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在《世纪沉浮》第二卷《下海潮》里，翁伟昂孤身来到了深圳特区工作。由于和卫芸婚姻关系的彻底破裂，他毅然辞职下海，成为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下海潮里的一员。他进入了陌生的计算机行业，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创办了红宣科技有限责任公司。这部小说，以翁伟昂在下海潮中艰辛的创业历程为主线，描写了他对小城故事的眷恋，对新的感情世界的渴望，以及思想的痛苦和迷茫。他在这迷雾重重的下海生活中艰难探索，经历了市场经济的考验和感情生活中的爱恨情仇。尽管已经人到中年，但他仍然执着地追求着他的理想，探寻着他所渴望的真理。本书致力于以现实主义的文学手法，艺术的再现上世纪九十年代下海潮中的各类小人物。通过他们的人生遭遇和喜怒哀乐，去追忆和描述那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谢谢！
温宏轩
《世纪沉浮》第二卷下海潮
谨以此书献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下海潮中，艰难进取并愿赌服输的人们。
----2019年5月12日
第一章十年如烟
翁伟昂轻轻踩着刹车，直到距离前面林肯轿车半米远的地方，才把他的Jeep切诺基越野车稳稳停往。刚才他已经踩下离合器，把手动挡推到了空挡的档位上，借着车的惯性溜到了前面林肯轿车的后面。现在的油价可不便宜，这台越野车又是个喝油的小老虎。
省得就是赚的，这是任何民营企业家都明白的道理。尽管早就推到了空档的档位上，可翁伟昂还是习惯地晃了几下档，然后才拉起手刹，移开了踩着刹车的右脚，放松了一下身心，望着车窗外的南方特区发了一会呆。
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尽管20世纪末的中国刚刚进入汽车社会，可在布吉镇这边，每到上下班的时候关口附近的交通堵塞就已经很严重了。此时布吉镇周边一条条的大街小巷都变成了车灯的江河，一望无际的汽车和摩托车将各个大小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尽管特区政府发布了在市区内禁止机动车鸣笛的法规，可每到这时就法不责众了。那个年代莫名其妙就着急上火的新老司机们，总是用汽车刺耳的喇叭声宣泄着心中的焦躁、厌烦和不知道哪来的怒火。时间久了，无数必须在布吉镇这边日日往返的特区人就多了一句口头禅：“布吉，不急，急了也没用！”
在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这片在昔日的荒郊野岭上建立起来的经济特区，就已经发展成为了一座大都市。虽然关口还在那里，但也仅仅是形式而已了。
布吉镇位于SZ市中部。这个自古以来一直默默无闻的小镇，随着改革开放和特区的建立，昔日的穷乡僻壤渐渐地乌鸦变凤凰，丑小鸭都快变成白天鹅了。布吉镇紧邻关口，地理位置就此变得十分优越起来。由于南邻经济特区腹心地带的LH区，所以这里人多车多小贩多，特别是到了晚上更是热闹，无数在关内写字楼上班的特区白领们，晚上就必须回到这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而翁伟昂就是其中之一。
十年如烟，恍惚之间时光已经飞驰到了1999年的春天。这已经是翁伟昂来到特区的第十个年头了，他斜睨着布吉街道两旁熙熙嚷嚷的夜市，脑海里飘浮过这十年间的如烟往事，但是很快他的思绪就又集中到了刚刚结束的董事会会议上。
又是一个周末，时光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逝，转眼之间20世纪就要结束，21世纪就要来到了。作为跨世纪的一代人，翁伟昂见证了中国在20世纪末由封闭走向开放的历史进程，并在这世纪沉浮中，亲身经历和感受着这十年间的快速发展给中国社会带来的巨大变化。
当翁伟昂挥泪告别了他的小城故事和那难忘的80年代，在这南方特区开启了新的人生旅途后，他的个人命运也在20世纪最后的十年里起起落落，在这世纪沉浮中品味着创业的种种艰辛和追求美好生活的甜酸苦辣。
