地吹个冷风才罢。

此时应该是凌晨三四点钟,外面除却几点疏星,连一丝光也没有。夜沉沉地坠着,整座城像是休眠的野兽,蜷在一片焦黑中养精蓄锐着。

阮鹂笨手笨脚地从阳台一角把收好的椅子搬到栏杆边放着,自己窝进去,双臂抱着头,额头顶着膝盖。她很苦恼,刚刚纠缠了她好几个时辰的梦,此时只记得一点儿开头和结尾,可是即使是这样的残缺,她也依旧觉得如在目前:梦境里她像陨星一样坠落着,那些呼呼的风,耳膜的鼓胀嘶鸣,那种快要窒息的恐惧,清晰可闻的心跳声,心脏像要被撕裂一样。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阮鹂向来沉稳,从未找寻过刺激,更不会心生向往之意,可是这样的梦难道是无端生成的么?还有,在记忆里那种巨大的缺失感,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究竟忘了什么?究竟又在暗示些什么吗?

天还没亮,阮鹂戴上一顶小小的暗紫色贝壳形帽子,上面一圈细密的紫纱放下来罩住脸孔,在右耳根处别在一只指甲大小的蜘蛛形夹子上,这夹针镶了一圈碎钻,虽不值什么钱,阮鹂却很喜欢,因为无论是天光还是灯光照耀在上面,它有一种奇异的朦胧光晕。

露气很重,外面又湿又冷,阮鹂裹着线子织的长外套匆匆下楼去,手里抓着小包。在底楼碰上起夜的宋妈,她睡眼昏昏的,一下子撞见人还吓了一大跳,正待要叫,又看出来是阮鹂,忙问道:“大小姐起来这样早,要出去?”

阮鹂心事重,本来不想搭理她,可是知道这些下人,若是不仔细吩咐了,待会儿一定吵得全公馆的人都知道,她这样行色匆匆地半夜出门,即使本来没有什么大事,别人也能凭空编派她一部传奇出来。

“厉先生有急事让我过去,你还是到了时候叫她们吃饭,这还早,不要现在把她们吵醒了。”阮鹂小声地吩咐她道,“待会儿有人问起我来,就说我出去了,不要提厉先生的名字。”宋妈一一答应着,看阮鹂拔腿就要走,她叫住她问道:“大小姐还回来吃中饭么?”阮鹂想了一想,说道:“我不过两三个时辰也就回来了,中饭还是在这里吃,”她看宋妈有出门去给她叫车的打算,一抬手制止了她,“我走几步再叫车,还要先到另一个地方去办事。待会儿二小姐醒了,不要跟她提起厉先生,知道了吗?”

“不如我给嫣然姑娘把早饭送到她房里去,她一向起得晚,我就说已经开了饭了,她不下来就不会问起。”

阮鹂向下人称呼洪锦为“二小姐”,可是下人们又不这样叫,她们觉得洪锦的身份还够不上二小姐,一般只是称呼她为“嫣然姑娘”,这个称谓有些像长三堂子里对姑娘们的称呼,洪锦觉得这些人小瞧了她,总是为此怄气,阮鹂平时也教训下人,让他们改口。可是今天她并没注意到宋妈的明知故犯,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也好,这样倒更省事了。”

鹂馆是有车的,从前厉先生没有拨给车辆,阮鹂也就没有要求。她向来是这样的,除了向厉先生请求找老师教各种各样的技艺,其余的身外之物,她从不开口要求。可是谁都知道,像她这样算得上半个明星的人物,出行怎么能没有专车接送呢?出了一两次骚乱,厉先生也就不得不想起这回事儿。其实这些也不过是阮鹂的伎俩罢了,找些地痞来闹,间接地提醒厉先生——她今非昔比,不能不娇养着些,搪塞她是不能够的。从公馆到专车,再到专门为她建一座姹园供她唱戏,厉先生那样聪明的人,不会不清楚她的招数,可是这个小女人替他做事总是干净利落,不要他费心劳神,又是一副忠诚不二的模样,这样的人倒也难得。

洪锦一直诧异阮鹂的忠诚,站在她的立场上看,阮鹂忠心得太过,已经沦为鹰犬一类,可是阮鹂并不是这样的人。战争年代,风云变幻,除了厉先生她们可以依附谁?摆脱了厉先生,她们又算是什么?她不是过不了苦日子,而是眼下的苦日子不是粗茶淡饭,而是朝不保夕,平定岁月里的底层人,现在是活路难觅。如果可以自己掌控,她怎么可以把性命交付于反复无常的命运呢?

