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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思量,自难忘

桌子上铺着几张黄黄的裱心纸。二两黄山松烟墨在我手上磨了一圈又一圈。砚池里,墨汁越来越浓,越来越黑。

半年前,舅舅溘然长逝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起来要为他写点追思的文字。因为我平日里不怎么想着他。然而近来,我却越来越有了一种想写点什么的冲动。是因为他不但是我的舅舅,而且还曾经是我的“父亲”?还是因为别的一点什么缘故呢?

我究竟是怎么到舅舅家当儿子的,不太清楚,当时我只有九岁。我只知道我弟妹多,家徒四壁,大概是父母亲怕养不活我们才不得已而为之吧。后来听说,我的过继,完全是舅舅舅妈的执意。老夫老妻万事如意,唯独膝下空空,很可能是那种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比起我家又愁吃又愁穿的日子来还要难以打发。

父母亲碍于至亲情面难却,或许还因为望子成才而又力不从心,便依允了。殊不知此事一传开,他们很快就被舆论所包围,都说是没见过长子可以过继给人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多少往事如过眼烟云,然而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离家的那一天,爸爸妈妈送了一程又一程,红红的眼圈里噙着泪。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我当时哪儿懂得,乐颠颠地一蹦一跳跟着去了。直到现在轮到自己做了父亲,才渐渐地有了体味。大概,人世间的许多事,也都是像这样,其时昏昏,其后昭昭的吧。

我的到来,冲散了舅舅家孤寂冷清的氛围。舅舅舅妈颠前跑后,不亦乐乎。不几日,家里请了十多桌酒,我被打扮得小少爷似的,由眉开眼笑的舅舅领着,在满堂宾朋面前手足无措地尊称着客人们,不停聆听着长辈们对我的夸耀和教诲。

身临此境,我开始相信前几天舅舅说过的话了:舅舅不是吹,在溶口街李胡二姓中,掐手指头排人物舅舅还是数得着的。你在这里只管吃饭读书,往上读,以后去留洋。

身临此境,我也开始相信临行前爸爸妈妈说过的话了:“舅舅是个死要强、死要面子的人。你要用功读书,给他脸上增光,他会疼你的。”

在这条长长的古朴的青石板街上,不论是供销社的屠店还是两姓的私户,一年数百头猪都是在舅舅的刀下放的血。大家公认他是第一把刀。不只如此,土改时期,他是农会主席,常常与挂盒子枪的人出入于政府乡邻之中,后来当上了农业合作社社长。因此,他现借添子之喜拉拉场面,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舅舅的社交能力和办事气魄,实在使我的那个只会老老实实种田忙家务的爸爸相形见绌。然而,我爸爸还是一向不大看得起他,说他七分本事,三分吹牛,在家里连双吃饭的竹筷也削不好的。虽如此,舅舅在家里绝对是一家之主,说一不二。他的大能耐施展在外边,威严弥漫在家里。所以尽管舅妈在外是个惹不起的厉害角色,可是一旦身子进了屋,却小媳妇儿似的诚惶诚恐,唯命是从。当我慢慢地观察到这又是一种夫妻形式、家庭形式后,我总要不住地暗暗为我那忠厚贤良的母亲庆幸。后来,有多少人问过我早熟的原因,我向他们叙述的首先就是这一段童年史——当多少孩子还在漫游千奇百怪、五彩缤纷的童话世界的时候,我,却已经开始观察社会、体察人生了。

渐渐地,我习惯这里、喜欢这里了。这儿学校大,小伙伴多,条件好。哪像在自己家呢,学校是四个年级挤在一起复式教学的一幢破旧祠堂。在这儿,不刷锅洗碗,不带弟弟妹妹,吃的穿的,更是家里不能比的了。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舅妈和舅舅对我渐渐坏了起来。

一天傍晚,我放学回来,迎着西天的一片红云,端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看小画书。舅舅犁田收工回来。就在这时,舅妈在厨房里嚷了起来:“懒坯!还不快给舅舅打洗脸水去!”我赶忙收起小画书,怯怯地去打洗脸水,端脚盆,拿布鞋。多亏了平时看见舅妈是这样服侍舅舅的,才没有被一声令喝吓呆。吃饭了,舅妈照例是给舅舅和我盛一碗新鲜蒸饭,她自己吃粥。又照例把一盘干菜蒸腊肉一片连一片地夹在我碗里。不过在夹菜时那拉长了的、阴沉沉的脸,实在叫我不敢抬头。

我自然对舅妈越来越恨了,越来越怕了。对舅舅,我也是。因为舅妈每次辱骂我,都是当着他的面表演,而他非但不护着我,还对我怒目而视,动辄训斥,尽管有时候他们是占了理的。我偷偷地流着泪,偷偷地做着比较,总觉得这是在寄人篱下受虐待。我更想自己那个弟弟妹妹多、穷得没样子的家了!更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了!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村里放木排的人,突然灵机一动编个口信说外婆病了,叫我妈妈赶紧来一趟。第二天中午,我拎着布书袋一晃一晃放学回来,远远地就看见了立在舅舅家门口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妈妈似嗔非嗔地看着我,似乎暗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无比亲切的笑意。她哪里知道,我每日里一回到家,就感到像是一只小鸟进了笼子,自由活泼从我身边离去,悸怕冷漠从心里产生。在家里,虽然也有着严厉的家教,可爸爸就从没有让我为他打过一次洗脸水,端过一次脚盆。在家里,犯了错,爸爸妈妈教训一顿,说不定睡一觉又忘了。可在这里,不问事大事小,只要舅舅冷一眼,舅妈骂一句,我就再也不会忘记,刻着痕了。

我真想告诉我那许许多多的小伙伴,无论什么时候你们都不能离开自己的家园,不能离开自己的父爱和母爱!