红宣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改组为拟上市股份制公司的序幕已经拉开，但是距离IPO上市成功还有一段漫长的道路要走，一切都还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作为红宣科技有限责任公司的创始人和大股东，翁伟昂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周末，必须放弃在这夜色温柔中去寻一方乐土的欲望。他警告自己必须回到那久违的孤独中去独立思考，为公司、为员工、为股东，当然更是为自己规划好未来的发展方向和道路。
民营企业家与政府官员、国企领导最大的不同，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市场经济不相信眼泪，而民营企业又是市场孤儿，所以要创业就必须愿赌服输。愿赌就必须精心谋划，或者说是算计，而且必须赶在服输之前尽力而为，否则也就只能服输了。
这就是翁伟昂在下海潮中，时时刻刻都要面对着的现实生活。他在下海潮中的生活既充满着梦想又如履薄冰，既享受着财富的荣耀又忧心忡忡着未来，既渴望着那夜色温柔又不得不压抑身心的欲望，独自面对和承受这变幻莫测的市场风险和个人命运。
翁伟昂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刚觉得身心轻松了一点，就被车后疯狂按响的愤怒的喇叭声惊醒，这才发觉前面的林肯轿车已经驶出了老远。他连忙踩下离合器、推上一挡、按下手刹、轻踩油门，一个熟练的半联动开动了越野车，然后迅速地换过了二三挡，踩着油门向前冲去。
望香明居是去年开盘的一个大型楼盘，由于在关外，所以第一期开盘时场面很是冷清。那时东南亚金融危机刚过去不久，国内的房地产市场也很低迷，再加上那时候私家车还没有大规模进入家庭，没有多少人愿意往这么远的地方跑，所以刚开盘时的房价每平米只有四千多元。但是翁伟昂那时已经嗅到了这个楼盘巨大的升值空间，所以硬着头皮凑够了一百万现金，全款买下了望香明居第一期的最大户型，一套200多平方米的顶层复式豪宅。这在20世纪末的中国也算是个天价了，不要说普通老百姓，就是对于那个年代的中产阶级来说也是可望不可即的。
作为一个重返单身生活，并且命中注定似乎更需要孤独的人，为什么还要花费这样一笔巨款，买这么大的一套房子呢？
那是因为在翁伟昂的心底里，一直深埋着十年前那段凄婉的小城故事，给他的内心世界留下的两段刻骨铭心的爱恨情缘。虽然那两段情缘曾经让他伤心欲绝，但是在缅怀之余，他又对他的未来生活充满着某种强烈地预感和期待。
翁伟昂将车开到望香明居的小区里，找了块空地停下了车。望香明居的第一期虽然交房了，但是小区里的配套环境和地下车库还没有搞好，再加上各家各户都在陆陆续续地装修，所以小区里还乱得像是工地一样。
翁伟昂的这套顶层复式豪宅也才装修好不久，因为装修的气味还很重，所以他很少回来住，还是像以前那样住在公司里。但是这个周末，他确实需要回到这个清净、孤寂的家里，一个人静下心来，在这世纪之交的关键时期，总结一下过去，规划一番未来。
电梯的四壁包着保护板，上面贴着、写着装修公司和送沙子水泥的联系电话、传呼机号。翁伟昂乘电梯到了顶层，打开家门反身将门扣上。房间里潮湿而又闷热，他赶快打开了空调，又将客厅里的灯全部打开，再没有什么能比在自己光明的豪宅里，更能使人充满美妙的幻想了。此时一罐冰凉的啤酒就像琼浆玉液，令他紧张了一个星期的身心终于可以彻底放松下来了。
翁伟昂半躺半坐在欧式风格的布艺沙发里，让那淡淡的酒精和啤酒花香在自己的身心里发散。这感觉是如此得美妙，但他又不得不警告自己别在这美妙的感觉中陷得太深。他知道在这美妙的幻觉之后，他的身心里又会涌起那种本能的欲动，那欲动会使自己的身心焦躁难耐，使自己再次陷入到对那夜色温柔的渴望之中。
但是在这个周末，他需要的是清醒而又理智的心态，他必须用自己的大脑在这市场和资本的迷雾中为自己，更为自己一手创办，并即将重组更名为红宣高科股份有限公司的新公司，确定今后的发展方向、战略目标和业务重心。
这样一想翁伟昂就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强迫自己的思想向着预定的方向驰去。