阮鹂的内心,本没有忠诚可言,她所干的勾当,也注定了她没有廉耻与是非观。可是她不是个一味坏的人,她不觉得好与坏有明显的分界,众鸟争食,各为求生,她能够活下去,再一步步地考虑富贵荣华、悲悯善念。

现在她可是没有想这么多,只顾着裹紧了袍子急急地往前走,她脚下踩着尖尖的高跟鞋,每走一步都是往前倾的,前面那只脚还没有落稳,后面那只似乎就已经抬起来了。她倒是不担心自己会因此摔跤出丑——她能穿着盆底鞋甩着水袖,在高高窄窄的戏台边儿上踩着鼓点兜圈子,自然就不会怕这种鞋。

鹂馆已经远远地被她甩在身后了,这条街地段很好,各式各样的店铺,有些已经开了门,收拾打点东西准备营业。有几个伙计在店门口嘁嘁喳喳交谈,有一个看见了阮鹂,便说与另一个,都觉得她比众不同,那一抹腰肢在街上显眼得很。阮鹂虽是梨园红人,但几乎不接商演,只给熟客演上一演,这些人没有机会见到她,也就不存在认不认得出。

阮鹂也瞅见那些人盯住自己,她并不怕,因为包里藏着一把手枪,厉先生送给她作十八岁的礼物,她刚刚学会。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对她品头论足,因此并不感到羞耻和慌乱,可是今天逢上她心情不好,便狠狠地剜了那些人一眼,可是隔着头纱,她脸上做再多表情也是徒劳,很快地,她就走过去了。

她不经常走路,更不常到街上来,可是把路记得很清楚,走过这条干道,转个弯,在街角的水果摊上看了一会儿——今天的蜜桔看起来很新鲜,可是摊上只有货品没有人,阮鹂觉得自己要是叫人又不知道得等多久,索性只看了一看就走开了。又行了几条小街,她熟捻地拐进巷子里消失了。

这是一间很小很阴暗的铺子,因为藏在巷子里就更不起眼了,光从它灰扑扑的门槛门框上看,又没有什么匾额,实在是不知道这是一家作什么的铺子。可是这就是阮鹂要找的地方。她在很久之前就知道这里了,在刚刚到这座古城的时候,她偶然发现的,阮鹂的心思与常人不同,她觉得这样的小店铺有小店铺的好处,能够办别的铺子不能办的事情,因此瞒着众人,也来了有十几遭,跟这里的掌柜是熟识了。

她跨进店门,里面黑黢黢的,不知道哪里是墙哪里是路。她只好轻轻唤了一声:“宁哥。”立时就有窸窣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她知道有人,便动手摘了帽子,把面纱拢在肘弯里,抬起手指节轻轻敲击在身侧的柜台的侧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里面钻出来一个黑影,闪到她面前来,是一张有些俊秀的脸,这个宁掌柜看似是个掌柜,可是也没有什么伙计使唤,年纪不大,个子很高,微微有些齁着背。

“小梨姑娘来啦。”他被瞒着她的身份,只当她是个不出名的戏子,阮鹂待他很亲切,不能说他没有一些非分之想,可是阮鹂明知道却不说破,因为无论在什么世道里,要想男子俯首帖耳为女子效力,不得不耍弄手段,除却金钱的酬谢,这样适当的暧昧是最好的动力。“小梨姑娘好久不来,我还只当姑娘把我忘了。”

阮鹂盯着他窄窄的额头,他已经掇了条凳子坐下,她靠着柜台立着,没有要坐的意思,然后她微微地笑了:“这怎么会?前儿好容易接了活,在一个老爷府上,一连唱了好些天的戏,宁哥你听我嗓子都哑了。”

这个人狡黠一笑:“小梨姑娘必是在那位老爷府上得了什么好东西,叫我想办法给换一换吧?”以前阮鹂收了些首饰,不喜欢的也拿来换过钱,一来是跟掌柜的套套近乎,二来这里换的价钱比在当铺里的多出一些,她时不时敛些钱财,怕万一厉先生这里败了,自己有足够的现钱逃到内地去。这都是她很久以前的想法了,这几年厉先生在这儿立足稳了,也就再没生过那些心。

“你看看这个,”阮鹂从小包里取出一张折了四折的纸递给他,他疑惑地接住,拨着凳子往店外挪了一尺的距离,将它打开借着外面的曦光看着,看了半天问了句:“一支笄子?”这就是厉先生想要的玉笄,阮鹂谨慎,自己摹了一张带出来,还小心地上了色。

见她点点头,那宁掌柜问道:“你想要我照着这个给你打上一支?”阮鹂又点点头。他笑道:“那你找二马路上的玉器店不是更好?我哪儿能给你寻到好的料子?”

阮鹂知道他要这样说,忙解释道:“不要多好的料子,只是要跟这图纸上画的一模一样就好了,我不能够到那玉器店里头叫他给我打,这支钗子就是从里面卖出来的绝品,给我唱戏的那个老爷的大夫人买去了的,我一叫再打一支,可不就是僭越了吗?到时候我本来只是图个喜欢,倒叫别人说我一个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呢!”

