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一个中年和尚的自我修行
一
大唐贞观十三年，陈玄奘开始上路取经，那年他三十一岁，刚过而立，风华正茂。
那一年对玄奘法师很重要，那一年的玄奘流光溢彩，令他很多年后都念兹在兹。
那一年，唐太宗李世民要搞一个盛大的水陆法会，指派魏徵、萧瑀、张道源进行全国高僧海选，选出一位有大德行的当坛主，开佛界的百家讲坛，玄奘法师最终入选。
玄奘法师当选的理由非常充分，首先他背景好，外公是朝廷重臣殷开山，父亲陈光蕊是状元，官拜文渊殿大学士，而他本人从小在金山寺修行，属于根正苗红；其次他业务好，负责海选的三位官员调查后的结论是“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般不会”；另外，他长得帅，用佛家的话来说是法相庄严。
唐太宗对这个人选很满意，立即就封了他——“朕赐你左僧纲、右僧纲、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年纪轻轻的玄奘法师一下子成了大唐佛界的领袖，开始准备在水陆法会上做大型演讲。
没过几天，唐太宗又赏赐了玄奘法师两件宝物——锦斓袈裟和九环锡杖，总价值七千两银子，让玄奘法师在大殿上穿上，然后在长安街头走秀展示，轰动效果远超后世的维密秀，书上记载：“长安城里，行商坐贾、公子王孙、墨客文人、大男小女，无不争看夸奖，俱道：‘好个法师！真是个活罗汉下降，活菩萨临凡。’”
水陆法会上发生的一件事将玄奘法师的人生推向了高潮。那日玄奘法师坐在台上，引经据典，风采翩翩，“念一会《受生度亡经》，谈一会《安邦天宝篆》，又宣一会《劝修功卷》”，一个癞和尚走过来拍着宝台大声质疑：“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教法’么？”并声称大乘佛法“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
问完后这个癞和尚变成本相观音菩萨，然后留下了一张简帖，写着“礼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万八千里，大乘进殷勤。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这是一张取经邀请函，也是一张西天佛界录取通知书。
于是玄奘法师自告奋勇去取经。放眼整个大唐，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唐太宗跟这位佛界新星结拜了兄弟，亲赐法号三藏，安排钦天监挑选了宜远行的好日子，送了他一个紫金钵盂，安排好了马匹、随从，亲自送到关外。
陈玄奘变成了唐三藏，出了长安，上了取经路，很多人也管他叫唐僧。那一年的陈玄奘意气风发，虽然他知道往西天的路途遥远，路上有虎豹妖魔，但他内心是坚定的，作为大唐王朝的佛界代言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取回三藏真经来，毕竟那一年发生在他身上的都是荣光，所以当唐王问他多久能回来时，他自信满满地说“只在三年，径回上国”。
二
三十一岁的唐僧相信自己，也相信奇迹。
在第一站法门寺，一帮负责接待唐僧的和尚议论纷纷，有的说水远山高，有的说路多虎豹。唐三藏淡定地以手指心，然后点点头。和尚们问是什么意思。
唐三藏说：“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这自信、这气度折服了法门寺的和尚们，对唐僧夸赞不尽。
然而，唐僧很快就发现其实没那么简单，还没出大唐国界，他的两个随从就被妖怪当着他的面吃了，“只听得啯啅之声，真似虎啖羊羔，霎时食尽”，唐僧被吓个半死，所幸有太白金星相救，之后一个人牵着马孤孤凄凄上路，在山林里前面有两只猛虎，后面有几条长蛇，吓得他瘫软在地，听天由命。上路后的唐僧终于知道了那些妖魔是实实在在的存在，那些艰难也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他再也不能云淡风轻地说“心灭，种种魔灭”了，他开始害怕，恐慌，怀疑，迷茫。
他的马匹被小白龙吃了以后，他哭得泪如雨落：“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进！可怜啊！这万水千山，怎生走得！”孙悟空说我去收拾他给你要马回来，唐僧又扯住他：“徒弟啊，你去那里寻他？只怕他暗地里撺将出来，却不又连我都害了？那时节人马两亡，怎生是好？”唐僧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惹得孙悟空直骂他“脓包”。
过了平顶山，进了乌鸡国，西天取经路程才完成不到三分之一，唐僧感叹：“徒弟呀，西天怎么这等难行？我记得离了长安城，在路上春尽夏来，秋残冬至，有四五个年头，怎么还不能得到？”经过黑河，听见水流声，唐僧又感叹：“何时满足三三行，得取如来妙法文？”几乎每过几回，翻过几座山头，唐僧就得感叹一次，迷茫一回，前路漫漫，何时能到？能不能到？