“在信仰与现实之间，到底什么更为重要呢?”这个问题萦绕在翁伟昂的脑海里，他在心中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已经这么多年了，可是直到今天这个问题仍然不时地困扰着他。
现在翁伟昂必须对这家自己一手创办的公司进行重组了，这是一个既令他兴奋、又令他痛苦的工作。重组后的新公司与他独立经营的公司，最主要的区别就在于资本的构成。如果说股份制重组对他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当然是可以集聚大笔资金，迅速消减债务，可随之而来的最现实的问题，则是公司领导权的微妙变化。
以往那种一锤定音的工作方式将不复存在，代之以的又是无穷无尽的会议和反反复复的协商协调，好像又回到了体制里。那么这个公司的前进方向，也就不再是以他个人的理想和意志来决定的了，因此他现在需要思考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重组后的红宣高科的发展和经营方向。
“是向着以赢利为唯一目标，以经营型为主的方向发展呢？还是继续沿着以高新技术为发展方向，以软件开发为主的理想前进呢？”翁伟昂不禁自问。
“如果向以赢利为唯一发展方向的道路前进，那么公司的经营方向将不可避免地进行重大调整，向着以经营房地产、对外贸易等收益高、见效快的方向发展，那么我当初创办这家公司的理想将不复存在。如果继续沿着以高新技术产业为主业，软件开发型的方向发展，那么公司的经营难度和风险系数就将会明显增大。高新技术产业在为股东带来高收益、高副加值的同时，也必然带来了高投入、高风险、盈利周期相对较长的困难。”翁伟昂苦苦地思索着这一系列问题，一幕幕往事不知不觉又浮现在了眼前。
“十年如烟！还能有什么比理想和信仰更值得拥有呢？”翁伟昂在心中感叹道。
从伤心欲绝、辞职下海、创业投资、爆仓破产、向死而生，再到最终柳暗花明。在这十年间翁伟昂经历了太多的痛不欲生，但他都挺过来了。在这个艰难而又孤独的创业过程中，能够支撑着他一路走过来的，也就只有理想和信仰了。幸运的是他发现，并且抓住了20世纪这最后十年里的机遇，终于成就了自己的梦想。
在20世纪90年代，世界经历了两个剧变。第一个剧变是政治层面的苏联崩溃和东欧剧变，使持续了近半个世纪的两极世界格局土崩瓦解。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最终赢得了冷战的完全胜利。随后世界形成了以美国一个超级大国为主，多个地区强国群雄逐鹿的“一超多强”的局面，世界格局向着多极化趋势发展。
第二个剧变发生在经济层面，那就是伴随着计算机和网络通讯技术的迅猛发展，人类在20世纪90年代飞速进化到了信息时代，也就是知识经济时代。随着互联网在世界范围内的快速普及，人类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都极大得丰富，人类的生活方式也被不可避免地改变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人类的知识和高科技文明之上的，而知识和高科技的进步，又必然要求对知识产权进行有效地保护。
1992年7月30日，中国正式加入了《世界版权公约》，这意味着中国已经正式加入到了人类知识经济的时代浪潮中了。翁伟昂正是抓住了中国刚刚进入信息时代、知识经济时代的商机，创立了红宣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最终实现了他的创业梦想。但在创业前后的那几年里，他的生活完全可以用可歌可泣来形容。
1990年的春天，当翁伟昂告别了他的小城故事，只身来到南方特区工作时，除了拥有在南国证券公司的工作外就一无所有了。他在南方特区既没有户口，也没有住房。单位不负责解决这些问题，这是当初调动工作时就已经明确的，而且在南方特区这里也是惯例。因为全国各地想到南方特区工作的人太多了，但是特区资源毕竟是有限的。户口其实不用着急，那个时候全国各地到南方特区来的人，也都是持边防证就可以入关的，但是没有住房就是一个大问题了。