那宁掌柜一听,倒也合情合理,天色渐渐地轻了,阮鹂随他走出来了些,他觑见她长外套里面粼粼的波纹,想来她里头旗袍的料子是很滑溜的——宁掌柜心里头痒痒地想着,又听见阮鹂又补上一句:“宁哥,反正不会叫你赔在上面,”她从小包里摸出一根金条,这是她夜里从梳妆台里翻出来的,“我小梨什么时候让你吃亏过?不拘什么料子只要样子看不出破绽。你细细地打了我再来取,到时候还有另一半酬谢。”

“小梨姑娘这么客气……”宁掌柜笑着接过金子,趁机摸了一摸阮鹂的手,“包在我身上了。”

阮鹂笑眯眯地看着他,可是没有把他看在眼里,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面将帽子扣回头上,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在市井里头,有没有听说过什么解梦的摊子?”

“解梦?”宁掌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小梨姑娘原来还信这个——你不妨说一说,我从小听街边一个瞎子老头讲,多少知道一点儿。”

阮鹂站住了,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跟他这样的人谈起自己的闺梦是有失体统的事情,可是马上又笑起来,她这样的人,大早上跑到这里来,还讲究什么体统!“我讲了宁哥你可别笑,都是些小女孩子的幻想罢了,我昨儿魇住了,只记得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难怪今早上来得这样早,”宁掌柜笑道,“高处坠落——梦是反的,姑娘要高升了呢!”他笑嘻嘻的样子让阮鹂明白过来,他哪里知道什么解梦,分明是拿吉利话哄她开心,便也嘻嘻笑了,并不当真。

“那我两日之后午后来取吧,宁哥你可打仔细些。”阮鹂叮嘱他,他“嗯嗯”地应着,送她出店来,目送她从巷子里消失了才踱回店内。一面走进黑洞洞的内室,一面想着:这小梨姑娘叫打的东西,看起来还有些邪乎,不像是她说的那样,她一个戏子,梨园出身,不见得有几句实在话。可是人家终究给足了价钱,还是仔仔细细地做出来,不与自己相干的事情,落得个人情不是更好?于是也不再疑疑惑惑,自去寻料子了。

软玉摸着让刚聘来的柳妈打好的一根粗辫子跑进来,阮鹂歪在软竹榻上瞥见她,想着这小姑娘怎么还这样矮,自己在她这个年纪都比她高上半个头了,自己又从来不克扣她们的吃食,怎么有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这软玉进来的时候连话也说不利索,卖的人说是她爹,可是阮鹂一看就知道不是,说她有十岁,阮鹂也知道是虚凑上去的——岁数太小不好卖。可是阮鹂还是让厉先生花了大价钱把她给买下来了:她模样生得好,而且阮鹂觉得她的样貌是自己手里那些女孩子又没有的一种,是清冷寡淡的长相,可是有棱有角,阮鹂知道这样的脸,扮上以后就中看了。果不其然,厉先生因为问她名姓都问不出来,看她娇小就起了个“软玉”的名字,现在想来是要后悔的——三四年间,虽然模样是软的,脾气是和“软”一点儿不沾边,而且那只喉咙一开嗓,可以震得人抖三抖。化了戏妆,朱唇一点,顾盼神飞,是天生的戏苗子,厉先生得了这样一个难得的生角儿,直夸阮鹂的眼光独到。

这软玉跑进来,是依着宋妈的吩咐,听见阮鹂叫她,她平常不随便进阮鹂的屋子,半是因为惧怕阮鹂——她是这些姑娘里年纪最大的,而且公馆里全凭她做主,是姐姐一样的存在;半是因为这软玉是个戏痴,除了唱戏,旁的一概不上心。她看阮鹂自顾自歪着,也不跟她说话,也不起身做事,以为是宋妈诳她,正要出去,却被阮鹂一声叫住了。

“专门叫你来,你又跑到哪里去?”

阮鹂徐徐地直起身,拿腋下的手帕子甩了一甩:“你知道那个是什么吗?”她指的是堆在石案上的一茶盘的金条,那样齐齐的一堆,阮鹂觉得任是谁也该看到了,可是软玉看过去的神情更像是第一次瞧见,她探了探颈子,说道:“一堆金子。”阮鹂被她的呆逗笑了:“谁不知道是一堆金子呢?傻姑娘,我是问你知不知道这金子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软玉是知道的,阮鹂在几天前已经向着所有的人说过了,她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所了解的说了出来:“一位薛老板送来的,定了姹园一天的酒席跟戏。”

阮鹂满意地点点头:“那你的戏练得如何了?”眼看着软玉一个招式架出来立马就要开口唱,阮鹂笑着止住她:“别唱,你这姑娘,我就总说你,洪锦又太媚,你又太刚……”软玉只得收了架势,呆呆地听阮鹂的吩咐:“明日登台,你先打头阵,不要叫人家薛老板挑出什么错子,把咱们鹂馆看得扁了……洪锦她放在后面,她的唱腔我总觉得有点儿问题,圆不圆的扁不扁,”她抱怨了一句就收住了,怕万一又叫洪锦的丫头听了去——这屋子里谁都没用丫鬟,偏洪锦要用一个,说是年纪大的手粗得很,把她皮子头发刮坏了,所以这些娘姨总有些恨恨的。阮鹂虽不说她,可是也觉得她多事,只是犯不着为这样的小事得罪她。

“我怎么跟你说起这个……”阮鹂笑着,一面又向榻上倒过去,用手掌捧着右腮,“我叫你来是有东西给你,你瞧瞧那边架子上搁着的?”

