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进来时，天寒正端杯小品，衣着简素，身边也并无人手环伺。
看来此行应该是只有他跟庞乾了。
这与他上一次降临沈家，可以说是差别甚大，大概是不想引发太大的躁动吧，只是没想到，究竟还是被马真人给“炸”了出来。
就这件事而言，沈青必须得承认，自己心里对天寒的看法有所改观。
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天寒就是个万仞山阴暗面的霸主，手下凝结了一大票杀手死士，看谁不爽就弄死谁那种，但现在看来，天寒身上的某些特质，怕是比什么刘家败家这种表面正道强出许多。
至少，他知道捍卫生长养育自己的土地，能把自己强大的实力用来驱赶外来的嚣张之辈，而不是一门心思把本事放在内斗之上，这样的人，不管有什么劣行，总归还算值得敬佩。
更何况，传闻说庞乾是折服于天寒的个人魅力，也许还有许多沈青不知道的事情吧，总之自此刻开始，沈青不再那么仇视天寒了。
所以他愿意拱手做礼，喊上一声前辈。
天寒面无表情，眼神瞟了一下旁侧的位置，示意他入座。
沈青谢过，和戚霜庞乾各自入座，四人围坐一张茶桌，除了戚霜长得太美之外，不知道的还得以为这是一次多么普通的茶会。
可事实上，即便这其中最“不起眼”的沈青，也是刚在万仞山掀起好大一番风浪的人物。
“汝之来意，本座已从戚霜那里知晓，闲话无需多提，本座只一句，此事非吾所为。”
“我信。”
天寒说的干脆，沈青回答的也干脆，若没经历今天的事情，他可能也会信，但绝不会如此轻易的相信。
不过有了这番经历之后，他便有更充裕的理由相信天寒了，一个敢公然叫板武云上宗长老的人物，绝不会是一个敢做不敢当的人。
要知道，马真人毕竟只是真元宗的一个长老，而寒门也毕竟只是万仞的豪门，虽说真元宗在武云城内算不得什么大门大派，但至少，拿来与寒门比较，应该也不落下风。
而有句话说得好，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当今万仞山局势，已经是暗潮涌动，又快到了百家争雄的临界点，天寒老人会没有察觉？
既然有所察觉还敢叫板真元宗，难道他就不知道有可能引发什么后果？
很显然他一定是知道的，但即便如此，他也容不得一个外人在自家门口放肆叫嚣，虽然他那句自诩万仞之尊听起来有些过于自负，可就这么问一句，之前的情况，换成柳长风或者白元振，他们敢把万仞山抗在肩上？
一个有担当且敢担当的人，绝对不会是蝇营狗苟之辈！
至少，沈青这么觉得。
如此轻易被相信，可能连天寒都有点意外，他刚送到嘴边的茶碗便稍稍停顿了一下。
不过意外归意外，以天寒的身份，绝不会去追问一句你为什么信我的。
“汝应知，本座今日到场，并非只为此事。”
“晚辈知道。”
沈青当然知道，他可没自大到觉得天寒能给他面子，没事儿的话，人家能屑于亲自来见他？
“那汝应该也知晓本座所为何事。”
“柳家之事。”
“考量如何？”
这简单利落的对话，到得此刻陷入僵局，因为沈青端杯沉思，许久没有给予答复。
当日在沈家园林，天寒给予沈青四年时间，要求他办一件事，他并没有给予明确回应，因为那时的他觉得，不能仅因戚霜三言两语的劝说，便傻乎乎的替这邪修组织卖命。
虽然，卖命的同时会带来一定好处。
但现在他是真的犹豫了，因为他见识过柳长风等所谓正道的虚伪面目，更重要的是见识了被人称之为邪道的天寒其实也并非恶煞，正如庞乾所说，黑黑白白混淆难辨，耳之所听不如目之所见。
思虑良久，沈青皱眉开口：“可是您让我杀柳长风，这件事情，无异于天方夜谭。”
见沈青有意，庞乾似乎为他高兴一般，连忙从袖中取出一物，并道：“非也非也，尊主又不是让你摆开了跟柳长风那狗贼搏杀，而是暗地里的一些手段。”
目光落去，只见一枚小小玉瓶被庞乾摆在桌上，那小瓶并不通透，但内里却仿佛有幽蓝光泽无法掩饰一般，所乘事物，必非凡品。
沈青没收，也没直接拒绝，而是反问道：“前辈，凭您神通，与柳家正面开战亦无不可，为何非叫晚辈使这种背地手段，如此一来即便成了，事后他人评说之时，污名怕是便无论如何也抹不掉了吧？”