到了南方特区翁伟昂才知道，要租到一套说的过去的出租房是多么得难、多么得昂贵。而要买房子更不可能，一方面那时候商品房还没有大量开发，另一方面本就稀缺的房子对于他的积蓄和收入来说是毫无疑问的天价。可是长期住旅馆更不可能，所以他只能在关外布吉镇这边租了一间村民们的自建房。好在他那证券公司副总级别的工资在当时还算高，除了支付房租和日常的开销外，还能存下一笔存款。他将每月的开销都压缩到了最低，结余的钱都存在了零存整取的银行存折里。
那时候翁伟昂在每天乘坐巴士去FT区上下班的路途中，望着一片片正在新建的高楼大厦，就会梦想着有一天能存够钱买下一套小房子，只需要简单装修一下，但是每个房间一定要装好空调和纱窗。南方潮湿闷热、蚊叮虫咬，虽然卫芸的祖籍在闽南，但她生长在北方，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了。所以他一定要给卫芸重建一个舒适的家，然后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回到那座小城，他会给卫芸跪下，请求卫芸的原谅，与卫芸复婚，将卫芸带到南方特区的这个新家，与卫芸在南方特区开始新的生活。
翁伟昂每个月都会给卫芸写信，虽然他一直没有收到卫芸的回信，但是他一直这样固执地坚持着给卫芸写信，这几乎成为了他在那段时间的精神寄托。有一天他竟然收到了卫芸的回信，他其实害怕打开那封信，但他终于还是打开了，不得不读了下去。
“伟昂：在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结婚了。我爱你，真的爱你。不用说，我们也都清楚这一点。但是你不属于这座小城，而我属于这里。我们有着各自的理想、事业和生活，很遗憾我们不是同路人。我们不能再这样饱受痛苦地互相折磨了，这样将毁了你和我，而解决这一问题的唯一办法是我再婚。不管我是多么地不愿意，可这就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也只有这样，你才可以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开始真正的新生活，去开辟一个属于你的新天地。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局，错既不在你，也不在我。也许是我们今生无缘，也许是命运对我们不公平，也许这只不过是生活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而已。总之，就让这一切都彻底结束吧。
伟昂，此生我不能与你为伴了。你要好好地照顾好你自己，从此以后你一定要将我忘记。现在你已经彻底的自由了，去像一个战士那样地去战斗吧！我知道你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衷心地祝愿你能获得成功和幸福。
现在，我已经是唐南的妻子了。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是天意。我真的好嫉妒你，也嫉妒江春敏，嫉妒你们有勇气去闯荡天涯，而我却不可以。
伟昂，不要再给我写信了。也请你不要怨恨唐南，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是他帮我度过了难关。
伟昂，我再次衷心地祝愿你能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你有理想、有思想、有能力，一定能行。希望你一定要好好地生活，照顾好自己。那样我在这遥远的地方，也就能够放心了。别了，伟昂，我永远地祝福你。”
第二章下海
在读着卫芸的诀别信时，翁伟昂的视线模糊了，他呆若木鸡、五内俱焚。他不敢想象这一切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其实他早有预感，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就要垮了。
多少次，翁伟昂在深夜里顶着台风的疾风暴雨、电闪雷鸣，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中游荡，任那凄风苦雨将自己的全身淋透。这时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反复回响，那是卫芸的声音：