走到镇海寺时，唐僧终于病倒了，跟孙悟空说：“我要修一封书，并关文封在一处，你替我送上长安驾下，见太宗皇帝一面。”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臣僧稽首三顿首，万岁山呼拜圣君；文武两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闻：当年奉旨离东土，指望灵山见世尊。不料途中遭厄难，何期半路有灾迍。僧病沉疴难进步，佛门深远接天门。有经无命空劳碌，启奏当今别遣人。
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哥呀，我实在熬不住了，你换人吧。
遥想三十一岁那年，玄奘法师在佛前拈香向唐太宗发誓：“我这一去，定要捐躯努力，直至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在镇海寺生病的中年唐僧或许会想，那时真是年轻气盛了。
三
西天路上，经过几次磨难后的唐僧就知道了，光靠信心和信仰是不行的，他需要靠自己的能力和手段。
很多人看《西游记》电视剧会认为唐僧是个无能的人，这其实是一个非常错误的认识，虽然唐僧不会降妖除魔，也不会化缘求斋，但他有他独特的能力和手段。
唐僧擅笼络人心，观音菩萨给他安排的取经团队——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一匹白龙马，三个徒弟都起好了名，但唐僧又一一给了他们一个诨名——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就是为了第一时间笼络他们，把观音菩萨安排的团队变成自己的团队。
唐僧擅交际辞令，每到一个新地方，总是唐僧去叩门交涉，他总能气度从容地介绍自己，配合他的庄严法相，总是能取信于人，哪怕他身后跟着三个相貌丑陋吓人的徒弟，他也总能用最简短的话语解释清楚。
为了完成取经大业，一路上唐僧甚至多次违背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条，多次骗人。
他骗过自己的徒弟。他知道孙悟空的能力对他很重要，但孙悟空又不好管理，在他得到观音菩萨给的紧箍圈和紧箍咒后，就精心设好了骗局。他先引孙悟空打开他的包裹，发现那顶带有金箍的帽子，孙悟空问他时，他很自然地撒谎：“是我小时穿戴的。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经，就会念经。”好奇的孙悟空问唐僧讨要帽子，唐僧说：“只怕长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罢。”撒谎撒得坦然，设局设得精彩。
他骗过凡人。在女儿国，孙悟空给唐僧出了个“假亲脱网之计”，整场戏唐僧扮演得扭扭捏捏，十足含羞状态，惹得女儿国国王深信不疑，唐僧甚至说出“敢烦陛下相同贫僧送他三人出城，待我嘱咐他们几句，教他好生西去，我却回来，与陛下永受荣华，无牵无挂，方可会鸾交凤友也”这么淫荡露骨的话，为了取经大业唐僧能随意发挥。
他骗过妖精。陷空山无底洞下，孙悟空让唐僧设计哄老鼠精去后花园吃桃子，然后好钻进女妖肚子里，唐僧马上就能编出一段谎言来：“娘子，我出了长安，一路西来，无日不山，无日不水。昨在镇海寺投宿，偶得伤风重疾，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娘子盛情，携入仙府，只得坐了这一日，又觉心神不爽。你带我往那里略散散心，耍耍儿去么？”这一段真真假假，还带点小撒娇，女妖精瞬间就被哄了。
为了取经，为了西天路上的化险为夷，唐僧逐渐用上手腕、手段，不再是一个只会哭和迷茫的“脓包”了。
四
为了取经和自保，唐僧甚至还有些不择手段的举动。
“白骨精三戏唐三藏”一回，唐僧见孙悟空连续打杀三个平民，怕他“一时不知好歹，乱打起人来，撞出大祸，教我怎的脱身”，加上当时新收了猪八戒和沙和尚，唐僧就要赶走孙悟空。孙悟空很快琢磨明白了，所以他说：“今日昧着惺惺使糊涂，只教我回去：这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罢罢罢！”唐僧郑重其事地写了一纸贬书，发了誓：“猴头！执此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
然而很快唐僧就被打脸了，他遭遇黄袍怪吃尽了苦头，猪八戒和沙和尚都指不上，最后还是孙悟空来搭救。唐僧被孙悟空救出后，说：“贤徒，亏了你也！亏了你也！这一去，早诣西方，径回东土，奏唐王，你的功劳第一。”曾经发的毒誓他不管了，孙悟空是团队需要的，不择手段也得留下。
在女儿国郊外，唐僧不小心喝了子母河的水，怀了胎，他第一反应就是问村民：“婆婆啊，你这里可有医家？教我徒弟去买一贴堕胎药吃了，打下胎来罢。”那可是活生生的生命啊，最后喝了落胎泉水，“腹中绞痛，只听轱辘轱辘三五阵肠鸣……大小便齐流”，就把胎儿给堕了，谁让怀胎会阻碍他西行的道路！
五
取经路上的唐僧开始变得更坦诚。