软玉走过去,取了东西过来,是一只不小的匣子,有些沉。

“你打开。”

软玉依言打开了,里面金灿灿的一片,软玉的眼睛终于闪出光芒:“姐姐哪里得的这样好看的行头?”

阮鹂笑道:“你甭管我哪儿得的,反正一次也没用过,都送你了。”

软玉喜不自禁,谢道:“姐姐为何送我这样贵重的东西?”阮鹂用手帕握住嘴笑:“我就喜欢你这样,要是洪锦得了,怕是要说‘妹妹怎么受得起,妹妹不敢接’,”顿了一顿,她又敛住笑,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道:“向外就说是厉先生赏你的行头,我给你这样东西,只是提醒你,这一次得好好表现,要讨薛老板的喜欢,你的脾气再硬,人家若是指点你你就听着,可别跟人家杠上了。”软玉听一句应一句,阮鹂知道她现在兴兴头头的,说什么都答应,也就不再嘱咐她,这样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是厉先生送她,让她换身行头,她早前依照自己的喜好做了一套,用不着了,便转送给软玉。

阮鹂闭上眼朝她挥挥手:“行了,你先下去吧,记得明儿起早些。”

阮鹂只担心次日天气不好扫了兴致,早早地起来看,天可不是阴着么!她皱着眉头等着,只怕待会儿要下雨,可是随着自鸣钟啪哒啪哒的,天色倒是愈加明朗了,待媚儿来催,阮鹂才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一下,下面的车子早备好,姑娘们都已经在上面等着了。

姹园离这鹂馆有半里的距离,一个在城东闹市,一个在城南贵人聚居的地方,车子一路行驶过去,街道上愈来愈嘈杂,阮鹂往外面看,只觉得精致的东西渐渐变得少了,而世俗热闹的东西铺天盖地地出现在目之所及。城东闹市夜里是灯红酒绿,白天也不平静,都是有钱人消遣的地方,而这姹园,虽然名字是个园子,其实是一家酒店,统共八层,包办酒席经营住宿,以至于讲书的、杂耍的、卖花的、谈生意、赌的、姘的、嫖的,总之没有什么耍子是这里缺的,当然不会少了那个全城最精致豪华的戏台子。

阮鹂命将车停在姹园的后边一个巷子口,领了众人顺着巷子,从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门进去。薛老板是个极其低调的人,早先嘱咐了,不管是为了名誉还是为了安全着想,不叫唱对台,不让发“鹂讯”,还让她们尽量避着些。阮鹂依着他的话,可是心里还是轻蔑的:难道待会儿他来的时候阵仗会小么?这样叮嘱,只不过是嫌她们戏子之流,传出去不好听,将他拉进不规矩的圈子——可是他既然有那个想头,又怕什么外面的说法?现在捧戏子、姘戏子的豪富公子哥儿不在少数,谁还在意这些!她总当这个人是个虚伪至极的假正经。

“太太,买束花吧。”

阮鹂回头看,是从巷子外面钻进来的一个小女孩,冲着洪锦举起她肘弯里挂着的一篮子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瞅见她们的车跟着过来的。洪锦把脸背到一边不理她。阮鹂停住脚笑道:“怎么?听见人家叫你太太,嫌把你叫老啦?”

“哪有一照面叫我太太的?”

“叫你太太是觉得你贵气,怎么?你还想让人叫你小姐?那才是不尊不重的呢!”

跟着的几个姑娘反应过来,吃吃笑起来。洪锦讪讪地回答道:“跟这么远卖她的花,一看就是个刁钻的丫头!”阮鹂看了她一眼,又俯身看那小女孩子,暗自忖度:这小姑娘若是收拾干净,略长几年,又是一个自己;只可惜这样出身,又逢上兵荒马乱,只能是个可怜人。软玉也凑到她身边来看,惊异地说了一句:“这木芙蓉开得真好看!”那小女孩子羞涩地笑了笑。

“葳蕤霜照夜,烂漫火烧秋。”阮鹂知道这是一大早跑到城外去摘的,温柔地笑着说:“这篮子花我要是都买了,你今天干什么呢?”“回家照顾弟弟。”阮鹂把篮子轻轻接过来:“那你快些回去吧。”她回头叮嘱宋妈:“多给些钱,不要为难她。”

这边洪锦挺不乐意:“阿姐你买一篮子花做什么呢?”阮鹂连看也不看她,把篮子丢给软玉接着,自己往里面走去,走了几步转过身问了她一句:“世道乱得很,这样大的女孩子站在街上卖花,若是给人盯上强行掳了去,岂非你我的下场?”