“现在你已经彻底的自由了，去像一个战士那样地去战斗吧！”
在瓢泼而下的冰冷的雨水中翁伟昂渐渐的清醒，他用身体的痛苦最终战胜了心灵的煎熬。他知道自己确实自由了，他不必再背负灵魂的愧疚，因为他已经完完全全地失去了卫芸和江春敏。虽然他不知道江春敏的消息，但是直觉告诉他，江春敏也不再属于自己了。现在他又彻底的孑然一身了，既然断肠人在天涯，那他就只能豁出去了。
翁伟昂就这样辞职下海，开始了艰难的创业年华。他用积攒下来的那笔本打算和卫芸重建个新家的钱，在电子一条街附近买下了一套破旧的一楼住房。这套一楼住房位于临街的拐角处，整天吵吵闹闹，但正是他所需要的。因为翁伟昂已经观察到电子一条街这里越来越红火，而且电脑已经在中国开始普及了。
在南国证券公司工作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发展趋势，他认识到中国大陆重启的股票证券市场，实际上已经跨跃了实物股票和手工交易阶段，直接进入到了虚拟电子交易阶段。国有四大银行、各金融机构和政府部门等机关企业，也都开始了电子信息化建设，而在电子游戏的诱惑下，很多游戏发烧友也开始玩起了电脑游戏，这样一来电脑进入中国家庭也就指日可待了。在市场分析和直觉地驱使下，翁伟昂的创业之路就从陌生的电子计算机行业开始了。
就这样，过去的那个翁伟昂真的不存在了。告别了他的初恋情人，告别了他的前妻，也告别了他已经工作了十年的体制。他不再是国有银行的基层副行长、不再是小城政府的副市长、不再是证券公司的副总经理，不再是党员领导干部，甚至也不再是有着说得过去的身份的人了。
“我是谁？我的社会地位呢？我的归宿在哪里？”在无数个夜深人静、孤苦难眠的深夜里，翁伟昂痛苦而又茫然地问着自己。
当翁伟昂告别了过去的那一切后，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从此以后他的人生目标似乎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赚钱。也就是他在大学时代金融专业里学习过的，那个学名叫做货币的东西。这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已经不是理想问题了，而首先是个生存问题。
他已经没有了旱涝保收的工资收入，也没有了各种福利待遇，在那个还没有建立完善社保制度的年代，就连生病住院和退休都成了问题。现在他只能依靠他手头仅有的这一点点资本，去生存和打拼了。
当翁伟昂倾其所有，买下了那套一楼的小房子后，他就将临街的那一面窗子改成了门，这样一来这套房子就摇身一变为了临街商铺。开门临街的那间大房子摆上了一排售货柜台，里面的小房子作他的卧室。
就这样，翁伟昂艰难的创业年华在这套住改商的小房子里开始了。住改商当然是违法违规的，幸运的是翁伟昂碰上了一个奇妙的、不可思议的时代。
在1993年的春天，也就是翁伟昂来到特区的第三年，红宣科技有限责任公司就这样诞生了。对于他来说，这是既豪迈，又凄楚的一个时刻。当他离开西江市时，他本打算到特区用三年的时间闯出名堂来，然后不顾一切地回到那座小城去看望卫芸。如果卫芸还没有结婚，他就要把卫芸带到特区来；如果卫芸已经结婚了，那他就要去寻找江春敏。
可是三年过去了，卫芸已经结婚了，而他却不能再去寻找江春敏，因为他其实仍然一无所有，他必须用手头的这一点点资本，给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来，而且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这个梦想变为现实的可能，因为就在一年前的1992年，南巡讲话开启了中国20世纪末的第二次思想解放进程。
这是中国改革开放历史进程中的一个新的转折点，也是翁伟昂新的梦想的起点。他清楚地记得，中国20世纪后期的第一次思想解放进程，是围绕着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展开的。那第一次思想解放进程，使中国在指导思想上摆脱了左的思想地束缚，此后中国的经济建设开始提速。