在通天河，他看着陈家庄村民舍命在结冰的河道上前行只为去女儿国做生意赚钱，感叹道：“世间事惟名利最重。似他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与他能差几何！”唐僧不再谈那些虚的理想信念，他可以直面自己内心对虚名的追求。
西天路上的唐僧也变得更谦虚。
曾经的大唐佛界权威玄奘法师在乌鸡国的宝林寺里跟猪八戒说：“我自出长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小时的经文恐怕生了；幸今夜得闲，等我温习温习。”途中他白天赶路，晚上温习经文，跟乌巢禅师学了《波罗蜜多心经》，还经常跟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这些半路出家的弟子讨论佛法、禅心。
取经路上的唐僧甚至变得更圆融。
取经路上他可以在树精嘲讽他“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甚么”时，叩头拜谢，然后继续潇洒谈诗；他可以在因为走出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圈子而导致被青牛精抓走后，坦然承认错误：“贤徒，今番经此，下次定然听你吩咐。”
六
十四年后，唐僧四十五岁，终于到了西天，求得了真经。如来跟他说：“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
唐僧历经九次人间修行，反复投胎重生，但仍然是那个骄傲自满的青年心性，而取经路上这十四年，他终于从一个青年成了中年，也终于完成了一个中年和尚的自我修行。
从玄奘法师到三藏法师，再到旃檀公德佛，正是一个青年从自信到迷茫，再到重建信心的过程。西行之路，大约也是每一个中年人的必经之路。
孙悟空：进击的猴子
一
取经结束，取经团队成员都得了果位。
大众合掌皈依，都念：南无燃灯上古佛。南无药师琉璃光王佛。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过去未来现在佛。南无清净喜佛……
不知道那时孙悟空在这样的点名过程中是不是紧张地期待着出现自己的名字，或许每念一个名字他都会想着：下一个该是我了吧？
南无旃檀功德佛。南无斗战胜佛。南无观世音菩萨……
终于点到孙悟空的名号了——斗战胜佛，排在师父唐僧之后——他毕竟是如来的二徒弟金蝉子转世，但竟然排在观音菩萨之前，孙悟空的果位是“佛”，这次不是虚名了，不是那个别人施舍的太乙金仙“弼马温”，也不是那个徒有虚名的“齐天大圣”，不用再担心以后的蟠桃盛宴、盂兰盆会这些大型派对不邀请他了，以后他也可以施施然飘到凡间，对着某个妖怪说，孽畜，还不现出原形？哎呀，那得赶紧先物色一个坐骑了。
以上当然是我妄自猜测的孙悟空的内心活动。我不喜欢孙悟空，他有着极强的权力欲望，有着圆滑的交际手段，有着深不可测的心机；但我欣赏孙悟空，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清楚地懂得自己该做什么，却又能巧妙地把这些伪装成天真无畏的样子。
我相信在今天的环境下，孙悟空也会是一个成功者，因为他一直是只进击的猴子。
二
孙悟空的猴生大概能简单地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石猴到美猴王，第二阶段是从弼马温到被压在五行山下，第三阶段是从上路取经到成为斗战胜佛。
很多人都会觉得孙悟空当美猴王时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快乐猴子，经历了大闹天宫后的五行山五百年镇压，取经路上十四年被一个紧箍圈套着，被迫走上了修正果的道路，因此认为孙悟空的一生是猴的天性泯灭的过程，是一个从自由自在到约束重重最终屈服的过程。
这么想我觉得是不够了解孙悟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在取经路上，孙悟空曾有两次离开的机会，第一次离开的时候头上还没紧箍圈，当时孙悟空刚跟随唐僧上路不久，打杀了几个盗贼，唐僧叨叨个没完，孙悟空一气之下说一声“老孙去也！”，一个筋斗云跑到东海龙宫喝茶，当时他是有回花果山的念头的。一盏茶之后，孙悟空看了东海龙宫挂的“张良纳履”的宣传画和听了东海龙王的一番话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到正果。”悟空闻言，沉吟半晌不语。龙王道：“大圣自当裁处，不可图自在，误了前程。”东海龙王这一番话真是朋友才能讲的话，直戳了孙悟空的痛处——身份问题，没有正果，他就是个“妖仙”，那还是龙王用词客气了，其实就是只妖怪。
身份问题一直是孙悟空心头的一根刺，他毕生的努力都在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他归队了。
孙悟空的第一次离开，往轻了说是旷工，往重了说是无故离职，但第二次离开，情况就比较严重了，孙悟空是被开除的。在三打白骨精后他彻底惹恼了唐僧，被开除出队伍，唐僧还写了贬书，发了毒誓：“猴头！执此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