众人都默默不语,洪锦也不说话了。

姹园这边是昨天就吩咐装点好的,除了楼上包住的不清场,其余人都撵了出去。另外八楼也空了出来,预备着薛老板清清静静地住下。

阮鹂进了二楼的一间房坐定了,一面有人呈上热茶,她唤来管事的人细细问询,估摸着都打点得差不多了,就遣那些姑娘去妆饰准备,她喝着茶,悠哉游哉——今天她是没有什么事情的,可是她又有不少的事情要暗自解决。

这屋里有一架占了半壁的金自鸣钟,下面那颗摆子均匀地晃来晃去,阮鹂就盯着它,也不知道盯了有多久,隐隐听见鼓乐之声,可是她出着神,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忽然推门而入一个人,阮鹂忙看,原来是管事的,他陪笑着说道:“大小姐,这薛老板……”

“来了吗?”

“嗬!软玉姑娘的戏都唱完了,怎么会没来?”

阮鹂挑了一挑眉毛:“没听见汽车响,你们怎么也不进来告诉一声?”

那管事的蝎蝎嗤嗤地说道:“没从正门走,一辆汽车送到后门就进来了,当时小的也是吓了一跳,忙着就去招呼了,大小姐不是说了只管按着流程来,不必叫您吗?”

阮鹂心里想:这薛老板还真是可笑,专程要来姹园住,只带了几个人吗?这样子小心谨慎的,厉先生何必叫我来忙乎,直接派一队人,逼着他把东西上交了不就完了?看样子这人胆小,那在厉先生的地盘,他敢说个不字?也许,这个人有厉先生不敢动的地方……或许有厉先生对头的势力……所以绕这样大的圈子,费神劳力,恐怕还是要偷偷地取了他的东西又不留痕迹,叫他吃个暗亏才罢……

这样想着,阮鹂就问他:“那我既然都说了不必告诉我,你怎么现在又进来呢?”

管事的脸上一阵苦笑:“这薛老板明说了想要见您呢,说是送的定金不少,总不能见不到正主儿……”“呵!拿更多的金子的也有,我还不是想见就见,想不见一顿打出去。”阮鹂笑着起身,向外面走,管事的跟着,听见她说道:“我还是去看看我家洪锦有没有什么长进罢……”

她走到楼下的时候,正听见远远的场子里一句“对景添愁,强制不定,可恨人也!”阮鹂一听就皱起眉头,咕哝了一声:“谁叫她唱《叱谢》的?”管事的不明就里,不敢说话。她快步走到戏台正对面,立刻就看到台上洪锦花花绿绿的装扮,阮鹂只看了一眼就寻薛老板去了——前面是一排的人,许多伺候的人也尽量往前凑,所以看起来很杂,阮鹂知道是刚才软玉的《七擒孟获》唱得好。

前面有一颗脑袋向前伸了半晌,很快就向后仰在椅子上,微微地摇头。那颗脑袋更像是老派读书人的脑袋,有些瘦狭,脖子很长,皮色净白,是有钱人的脑袋。阮鹂瞅见了,知道一定是薛老板,便不动声色地走近些,坐在他的侧后面的交椅上。挨得近些,看清楚他身上穿着早已不时兴的茄色褂子,可是料子很新,应该是定做的早先的款式,收拾得很干净。旁边放置的瓜子一动也没动,茶杯盖子倾斜地摇晃,茶也许刚喝了两口。

洪锦又娇声娇气地唱了几段,阮鹂只觉得刺耳,可是看她扮相,因为五官生得实在好,还糊弄得过,只希望这薛老板别因此生气。可是听见他在前面说了一句:“这一个比起前面的差得可不是一点两点,究竟是没有好的了,还是嫌我外地人故意糊弄我呢?”这批评是相当露骨的,宛梨不得不开口圆和。

“薛老板是行家,阿鹂失礼了。”

这薛老板本来叹着,忽地听见背后一声,惊了一下,转过背来,见后面一个女子摇摇地站起来,自己也不觉站了起来,定睛一看。

阮鹂本来今天没有预备着见客,就家常穿着一件枝叶图案水绿底子的长旗袍,外面套着轻暖毛的白狐披肩,小半截子手臂露在外面,还是很规矩的装束,看着不像戏子,更像是哪个高门大院里的小姐,可是袅袅婷婷地站在他的面前。

“台上这位是我的亲妹子,我本想让她登台练练胆子,谁知道还叫薛老板见笑了,薛老板海量心胸,看她模样还算娇俏,权当作取乐罢了。”阮鹂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唱闺门旦的,妩媚蕴藉,而且一双桃花眼配上稍短的人中,很奇妙地将稚气和妖娆糅合起来,形成一种疏离的美感。

“想必这就是鼎鼎有名的阮姑娘了。”薛老板兴致变得很好,“薛某此番总归是没有白来。”他侧身一指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唱曲儿的洪锦说道:“令妹声音过于尖细活泼,不该唱妙常,倒是春香、红娘更适合些。”薛老板在阮鹂的打量下依旧自如。

“我何尝不是这样说?”阮鹂从旁边仆人呈上的小碟子里拈出一些剥好的松子,取出手绢擒在手里挑拣拂拭一番,亲自捧给他,笑道:“只我这妹子性子执拗,喜欢什么唱什么,我也拘不住她,薛老板当个笑话听听罢了,不爱就不要理她。”

他听了笑笑,一面把松子递到旁边一个姨太太模样的女人手里,说道:“不知道薛某这次是否有足够的运气,请不请的动阮小姐呢?”