1979年7月，中央和国务院批准在深圳、珠海、汕头、厦门四个南方沿海城市划出部分土地试办经济特区，这标志着中国的改革开放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这个具有突破性的重大决策，如果是在没有完成第一次思想解放进程，仍然停留在左倾思潮时期是不可想象的。然而改革开放的艰巨历史任务，显然不可能是一锤子买卖就能搞定的。
虽然在第一次思想解放进程之后，中国的发展已经开始向经济建设转移，但是伴随着经济领域改革必然会出现的各种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仍然有很多人用单一意识形态的头脑去思考和评判。所以每到宏观经济出现周期性地波动时，便会立即引发争论和思潮。这些争论和思潮其实是正常的，也是必然的，因为历史就是在否定之否定的永续循环中不断演绎进化，人类也是在历史实践中不断地认识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的。
翁伟昂意识到，从中国的发展进程和当时的意识形态环境来看，在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出现姓社姓资的争论也是必然的，是他们那一代人头脑和灵魂中必须跨越的一道坎。好在1992年的南巡讲话使中国跨越了这道坎，并且开启了第二次思想解放进程。翁伟昂正是幸运地在这第二次思想解放的历史背景下，在下海潮中开始了他新的人生。
20世纪九十年代的世界，新的一轮科技革命正在酝酿。在大洋彼岸，伯纳斯·李打电话给同事，请同事帮忙将一些美女图片扫描，并上传到他刚发明的万维网上，从此以后人类进化到了互联网时代。而那时候的翁伟昂，完全是以一个门外汉的身份，一头闯进了这个既陌生又飞速发展着的新兴行业里。
那个时候赛格电子市场已经开业五年了，可翁伟昂对计算机的了解和操作水平，仅仅限于用证券公司的电脑办公，偶尔笨手笨脚地打打字。对于电脑的原理、结构，以及相关的软硬件知识，他这个学金融专业的文科生基本上是一窍不通的。
在他上大学的时候，计算机课程和他们这些文科生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翁伟昂强大的自学能力立即派上了用场，所以在很短的时间里，他这个已经年过三十的文科生，就进化成了理工男。
其实对于应用层面的计算机技术而言，数理化知识基本用不上。那个时代的计算机硬件，已经进化到了大规模集成电路和模块化设计阶段，软件也大部分使用高级程序语言开发，汇编语言已经很少使用了。
创业艰难百战多。所有的创业故事都伴随着压力、挫折、失败、绝望、无助、孤独和难言的寂寞。但是翁伟昂知道，所谓下海创业就是被抛到了市场经济的大海里，只要能够看到一点希望，他就必须全力以赴地拼着命游过去，否则就只能销声匿迹了。
虽然在体制里工作了十年，而且当了多年的领导，自以为见多识广，然而当翁伟昂真正地下海经商后，他才知道市场和体制完全是两码事。他必须从头学起，亲力亲为，当小老板和在体制里当领导完全是两回事。更何况他没有任何做生意的实践经验，他必须从最基础的进货和销售学起。
翁伟昂就这样在违规住改商的简陋小店里，将他新的事业一步步地做了起来。相比较那些租着柜台，住着出租房的小商小贩们来说，他已经算是条件优越的了。当然了，这要看和谁比，怎么比了。与那些小商小贩们相比，他不用付昂贵的租金，仅仅这一点，他卖的电脑配件就可以比那些小商小贩们便宜许多。
虽然他的小店位置比较偏，但是由于南方特区这里的客户来自全国各地，那年头又没有手机导航，所以很多外地客户晕头转向、误打误撞地就到了他的小店里，再加上他这里的货卖得比较便宜，特别是如果碰上的是北方客户，他标准的普通话和一脸正气，更使他做起生意来游刃有余。
在不知不觉中，翁伟昂的电脑配件生意就这样做了起来。那个时候的电脑还属于高大上的高档商品，无论是电脑整机还是电脑配件的价格，相对于普通中国民众的收入水平来说都很昂贵，所以那个时候的电脑顾客们的层次也相对较高，玩电脑和做与电脑相关工作的人都属于高端人士。
生意忙了之后，翁伟昂开始雇用员工。在试过了几个雇员之后，他发现一位名叫文幻的青年诚实可靠，慢慢的他就将日常的业务都交给文幻管理了。因为他的人生目标，肯定不是守着这个小店过日子，他渴望的是在这个新兴行业里做大做强。