孙悟空只好回到了老家花果山，重整山头，立了一面新旗帜，然后看起来逍遥自在，安居乐业了。唐僧被黄袍怪变成老虎后，猪八戒来花果山求救，孙悟空炫耀地带着八戒四处转，看他的豪华山头、奢侈生活，惹得八戒心想：“原来有这些好处，许大的家业，又有这么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猪有这一座山场，也不做甚么和尚了。”
猪八戒还是不了解孙悟空，其实在猪八戒到花果山的那一刻，孙悟空就等着猪八戒向他求救了，被开除的他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归队。猪八戒一直支支吾吾不说，急得孙悟空各种套话。最后猪八戒思量“请将不如激将，等我激他一激”，就编了一堆妖怪骂孙悟空的话来激他，实际上这些激将的话只是给了孙悟空一个台阶下，他内心里早就想归队了，只有归队了才有正果，所以他嘴上说着“我这去，把他拿住，碎尸万段，以报骂我之仇！报毕，我即回来”，而实际上降服黄袍怪后，孙悟空提都没提再回花果山的事。
唐僧只是说了一句“贤徒，亏了你也！亏了你也！这一去，早诣西方，径回东土，奏唐王，你的功劳第一”，孙悟空就顺杆下了，师徒两人心照不宣，毕竟你需要我路上降妖伏魔，我需要你帮我取得正果。
所以身份的追求才是孙悟空实实在在的追求，为此他可以放弃花果山锦衣玉食的生活，可以忍受取经路上的艰辛，可以容忍猪一样的队友。
三
其实早在孙悟空是石猴时，他就表现出了对权力和身份的渴望。
他当上美猴王的故事我们都清楚得很。当时猴群在瀑布下讨论源头问题，最后说：“那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了三声，忽见丛杂中跳出一个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
孙悟空是在呼了三声后才跳出来的，可见他在心里盘算了风险和回报，并不是好奇心驱动他找源头，而是“猴王”这个身份驱动他去冒险。
他进了水帘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落实身份，他对众猴说：“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
这是石猴的第一次出击，拿命冒险搏来的身份，但很快他对这个身份不够满意了，因为冥冥之中还有阎罗地府管着他，他不满足于做一个占山为王的猴王，他想跳出轮回，尽管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如何成佛成仙。
石猴访仙问道的过程并不轻松，他需要冒风险坐竹筏出海，随时可能被风浪吞没，还在南瞻部洲飘荡了八九年，终于被他找到了菩提祖师这样一个老师。这回孙悟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学得长生之法，要比原来的身份高出一个层次。
所以他学成归来去龙宫抢了武器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地府消了死籍。按说当时死籍已消，手头也有武器宝贝，如果孙悟空想做个长生不死的妖王是没问题的，但显然他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身份需求了。
很多人以为上天庭当弼马温和后来闹天宫是因为孙悟空大闹龙宫和地府引起的，其实并不完全是，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孙悟空内心对权力和身份的欲望驱使的。
太白金星第一次下来邀请孙悟空时，孙悟空的反应是“大喜”，说：“我这两日正思量要上天走走，却就有天使来请。”他是整理了衣冠到门外迎接太白金星的，可见他内心里早已萌动了上天求职的念头，而后面的弼马温和闹天宫都是这种欲望驱动下的必然结果。
四
刚开始孙悟空对弼马温这个身份并没什么意见，他是“欢欢喜喜，与木德星官径去到任”的，到任后养马工作做得也是恪尽职守。
他有意见的是弼马温这个官衔太低。一次跟属下的聊天中，他得知弼马温“不大不大，只唤作未入流”，是个不入流的官衔，才大怒说：“养马者，乃后生小辈，下贱之役，岂是待我的？”之前他可没嫌养马这份工作下贱，所以真正让孙悟空感到低贱的是“未入流”，没有跻身神仙上流是他无法忍受的。
第二次招安时，给孙悟空的工作是蟠桃园管理员，他欣然接受了，种桃子是农业范畴，养马是畜牧业范畴，有什么本质差别吗？并没有，有差别的是头衔，这次的头衔是“齐天大圣”，玉帝跟他说“官品极矣”。
对于天庭来说，让孙悟空这样的妖怪跻身仙班主要是为了少一些麻烦，真要让他当个级别高的神仙，那就乱了规矩了；但对于孙悟空来说，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成为真正有身份的神仙，所以两者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所以当孙悟空得知他并不在国宴蟠桃会受邀名单里时，以他的情商已然洞悉了这一切，既然和平方式换不来真正的身份，那就只好一战了。