这是一个直白的人,不论是评戏还是说话,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阮鹂见他和预想中的骄奢淫逸的模样大相径庭,不知道是喜是忧,但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

阮鹂微微笑,眼神往下一丢,道声:“稍等。”径自去了。这边依旧听《玉簪记》。

薛老板原名薛绍,陕西人,祖上为咸丰年间进士,做过几地知州,是不是两袖清风的官已无从考证,反正直到薛绍这一代,即使是坐吃也不会山空,何况他还做着不小的生意。他读过许多书,可是逢着战乱,没处施展抱负,也许他也没有什么抱负。这个人不贪口腹之欲,不恋慕美色,生平就只有两个嗜好,是即使饿肚子也决不放弃的嗜好:一个是听各地戏曲,另一个就是收集古玩。

圈子里传的他那件宝贝,其实他冤枉得很,年代出处全是虚妄,都是口口相传累积着造出来的,他对这些一点儿不清楚。那是他半年前还没到这座城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大半已经记不着了,可是知道有个人跟他说了几句话,指点他将老屋拆去翻新。一梦醒来,他以为是先祖显灵,忙不迭地拆屋子,又请了人来重新修建,谁知道挖地基的时候,挖出一角城砖,再往大了挖,一扇石门,将后面的园子一并抄了,挖出一方陵墓来,人人称异。

那件宝贝就是在陵墓主人的棺椁里发现的,在心口的位置紧紧地攥着。由监工呈给他的时候,那一抹异光闪得他眼睛昏花,内心狂喜——这是一件宝贝,在他家的祖宅下面,竟然有这样罕见的宝贝!他觉得自己面上生辉,同时又庆幸祖上积德,自此以后,这样宝贝他就片刻不离身,无论上哪儿去都带着了。可是宝贝这样的东西,饶不得外人不动心,他即使小心,也无济于事。

这时候他歇在姹园楼上第八层的宽敞房间里,回味刚刚听到的那出戏,如果可以用戏文形容他此时的心情的话,也只有那一句“摇漾春如线”罢了。他那个年纪不小的姨太太是伺候他十几年的,这一次出外面来就带了她一个人,觉得模样虽然不如从前,可是温柔可意,不争不妒,带着舒心。可是就这样一个不争不妒的女人,这时候端着沏好的热茶轻飘飘地吹着,心里面是怪不舒服——那个阮鹂,着实是个美人坯子,她家老爷这样大的岁数,居然被她弄得魂不守舍,她还没有见过自家老爷这样没出息的样子呢!

女人本来就有变脸的特技,做姨太太的女人,那变脸的功夫就更是出神入化了,所以她跟了薛绍十二个年头,依旧在他心目中留存着温柔如水的印象。

不过,她倒是对老爷身边携带的东西比谁都要留心,知道即使不与自己相干,可要真是丢了什么重要物件儿,总要怪自己不小心,或是觉得自己晦气,沾上这样的念头,以后再想跟着出来就不能够了。

“薛老板,若是方便的话,我就进来了?”

外面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的声音,这姨太太方想起来,这是阮鹂讨好她家老爷送来的玩意儿,她心头一阵火起,按捺不住,自己走去应门:“是谁呐?”

门开着,外面一个软绵绵、甜滋滋的女人,穿着紧绷绷、翠生生的旗袍立着,像一棵笋。“薛太太,阿姐让我上来问问你们住得可还舒服?”

洪锦看她的表情,知道甭管住得舒不舒服,这一声“薛太太”叫得她总该是舒服的。她一面挽了这女人的手,一面说说笑笑当主人似的走进去。

方才薛老板露出要留宿、可是要阮鹂作陪的意向的时候,一众人脸上都是讪讪的,这个人不常来不知道:阮鹂是不作陪任何人的,一向有其他的人去做,熟悉“阿鹂”的就知道规矩,只谈唱戏,别的一概不讲。众人一直把阮鹂当作是厉先生的外宅,阮鹂明知道却不辩白,因为这样的误解也算是替她行个方便,免于种种戏谑纠纷。

阮鹂没有当场发作,毕竟心里觉得受了轻侮总是不愉快的,她声音轻柔可是不留余地地说道:“薛老板若是真想留宿,就留下来感受感受姹园的招待,至于别的,阮鹂可以帮的,自然帮到,只是阮鹂会唱戏,却不会伺候人,薛老板不要生阮鹂的气,自然给您找最好的人来伺候。”