在一个炎炎夏日里，翁伟昂乘坐火车硬座悄然来到了京城。他没有与王真联系，也没有和其它大学同学联系，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自己也没有那种自信和荣耀的感觉。
翁伟昂那次到京城是为了考察市场。电脑行业的发展还是京城最快，因为京城那里有大量的高校和科研机构，高科技公司也是最多的。瑞星、四通、联想、晓军，这一个个如雷贯耳、耳熟能详的当年电脑行业的领军公司，让他羡慕，又让他彷徨，与这些当时国内顶尖的高科技公司相比，他那小老板的感觉立即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差得太远了。
那段时间，翁伟昂在中关村的各处电脑市场考察，或者说是游荡。他心里的感觉十分糟糕，他知道现实和理想相差太远了。就算他再努力，他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做出像样的高科技产品，最关键的是他没有资本，又谈何做大做强呢？
想起来真是滑稽，十几年前就是在这里，他在大学里一边学习着《资本论》，一边痛批着资本。可如今他最需要、最渴望的，恰恰就是资本。
什么是资本？现实生活告诉翁伟昂，资本就是钱，钱就是资本，也就是那个学名叫做货币的家伙。可是钱又从哪里来呢？
当然可以去挣钱，但是翁伟昂的金融知识和短暂的经商经历都告诉他，通过挣钱的方式去进行原始积累是很难的，一方面市场机会稍纵即逝，另一方面九十年代那令人恐怖的通货膨胀率，在不知不觉中就会将那些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原始积累化为乌有。
曾经身为主管信贷的基层银行副行长、证券公司副总经理的阅历都告诉翁伟昂，要想快速的获得资本，对他来说只有两个途径，一个是通过银行贷款融资，另一个就是从高风险的股票期货投资里去博取利润了。
坐在返回南方特区的火车硬座上，翁伟昂详细规划着他的未来之路。他又要和自己的老本行打交道了，只不过这时候他的身份位置已经完全颠倒了过来。他这个曾经主管信贷的基层银行副行长，如今变为了战战兢兢、忐忐忑忑到银行申请贷款的小微公司法人。而曾经身为证券公司副总经理的他，也即将杀入股票和期货市场，成为还处于丛林阶段的中国股票期货市场里，一个追涨杀跌、高抛低吸的小散户、小投机者了。这个既滑稽、又悲壮、又有几分纸醉金迷的未来，令翁伟昂浮想联翩、感慨万千。
从京城考察回来以后，翁伟昂更忙了。他到各家银行去了解小微企业贷款的条件，到证券期货公司去开户。然后将他的数字传呼机换成了可以费力地看股票信息的中文传呼机，最后又咬了咬牙，一狠心一跺脚，花了一万多元买了一部那时候俗称“大哥大”的手机。但是他买的不是那种方头方脑、砖头般的蜂窝模拟信号手机，而是当时最新型的全球通数字信号手机。
其实他买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只花了五千多块钱，可是当时139号段手机号的选号和入网费还得再花上五千多块钱，这样一加下来就得花费一万多块钱了。要知道那时候很多高大上的政府公务员和国企小白领们，每个月的工资加奖金，很少有能超过一千元的。而且那时候的手机真的是“大哥大”，不但打出要收费，接听电话也得收费，俗称“双向收费”。只要手机一响一接听，每分钟就得四毛钱，所以那时候的“大哥大”们腰间都别着“双枪”。左边是传呼机，右边是手机。要是谁不小心拨错了这些“大哥大”们的手机，肯定会被“大哥大”们痛骂一顿。
一向文质彬彬的翁伟昂，就是在那时候学会骂人的。当确认对方拨错了电话后，他总是将对方连奚落带骂，然后赶在一分钟之内翻盖挂断手机，免得再扣四毛钱接听费。
翁伟昂之所以花这么大价钱买了全球通手机，主要是为了炒股。因为那时候每个证券营业部里都是人山人海的，如果在柜台上填单子买卖股票，不但挤得满身臭汗，还得忍受交易柜员的白眼。那时候各家证券营业部的交易柜员们的服务态度，比那些国有银行柜员们的服务态度还要生猛。而且就算千辛万苦地挂上了单子，也很可能追不上暴涨暴跌的股票行情，望着大屏幕上一屏屏滚动的时红时绿的一排排数字，那个捶胸顿足的感觉，很是令老股民们死去活来。