大闹天宫后的孙悟空野心膨胀到了极点，他跟如来说：“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他居然觊觎起玉皇大帝的身份，后世经常拿这个评论孙悟空有反抗精神、革命精神。哪有这许多说道？孙悟空不过是想取而代之，想要身份的优越感。
而如来不仅告诉他玉皇大帝是怎么修来的，“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也实实在在地给了孙悟空一个教训，把他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多年。
五
在五行山下这五百多年的思考，并没有让孙悟空放弃追逐身份的念头，倒是让他想清楚了靠天庭施舍或者武力夺取这两种方式都是不可行的，他需要走出一条有自己特色的正果获取道路，他需要一个机会。
所以当观音菩萨路过五行山时，孙悟空赶紧说：“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大悲指条门路，情愿修行。”他那时已经决定弃道从佛了，闹天宫天庭这条路行不通，只能走佛道了。
菩萨给孙悟空开的条件是——“你可跟他做个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门，再修正果，如何？”观音菩萨只是给了孙悟空一个入佛门的资格，至于正果是什么级别的，并没有许诺。这时候孙悟空也并没有任何可以谈判的资本，对他来说先抓住这个机会是最重要的，所以赶紧回答：“愿去！愿去！”
上路后的孙悟空一面勤于降妖伏魔以提升自己在团队里的地位和作用，一面小心维系着与观音菩萨的良好关系，遇到黑熊怪找观音帮忙，在五庄观救树找观音，战红孩儿找观音，过通天河也是找观音。
有时他跟观音菩萨开些拉近关系的玩笑，请观音菩萨帮忙捉拿红孩儿时，观音菩萨让孙悟空走前面，孙悟空说：“弟子不敢在菩萨面前施展。若驾筋斗云啊，掀露身体，恐菩萨怪我不敬。”这玩笑捎带马屁，尺度把握得相当不错，而在通天河，孙悟空则是赤裸裸拍马屁了，明明是观音菩萨的小金鱼来通天河祸害，观音菩萨过来收拾完小金鱼后，孙悟空说：“我等叫陈家庄众信人等，看看菩萨的金面：一则留恩，二来说此收怪之事，好教凡人信心供养。”
孙悟空在巩固了自己在取经队伍中的地位以及建立了与观音菩萨的关系后，便悄悄继续打着小算盘落实自己的级别问题了。
通天河之后就是金兜洞了，孙悟空遇到了一只强大的妖怪——太上老君的青牛，他在找了一圈天庭的神仙帮忙未果之后，并没有去找观音菩萨，而是第一次尝试了直接去找如来，他认为机会成熟了，他想去试探如来的口风，到底给什么样的正果。
这次绕过观音菩萨直接找如来，孙悟空想必是深思熟虑过的，一来刚在通天河麻烦过观音菩萨，这趟去找如来可以用不好意思再麻烦菩萨为借口；二来在天庭找了一圈帮手都徒劳无功，让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妖怪太强大为理由找如来；三来自己在取经团队中的重要作用历经一半多路程，想必如来也有了一定的衡量。
孙悟空跟如来说话很客气——“特告我佛，望垂慈与弟子看看，果然是何物出身，我好去拿他家属四邻，擒此魔头，救我师父，合拱虔诚，拜求正果。”他特意提了正果，但如来并没有正面回应，也没有跟他去捉妖，如来是不会轻易出动的，只是派了两个罗汉前去帮忙。
金兜洞这一次的小算盘没有成功，才有了不久后真假美猴王这出戏。
六
关于真假美猴王的解读有很多。
我们从最终的结果看，如来消灭了假美猴王，然后跟孙悟空说：“你自快去保护唐僧来此取经罢。”孙悟空叩头拜谢，却又以唐僧不肯收留他为理由推脱。
这时如来终于说了孙悟空想听的话——“我教观音送你去，不怕他不收。好生保护他去，那时功成归极乐，汝亦坐莲台。”这番话终于落实了孙悟空的级别问题，“坐莲台”不是佛级也得是高级菩萨才能有的待遇。所以如来已经承诺，等西天取经结束，孙悟空得到的身份将是等同于高级菩萨甚至是佛级的。
同时，如来给观音菩萨一个指令——送孙悟空回去，勒令唐僧必须接收。观音菩萨送孙悟空回去时跟唐僧说：“你今须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须得他保护你，才得到灵山，见佛取经，再休嗔怪。”唐僧的回答是“谨遵教旨”。孙悟空在取经团队中不可动摇的地位已经确认，唐僧必须奉教旨留他，再也不能赶他走，也不能嗔怪，此后唐僧果然再没提过赶走孙悟空的事。
我们从结果再回望过程，就能发现诸多可疑之处，在唐僧一气之下赶走孙悟空之后，忽然就出现了假悟空，还揍了唐僧一顿，而假悟空跟真悟空谁也辨认不出来，连金箍棒都一样，对紧箍咒的反应也一样，最终只有如来说出了“六耳猕猴”这种连菩萨们都不知道的生物。我们非常有理由怀疑这是孙悟空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用一个分身法制造了一场跟如来的谈判，孙悟空的谈判筹码是：一，取经团队不能没有他；二，取经已经走了一大半路程，现在撂挑子佛界损失巨大；三，如果不给个说法，他可以破坏取经。孙悟空的需求是，佛界给他一个明确的正果级别待遇。