洪锦想到厉先生交代下来的事情,怕阮鹂这样回绝会把事情搅黄了,便用手肘推了她一下,意思叫她先应下来,可是阮鹂就像没感觉到似的,不肯松口。可是就算薛老板脸色不大好,也还是留下来了。趁仆婢们去收拾行李的当儿,洪锦嗔怪她:“阿姐你怎么这样犟呢?往常你不是说,凡事以大局为重吗?”阮鹂微微笑着看她,眼珠子一转,冷笑道:“今儿是你的场子,你待会儿上去伺候。”洪锦一瞪眼:“你疯啦?你明知道我现在不接这些客人了……”“你倒是以大局为重呀?”洪锦柳眉一竖:“阿姐可不带这样欺负人的!我以前替你应承了不少,你明知道我现在——你还拿我出去挡!”阮鹂盯着她看了半晌,又看了看场子上来来回回收拾东西的人,托着腮帮子,像是牙疼:“我又没叫你真去伺候,不过是让你把那个讨人厌的姨太太支走,你总不能叫我夹在那两个人中间吧,我可也得有逢迎曲就的空间啊?”洪锦这才渐渐漾出笑纹来,立刻应承了,暗笑这阮鹂也真是欲拒还迎,也不抱怨了,自去梳洗打扮。

洪锦在台上的表现虽然叫薛绍鄙薄,可是交际场上的功夫是极好的,模样又极漂亮,甚至印象比阮鹂还要好,那一个毕竟是过于清高了。薛绍只当她是阮鹂的亲生妹妹,因此更加喜欢,那姨太太心里有气也使不出来,方才知晓阮鹂实在算不上狐媚。

因说到翡翠,洪锦趁势相邀:“薛太太这样的年纪,用翡翠实在是早了,可是要是喜欢的话,这姹园三楼里有一间房就单单放了翡翠,黄翡、红翡这样的都不配收进去,我记得上次阿姐查库房,我有幸看了两眼,有一块蓝花冰、一块儿翠丝种我特别喜欢,我阿姐人品稳重,当下取了一块墨翠镶她的头面去了。我就不喜欢那些厚重的颜色,不知道薛太太喜欢的是哪种?”

这姨太太嗜好翡翠,虽然自己也有些翠饰,可总嫌成色不够好,不是不透就是太透,她一听这里也有翡翠,还是整整一间房的,心里便有些痒痒的。

勉强说了几句话,又听见洪锦笑道:“薛太太不如跟我去看看,薛老板要是也有兴趣就一起?”薛绍微微摇摇头:“我就不跟着凑什么热闹了,可是你要去,不要乱动人家姹园里的收藏。”这两个挽着手说说笑笑就去了。

等这边人走了,外面钻进来一个小丫鬟,声音细细地跟薛绍讲:“阮小姐在二楼等着老爷呢,这是卖老爷的面子,老爷也该知道阮小姐是有身份有靠山的,可悄悄地,别叫谁盯着了。”这薛绍听着,喜不自禁,揣度着这阮鹂必是有正主的人,不敢在外面不规矩,可是送上来的金银,这样的戏子总是不会推拒。他整整衣服,就跟着小丫头沿另一头的楼梯慢慢地下去了。

却说阮鹂瞅见他出门,自从对面房里溜出来,眼错不见地就拈了钥匙开门,轻手轻脚地进去,把门掩上了。

她估摸着时间不会拖得太久,可是这房间不小,他会把东西藏在哪儿呢?还有,万一要是他今天没有带来,可不是白忙活了吗?她一面着急一面四下里翻着寻着——他床头有一个不小的四四方方的保险箱子,很显眼,可是宛梨总觉得东西不在里面,不凭别的,全凭她的直觉,而她向来是以这直觉为傲的。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梳妆台前,那里放着姨太太的梳妆盒子,没锁,她打开来看,金玉翡翠都有,可是都并不怎样值钱。阮鹂跟洪锦不同,洪锦方才说的那一套话,几乎全是阮鹂一句一句教的,她本人对于古玩金玉的鉴赏是一窍不通,只关心能转卖折合成多少钱,可是阮鹂精通于此,她一眼扫过去就明白,这薛老板是只愿把钱花在自己的身上的人,至于姨太太这些看着玩儿的,他也许就悭吝起来,不过那也说不定,也许这姨太太年纪大了不愿戴好的东西。她摸索着那只盒子,最上面的一层往两边打开,里面又是一层,中间抽空,又是一层——这些不起眼的首饰,用这样精巧的盒子来装——阮鹂觉得新奇,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她鼓捣着那只盒子,暂时把保险箱丢到脑后。

这梳妆盒的基底也太高了一点儿,似乎有些玄机,阮鹂把盒子用力“哗啦啦”一掀过来,下面一片木色,可是她拿手指节去“笃笃”地敲击,是空的——这里面的确有问题,她从自己的头上掣出一片银簪子,有锋利的刃面,尾部尖尖细细一根钩,这是她专门打制的,是最合她用的工具。今天她脑后的圆髻跟往常并无不同,可是要是洪锦稍稍细致一些,就应该发现里面一支簪子的古怪,那幽幽的一抹光,分明是照着图纸打磨出来的成品,当然是赝品。

外面格外安静,戏唱完了,吃了点心,众人都歇着,等晚上再听几处热闹大戏。阮鹂收拾停当准备出去,刚锁上门,转身遇上洪锦。

“你怎么在这儿?那姨太太呢?”