后来,我才明白,舅舅在外边经常挨批斗,还被撤了生产队长的职。因为他不愿意放“高产卫星”,不愿意抽调劳动力去大炼钢铁。偏偏他又因为想要一个亲生儿子,与一位中年寡妇相了好,送一条辫子让人抓。从此,这个三口之家就像一只崩了箍的小木桶,散了板。他们老夫老妻之间互相怨恨,互相畏惧,却又都微妙地各自埋在心底,往往借着我的“不是”迸出火星来。有一次,只听舅妈骂:“猪事狗事,早要这样,也犯不着给人家养儿子,不亲不孝图个什么!”舅舅怒斥道:“还不都是你这不顶用的惹出来的事,嘴巴给我当心点!”村街上,一些我喊小舅舅的人经常挑逗我说:“舅舅不要你了,他自己生儿子了。”

强烈的刺激,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复仇心理。我真恨不能一夜之间变成古装戏里的状元,衣锦还乡,活活把他们悔死,气死,以洗我心头的奇耻大辱!然而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反倒慢慢地收敛了起来。他们都开始把传宗接代的希望从我身上转到快要降临的新生命身上。

爸爸妈妈还一直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直到我突然病倒,他们才泪汪汪地急急赶来,悔恨交加,要将我抬回家去。而这时舅舅却又再三劝阻,说:“这里的医院、药店,都有我的熟人。我手头也比你们宽松,就让孩子治好了病再回去吧。”左邻右舍,远近街坊,都这么说。我大病一场,是让舅舅舅妈害的,也是他们救的。舅舅发挥他的社交才能,到处求名医、配良药;舅妈不但没有怨言,而且日夜护理,也着实辛苦了几个月。一桩美事,不欢而散,爸爸妈妈不好再说什么。裂痕终于没有扩张成鸿沟。

想不到这段经历的尾声,后来竟使我得到一些为人处世的有益启示。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丰富,视野的开阔和思想的成熟,对于童年往事的追忆,尽管我抹不掉这短暂的创伤,然而我对于舅舅,对于舅妈,渐渐地淡忘了过去的那种怨恨。尤其对隐匿在心底的狭隘复仇心理,更是常常自责于心。在我们这个古老的文明国度,劳动人民经历千秋万代培养起来的传统美德,我怎么能不继承以修身养性呢?

不料,就在一九七五年秋天,我好不容易有希望跨进党组织大门的关键时刻,突然冒出个社会关系问题,说舅舅于新中国成立前在一个小乡镇做屠夫时,干过伪乡丁八个月,而且我没有向组织交代过。我的天!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我苦恼、委屈、怀疑,又使我复萌起对舅舅的积怨来。我当即言辞不恭地给舅舅去了一封信,又写信回家问爸爸妈妈。结果,还是我那张飞性格的大弟打上府去追问,舅舅才不得已在小辈面前承认属实。弟弟来信说,舅舅当晚捶胸顿足,老泪纵横,连连说:“舅舅该死,影响外甥前途了!”“你们年轻,哪里了解旧社会啊!”“舅舅从闹土改办农会到现在,要求入党这么多年,哪能不希望你们做个共产党员哩!”……

我捧着这封信,第一次为舅舅流泪了。想着舅舅说的那些话,尤其是想起舅舅这二十几年,勤勤恳恳,忠心耿耿,为集体,为大伙,在生活的最底层艰辛了大半辈子,操劳了大半辈子,我真的后悔了。我怨自己,也怨舅舅……

此后,每当我一看见小说、戏剧里写的舅舅,一听见别人谈论舅舅,我的脑际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我的那个舅舅,一个旧社会过来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饱经风霜,半文明半愚昧的舅舅:紫铜脸,小平头;看他那瘦小个,细腿肚,似乎无能又无力,但杀起猪来,犁起田来,说起话来,指挥起生产来,浑身是精神,满脑子是点子;他喜欢自夸自耀,却也苦干实干;他一生争强好胜要面子,却又干出过损了人格尊严丢了大面子的事;他在外面是一位受人尊重的基层领导干部,然而在家里却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大男子主义者;他曾经是那样的真心要我爱我,希望着我,却又念念不忘以致不顾名誉,一定要婚外亲生一个儿子。

不过,平常我是不怎么思量起他的。

不思量,自难忘。我已是多年没见过舅舅了。近几年我两次回老家小住,母亲总要在我面前说起舅舅如何支持我上大学,如何想着我、念着我,还把我的一张结婚照要了去挂在厅堂,又如何对别人夸耀我的出息。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我还能想象出舅舅在说这些、做这些时,那种悔疚交集却又深藏不露的复杂微妙神情。舅舅重病期间,家里的人都轮着去护理过,唯有我身在异乡,没有给他送过一杯水,跑过一程路,甚至没有让他听我喊一声!在舅舅苦挨到人生尽头的时候,轮到我追悔起来,内疚起来了。听说他在弥留之际,他的亲生女儿和入赘女婿都在身边,但他总是声声呼唤着我的名字,又嘱咐不要写信告诉我,说青年人上进要紧。

二两黄山松烟墨还在我的手里磨着,一圈又一圈。砚池里,墨汁越来越黑,越来越浓……从哪儿落笔呢?

——无论从哪儿落笔罢,我都要借着这一纸尺素,倾诉我对舅舅的难忘之情,使我的哀思流向舅舅那或许已是草木深深的坟茔。我应当让这位普通农民之灵放心,不要以为外甥还在记着舅舅对他的过去……

1984年《安徽文学》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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