孙悟空如愿得到了如来的直接承诺，而在这之后，孙悟空在取经路上遇到妖怪再也没有去求助观音菩萨。对比此前如此殷勤地找菩萨，不难揣摩孙悟空的内心世界，将来在佛界他老孙也是高级菩萨以上级别的人物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唯菩萨命是从了。降服牛魔王是如来直接派援军，而在朱紫国，孙悟空用计谋降服了观音菩萨的坐骑金毛犼，观音菩萨前来收走，孙悟空说：“今蒙菩萨亲临，饶得他死罪，却饶不得他活罪。让我打他二十棒，与你带去罢！”对比之前在通天河他对菩萨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观音菩萨只好说：“悟空，你既知我临凡，就当看我分上，一发都饶了罢。”而孙悟空居然还警告了菩萨：“菩萨既收他回南海，再不可令他私降人间，贻害不浅。”这话说得不轻，言下之意是，管好你的手下，下次我可就不卖给你面子了。
此后，孙悟空和观音菩萨再也回不到之前的蜜月期关系了，孙悟空有了如来的承诺，也勤勉了不少，一路到西天，终于得了“斗战胜佛”这样的佛级别。
七
细读《西游记》，不难发现孙悟空有很多行为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比如孙悟空在很多场合都表现得非常懂礼节知礼节，太白金星第一次来招安时，他先说“快请进来”，紧接着整理好衣冠到门外迎接，说“多谢老星降临”，但紧接着他到天庭拜见玉帝时却是桀骜不驯地说一声“老孙便是”，也不行礼。
那就是典型的孙悟空式心机，他总是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能利益最大化，也擅长把自己的心机伪装成一只猴子的野性难驯。
诸如此类的孙悟空行为、举止，当我们明白孙悟空是一只进击的猴子时，就不难发现他背后的小心机、小手段了。
他是一只进击的猴子，这一点孙悟空倒是始终如一的。
猪八戒：一路油腻，一路向西
一
猪八戒年轻时风光过，而且很风光。
第十九回，猪八戒跟孙悟空交战前，回顾了一番自己昔日的荣光——
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不曾养性与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忽然闲里遇真仙，就把寒温坐下说。
……
有缘立地拜为师，指示天关并地阙。
……
功圆行满却飞升，天仙对对来迎接。
青年时代的猪八戒在世间浑浑噩噩慵懒度日，某日忽然遇到了一个神仙，指点他修行的法门，于是他拜了师开始修行，功满飞升当了神仙，而且是要职——
玉皇设宴会群仙，各分品级排班列。敕封元帅管天河，总督水兵称宪节。
猪八戒不仅被封了要职天蓬元帅，还被玉帝赏赐了由太上老君亲自打造、五方五帝六丁六甲共同参与锻造的神兵——上宝沁金钯。
我们不知道猪八戒为什么有这样的好运气，他的神秘师父看中了他什么，他的师父有什么样的地位能使得他刚到天界就享受这么高的待遇，或许猪八戒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好运气光顾他这样一个天性懒散的人，但他少年得志，内心的骄傲混杂着欲望的冲动，或许还有天界寡淡生活的压抑，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终于在一次宴会上犯下大错——
只因王母会蟠桃，开宴瑶池邀众客。那时酒醉意昏沉，东倒西歪乱撒泼。逞雄撞入广寒宫，风流仙子来相接。见她容貌挟人魂，旧日凡心难得灭。全无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内心的膨胀、酒精的作用、蠢蠢欲动的欲望，让猪八戒放肆了一回，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按律当斩。好在太白金星出面求情，改判锤二千，贬出天关。之后天蓬元帅错投猪胎，在福陵山下为妖。
这是猪刚鬣向孙悟空讲述的自己的经历，当然我们在第八十五回猪八戒向豹子精自报家门时，得到了一些细节的补充——
巨口獠牙神力大，玉皇升我天蓬帅。掌管天河八万兵，天宫快乐多自在。
只因酒醉戏嫦娥，那时就把英雄卖。一嘴拱倒斗牛宫，吃了王母灵芝菜。
玉皇亲打二千锤，把吾贬下三千界。……铁脚天蓬本姓猪，法名改作猪八戒。
从“巨口獠牙”“拱倒”等描述，我们能猜到猪八戒本相可能就是一头猪，所谓错投猪胎只是他对自己过去的一种粉饰，毕竟曾经那么荣光，从一头天性慵懒的猪变成了天界的神仙，然而命运就是这样，一个不小心，他又回到了起点，又变回了一头野猪。
猪刚鬣大概是猪八戒成仙前的本名，而且他在天界犯的罪除了调戏嫦娥，还包括拱倒斗牛宫，吃了王母的灵芝菜。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不管他本相是什么，他曾经有过担任天界要职的荣光，如今他又成了一头丑陋的猪，而且已经猪到中年。