再说翁伟昂还得跑他的电脑生意，既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泡在证券营业部里下单子，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店里用电话委托交易，所以面对激情澎湃的股票行情，为了进行追涨杀跌的股票交易，他只能狠心跺脚地买全球通手机了，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通过电话委托买卖股票了。
本来翁伟昂打算买一部便宜点的模拟信号手机，可是看着那些拿着砖头般的模拟信号手机，一边窜来窜去满大街找信号，一边对着模拟信号手机气急败坏、大吼大叫的“大哥大”们，他就狠下心来买了一部全球通数字信号手机。
股票挣钱了，银行贷款批下来了，电脑生意也越来越好，下一步就该买车了。虽然对越野车情有独钟，但是一方面越野车的价格太贵，另一方面又要进货送货，所以翁伟昂买的第一辆私家车是天津大发。虽然那只是一辆微型面包车，但是要知道那个年代的中国人很少有私家车，就算是在京城里满大街像蝗虫般跑着的出租车，也是这种俗称“面的”的微型面包车。
翁伟昂就这样成为了九十年代有房、有车、有“大哥大”的成功人士。一时间他志得意满，觉得自己似乎无所不能，仿佛他的世界里遍地黄金，在他的前方有一座座金山银山在等着他。但是市场经济和资本的进化与博弈，就是专门修理他这种不知天高地厚者的。所以当翁伟昂趾高气扬地进入期货市场时，修理他的时候到了。
那个时候的中国股市只能买涨，不能买跌，也就是只能做多，不能做空。这对于学了点技术分析，又自视为金融专业科班出身的翁伟昂来说，觉得有点不过瘾。所以进入既可以做多、又可以做空，而且自带十倍杠杆的期货交易市场，对于他来说就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但这使他又经历了一次人生的沉浮。
期货交易实行的是杠杆加保证金结算方式，虽然可以双向交易，但是每日结算后如果出现亏损，次日就必须追加保证金，否则交易所就要强行平仓。与股票交易不同的是，股票的公司只要不破产清盘，股票如果被套牢，可以一直抱着守回来。
在中国股市，当时既没有融资融券业务，又没有强行退市制度的情况下，理论上来说股票是没有爆仓风险的。但是期货市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期货合约如果被强平爆仓了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抱着守回来的可能性，所以K线图虽然看起来相似，但是股票交易和期货交易的本质是完全不同的。
那时候中国的股票期货市场还处于草莽阶段，各路庄家横行，逼仓事件不断。当翁伟昂通过亲身的股票期货交易地洗礼，感悟出了股票期货交易的玄机和风险后，他果断地退出了股票和期货交易市场。因为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当时的中国股票期货市场，并不是是不是赌场的问题，而是连赌场都不如的问题。
当翁伟昂果断地退出了股票期货市场，将主要精力重新放在了电脑生意上时，他发现用经营这个电脑小店的利润，是根本不可能偿还高昂的银行贷款本息的。
翁伟昂在辞职下海创业时，曾经自己和自己约定了约法三章：一是不碰黑社会，二是不碰黄赌毒，三是不碰高利贷。他对自己发誓，无论创业多么艰难，他都将遵守和自己的约定。
这样翁伟昂就只能一边拼命地卖配件、“攒机子”卖兼容机，一边不得不考虑卖车、卖手机，实在不行就只能卖房子了。
“破产？”翁伟昂自言自语道，这个似乎只有资本主义才会有的概念，漂浮在他的脑海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命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但是此时此刻这就是他即将要面对的现实。
翁伟昂仿佛看见了自己不得不告别他的天津大发微型车，摩托罗拉手机，还有他正经营和栖身着的这套住改商的房子。然而就在令他绝望，度日如年的那些天里，命运之神又开始眷顾他了。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的上午，台风裹挟着暴风雨即将来临。正在这时，几个身着海关制服的海关干部，匆匆忙忙地走进了翁伟昂的电脑小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