他很好奇，寒门的实力虽肯定比不过万仞正盟，但无论柳家还是白家，单独拿出来哪一个都绝不是他对手，而如今万仞正盟又呈一盘散沙之势，天寒若想一统万仞，用强硬手段称雄立威，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此言一出，天寒仍没有什么表情，倒是庞乾和戚霜对视一眼，纷纷失笑。
“沈少，看来你对寒门还真是不太了解呢。”戚霜笑着开口，“可能在你眼里，寒门只是一个暗杀组织，但实际上，寒门分七，也就是七寒使分别统领的七个堂口，这七个堂口的区分并不和其他势力那般，在于地理位置、负责事宜等等，而是在于善恶。”
“善恶？”沈青一怔，饶有兴趣。
“没错，善恶！”庞乾把话头接了过来。
“至善、上善、善、中庸、恶、大恶、极恶，七个堂口便是以此区分，如曾折在你手里的燕子刀，便是大恶堂的一员，他入寒门并非心甘情愿，而是由我上善堂捉捕而来，在此之前他可没少做那些杀人放火的事情，说句恶贯满盈毫不为过。”
沈青还是有点没听懂，这究竟几个意思呢？
庞乾也不管他，继续自顾自的解释道：“至善堂多为妙手，行走万仞悬壶济世。上善堂惩奸除恶，凡有不平拔刀相助。善堂与中庸堂则皆是一些生性平和之辈，平素基本不会外出走动，只留在我门总堂里做些后勤工作。至于恶堂、大恶堂、极恶堂，则就是纯粹的杀手死士了，他们在加入我门之前多半皆是一些丧尽天良为人不容之辈，入了我门之后自然也不会痛改前非，但至少不敢再肆意胡来，除了寒门令上名讳，不可在妄杀一人。”
“所以，世人皆传上了寒门令则必死，其实完全是一个夸大之词，是那些所谓正道用来丑化我们的造势之词而已。比如你，你杀的燕子刀乃大恶堂成员，他这条命本就该早些拿出来偿还那些所犯下的罪孽，被你杀了，又有何不妥？”
“那你们…”
“那我们为什么还大张旗鼓跑到你沈家？哈哈，小子，如果我说我们是过去救你的，你信吗？”
庞乾哈哈大笑，却完全不似玩笑。
沈青直愣愣了消化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搞清楚寒门的成立初衷了。
天寒老人是有大愿景的，他渴望构建一个万世太平的万仞山，但同时，他又不屑于与那些所谓正道、背地里却勾心斗角的伪君子们一丘同处，他也不屑于得到别人的理解。
所以，他建立了寒门，门中所收容，不管至善还是极恶，都是一些被世道逼到走投无路之人。至善一入寒门，不管之前受到了什么不平和冤屈，寒门替他抹平。极恶一入寒门，不管之前犯下多大罪孽，寒门给他一次赎罪的机会，便是用他们那些沾满鲜血的性命，以恶制恶，多杀一些活在“阳光”之下的更恶之人。
说白了，就是保护每一个应该被保护的好人，驾驭每一个胡作非为的恶人。
寒门之寒，非冰冻九尺冷血肃杀之寒，而是对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的寒，是心寒，一种对虚伪世事的态度！
搞清楚了寒门初衷，沈青不由的对天寒老人肃然起敬，此时此刻再看他那当真是有些诡邪的外表，也着实不再觉得森然骇人。
也实在这个时候，沈青终于反应过来，为何寒门要杀柳寻，杀一个八面玲珑口碑出众的青年才俊。
当初在空云集，同为大家子弟，秦龙对沈青可谓百般讥讽，仅仅是因为他出身偏远。而柳寻则好像完全不在乎出身，对人平和恭谦。所以在燕子刀出现之后，沈青的第一想法便是寒门邪恶，杀人只是为了赚取佣金。
可现在不同了，他不仅从戚霜那里听来柳寻的一些秘事，更是亲眼见识了撕下面具后柳寻那骨子里的脏，所以他明白了，为何寒门要杀柳寻。
同时，他也明白了另外一件事，甚至为此还颇有些荣幸，因为他觉得在某些地方，他与天寒有些相似。
为什么要毒杀柳长风而不是正面爆发大战，因为柳长风一呼百应，若正面冲突，哪怕最后赢了，鲜血还是会遍流万仞，至善、大善也好，大恶极恶也罢，甚至平苦百姓无辜妇孺，皆可能受到这次大战的牵连。
我不诩正义，也杀人放火，但永远不愿牵连无辜，这一点，不是沈青自比豪雄，而是真的跟天寒一模一样。
可能，这也就是天寒高看他一眼的真正原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