二
猪到中年，遭遇变故，而且是咎由自取，八戒心中是郁闷、懊恼的，他后悔、自责，这些情绪慢慢演变成无名的愤怒和自暴自弃。
他投胎出生后就咬杀了自己的“母亲”，打死了“兄弟姐妹”，他的愤怒洒向了无辜的同类。猪刚鬣知道这一切都没法再改变了，他只能当一只猪妖了。他倒插门到福陵山云栈洞，娶了洞主卵二姐，不到一年“搞”死了卵二姐，占了云栈洞，在附近吃人度日。
他不相信好运气会再次眷顾他，福陵山附近有个大法力的乌巢禅师曾经劝猪刚鬣跟随他修行，但他毕竟不是年轻时的那只猪了，他再也没有雄心壮志了，他也不相信天界能再次接纳他，他觉得余生只能作为猪妖了，于是他拒绝了。
但是好运气确实再次降临到他头上了，猪刚鬣遇到了刚承接了取经工程在考察路线的观音菩萨和她的随从木吒。
观音菩萨先给猪刚鬣喂了一碗鸡汤——“古人云，若要有前程，莫做没前程。你既上界违法，今又不改凶心，伤生造孽，却不是二罪俱罚？”
这头中年猪显然对鸡汤并不感冒，他已经自暴自弃，多增加一些罪孽又能如何？所以猪刚鬣有些耍泼地回答观音菩萨：“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风！常言道，‘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去也！去也！还不如捉个行人，肥腻腻的吃他家娘！管甚么二罪，三罪，千罪，万罪！”
直到观音菩萨亮出了取经工程，问他愿不愿意“往西天走一遭来，将功折罪，管教你脱离灾瘴”，他才明白这是真正的机会，才满口说：“愿随！愿随！”
无疑猪八戒是幸运的，一个人或者一头猪，一辈子遇到一次大好运就该知足了，而他竟然遇到了两次，尤其第二次机会，这是给了他绝处逢生的机会。但同时猪八戒又是犹疑的，从人生巅峰跌落谷底继而日久年深的纵欲吃人的生活让他对自己能否忍受西天路上的艰辛产生了怀疑，他毕竟不再年轻，不再能对一个目标如此坚定，他是矛盾的，他既期盼着西天取经能改变他的命运，又害怕从巅峰到谷底再一次重演，他既准备好了承担责任和辛苦，又随时被松散的欲望牵往本能。
这样矛盾的表现伴随着猪八戒一路向西。
三
事实上，还没等遇到取经团队，猪刚鬣就已经有了新的营生。他变作一个汉子，入赘了高老庄给高太公的三女儿当男人，耕田耙地，帮老汉挣下不少家业，有媳妇有饱饭，这对他来说已经知足了。
但他的妖精身份还是暴露了，让一头中年猪小心翼翼地坚持每天变成精致的汉子是不容易的，猪刚鬣显然也不愿意这样度日，所以终于从一个黑胖汉变成了长嘴大耳朵长着鬃毛的猪妖。高太公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嫁给妖精，双方撕破脸后，猪刚鬣采取了强制手段把高翠兰关在后宅子里，强行维持着他想要的生活。
其实这样的生活猪刚鬣也维持不了多久，孙悟空见到高翠兰时，高翠兰已经被长期的幽闭生活搞得“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偎偎”。估计取经团队再不来，高翠兰就香消玉殒了。
取经团队终于来了，猪刚鬣被带走了，临走前他对老丈人说：“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实际上呢，他回得去吗？猪八戒当然知道自己根本回不去了，就算他回去，高太公也不能再次招赘他，但这是他的一个精神寄托，所以西天路上遇到困难，猪八戒就嚷嚷着要散伙，要回高老庄，事实上他哪儿也回不了，他甚至不像孙悟空还有个花果山可以回，他的云栈洞是自己亲手烧毁的，而高老庄只是他自己编织的一个梦，骗骗自己罢了。
从另一个小细节我们也能看出猪八戒对于取经这件事是认真的，高太公对孙悟空说猪刚鬣只吃斋素，这是观音菩萨要求他的，他做到了，在没人监督的情况下做到了，而沙僧就没做到。观音菩萨并没有要求猪刚鬣戒色，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起色心并不算违背承诺。
虽然猪八戒取经的决心是有的，但同时他对于入赘这件事似乎特别着迷。
第二十三回，四位菩萨变成一个老妇人带着三个女儿，组成一个大户人家，家资万贯，良田千顷，跟取经团队说想要招赘，猪八戒又心动了，直接管老妇人叫娘，他甚至不挑老幼，撞天婚撞不到女儿们，就跟老妇人说：“娘啊，既是她们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罢。”可见猪八戒入赘的心情是迫切的。
从入赘福陵山云栈洞卵二姐，到入赘高老庄，再到想入赘贾寡妇家，我们不难揣度出猪八戒的心态。这头中年的猪从巅峰跌落谷底后早已丧失了重振雄风的信心，他本能地想依靠他人的力量，对他来说入赘是最好的选择，他可以勤恳干活，但他无法忍受从零开始。
然而现实却是，他并没有什么现成的东西可以依靠，他必须上路，西天取经是他唯一的出路。
四
作家和菜头曾经写过一篇关于中年的文章，他说中年是“激情早已过去，智慧迟迟未来，欲望依旧坚挺，肉身不堪重负”。
这段话用来形容猪八戒再恰当不过了，他不像孙悟空那样有激情，也不像自己年轻时那样笃定；他不像唐僧那样拥有信仰带来的智慧，他的欲望时不时蠢蠢欲动，不像沙僧那般无欲无求；无奈他的肉身需要大量的食物，走上一段路就疲乏了，不像白龙马那样能承受艰辛。借用时下的时髦词语，猪八戒就是个油腻的中年人。