“我留她在下头吃糕,寻个由头出来了,你好了?”洪锦笑眯眯的。

阮鹂颇不安心地点点头:“到底还是快回去——”“阿姐你不再下去招呼薛爷了?他待会儿该上来了,到时候一想就是咱动的手了。”“不必,我安排下人在那儿等着,有人伺候他,他一时半会儿还上不来,”阮鹂平静地拢拢肩披,“要不,咱一块儿跟姨太太吃茶去?”

“阿姐,你要是去,我就不去了,你把东西给我,我带出去,也好消了你我的嫌疑。”

“嫌疑?在梨园楚馆自己丢了东西,还能赖我们头上?你当厉先生是吃素的?薛老板再不敢闹起来的。”阮鹂不管洪锦怎样缠她,就是没有把得来的东西交予她的意思,洪锦不禁心里一阵恼火。“阿姐,我不乐意再去跟那姨太太唠嗑,不如咱先喝杯茶去,这时候最乏了,还不许咱歇息歇息啊。”

“也好。”阮鹂任她携了手,往旁边空隔间喝果茶去。

洪锦沏了茶来,阮鹂坐在绣墩上低着头。

“阿姐,你给我看看东西呗!不给我,看看也行呀,我也是出了力的……”洪锦给她倒了一杯,“其实我也知道,只要捉不到现形,有厉先生护着,就赖不到咱们头上,大不了帮他报一个“窃贼猖狂”,他还不是就罢了。姐姐可别对我的话多心了。”

“多什么心,你跟我这些年——”阮鹂将手帕子裹着的物件搁到桌上。

“这个就是厉先生想要的宝贝吗?”洪锦欣喜地问道,打开来,脸上现出些疑惑,“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啊,我摸摸。”阮鹂微笑着,她摸着摸着就顺到兜里去了,阮鹂看见了也没有提醒她,也没有索要。

“阿姐啊,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吗?“洪锦慢慢地说道,这个时候她换了一种声调。阮鹂觉得奇怪:”怎么?你过得还不舒心?“

”是啊,好像在这样乱糟糟的年月里,我是够舒服的,“洪锦冷笑一声,”阿姐是不知道,厉先生在这古城呆不了多久啦,有大军集结着一路攻打过来,这样的日子也不能长久啦。“

阮鹂看着她,知道这些消息是从哪里传到她耳朵里的:”我知道你想早做准备为自己谋个出路,可我们也不该从厉先生那里拿东西,你悄悄攒一些不也是行的吗?干嘛要动厉先生的宝贝呢?“

”看来你们都是知道的,厉先生是不是已经跟你说了,要怎样处置我了?你们前些时候夜里谈的就是这个——真不出我所料。“洪锦的脸变得扭曲起来,”不过,你应该是处置不了我了。“她跳起来双手掐住阮鹂的脖子。动作太大,阮鹂不由得栽后去,脊背在地上摔得咔咔响,她感到一阵无力,就好像身子不听使唤了一样。脖子被洪锦掐得紧紧的,她感到喉咙更是发胀,下药了,她一定是被下了药了,她偏过头去看向那杯茶。

”没错,别看了!“洪锦看她也讲不出什么话来,便松开手,将瘫在地上的阮鹂拉起来,擒着一只肩拖到窗边,将她半边身子丢出去。

好高!

阮鹂从来没有在这样高的地方往下面看过,更别说身子挂在外面了。这扇窗在姹园里面,下面是深绿的常青灌木丛,有一个大大的花台,现在已是初秋,里面只剩着红殷殷的无义草。

洪锦动作麻利,身子却在发抖,就连脸上的神情也是抖簌簌的,有一种扭曲的惊悚感。阮鹂扭着头挣扎着要回到房间里,洪锦盯着她开衩的旗袍边儿笑嘻嘻地说出一句:“就是要这样高才好哩!”阮鹂还没有反应得过来,就被洪锦一下子全掀了出去。

“啊!”

没有声音,落在土里没有声音,即使有,也消逝在秋风里。女人软软地窝在土里面,摆出“卍”字图案,她身边一捧一捧的殷红,不知是花还是什么。

远远地一个苍老的声音,也许是伺候的某个仆人想起来哼上一句,“春去如何遣?恁般天气,好困人也!”声门细弱,可是悠悠地响了老半天,血色的彼岸花正盛开着。

阮鹂感觉自己好像飘起来了,但心口、还有整个头颅,都感到压迫性的疼痛,全身血管像要炸开,耳膜也“嗞嗞”地轰鸣,她其实在迅速地坠落着。

好晕……好吵……束起的头发散开,像半空中漫起的黑云。她的手无力地在空气间划过,她触到一样东西,凉凉的,她抓住了它。

她睁眼看着洪锦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无奈地,她笑起自己来,泪珠却抛了出去。

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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