猪八戒好色，看到漂亮的女子，哪怕明知道是女妖他都无法抑制自己的欲望。看见白骨精变的村姑，他忍不住去主动搭讪；看见女儿国国王，他“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也”；在濯垢泉，猪八戒变成一个鲶鱼精，在七只蜘蛛精腿裆里乱钻，过了一把猥亵的瘾；甚至到第九十五回西天取经路的尾声，猪八戒看到来带玉兔回去的嫦娥——“动了欲心，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抱住道：‘姐姐，我与你是旧相识，我和你耍子儿去也。’”
猪八戒懒惰且懦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被唐僧赶走后，猪八戒承担了化斋的职能，结果他在松林里走着走着累了，把头拱在草里，倒头就睡；在平顶山，孙悟空安排八戒去巡山，猪八戒又是在山洼里找一弯红草坡，倒头就睡；一路上遇到麻烦的大妖怪，猪八戒就选择往后躲；遇到唐僧被妖怪抓走，猪八戒就嚷着散伙，卖了白马、买口棺木、埋了师父，然后他回高老庄过小日子。
猪八戒爱唠叨，一路牢骚满肚。给他安排活，他不情愿地领了任务，却又在路上嘟嘟囔囔，骂团队成员：“你罢软的老和尚，捉掐的弼马温，面弱的沙和尚”；第三十七回，半夜唐僧梦中见冤死的鬼王，受了惊吓，叫“徒弟！徒弟！”吵醒了八戒，他又开始抱怨：“甚么‘土地土地’？当时我做好汉，专一吃人度日，受用腥膻，其实快活；偏你出家，教我们保护你跑路！原说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间挑包袱牵马，夜间提尿瓶焐脚！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
就是这样一头油腻的中年猪，在取经路上遇到有好吃的就拼命多吃，吃撑为止；遇到好看的女子，能饱眼福就饱眼福，能上手调戏一下就算赚到了；遇到凶狠的妖怪，能往后躲就躲，躲不过去就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战斗。
五
尽管一路牢骚，一路油腻，猪八戒坚持了全程。
实际上，八戒不仅一路坚持了下来，在关键时刻甚至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第三十回，取经团队在赶走了孙悟空的情况下遭遇黄袍怪，唐僧被变成了老虎，沙和尚被抓，白龙马受伤，是猪八戒跑到花果山用激将法叫回了孙悟空，解了这次危机。
第六十四回，面对八百里荆棘岭，团队束手无策，是猪八戒变大身躯，“拽开步，双手使耙，将荆棘左右搂开”，当了一回开路先锋。
第六十七回，在七绝山，面对满山遍野的柿子堆积腐烂形成的污秽，又是猪八戒不顾恶臭，变成大猪本相，一路拱开污秽，给取经团队开路，也为乡里造了福。
有时候猪八戒也会忽然来了精神，变得斗志昂扬，在荆棘岭开路后，他看到了一通石碣，上面写着“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八戒来了豪情，添了两句“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这时唐僧下马说：“徒弟啊，累了你也！我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待明日天光再走。”猪八戒居然兴致勃发，说：“师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兴，连夜搂开路走他娘！”
此外，猪八戒虽然一路色心不减，但自打“四圣试禅心”一回被四位菩萨变成的寡妇一家戏弄了之后，猪八戒只是停留在色心念头上，再也没有真正有过脱离取经团队留在路上跟哪个女妖精过日子的行为了。第九十五回，猪八戒抱住嫦娥被孙悟空打了两掌制止，猪八戒道出了他这些色心的意图——“拉闲、散闷耍子而已！”
猪八戒的牢骚、偷懒、懦弱，甚至他的色心，都是西天路上的欲望和本能带他开的小差，是他自己的调剂，这点佛界是清楚的，所以在最终的西天取经总结大会上，如来佛祖是这么给猪八戒“盖棺定论”的——
猪悟能，汝本天河水神，天蓬元帅，为汝蟠桃会上酗酒戏了仙娥，贬汝下界投胎，身如畜类，幸汝记爱人身，在福陵山云栈洞造孽，喜归大教，入吾沙门，保圣僧在路，却又有顽心，色情未泯，因汝挑担有功，加升汝职正果，做净坛使者。
六
少年时读《西游记》最爱孙悟空，他斗天斗地，永远有耗不完的激情，五行山五百年没压垮他，放出来后又是一个战斗不止的英雄。
那时最讨厌猪八戒，觉得此人懒散、好色，活干得不多，牢骚却一大堆。如今再细读《西游记》，我已是中年，渐渐懂了猪八戒。
这头油腻的中年猪像我们认识的那些普通的中年男人一样，平凡地生活着，承担着生活的重压，他们年轻时或许也风光过，但如今只是平凡地进取着，欲望时不时来勾引他们，让他们开小差、走神，肉身变得愈发沉重，但他们终究是坚持下来了，一路瑕疵不断地坚持下来了，用并不好看的姿势走完了全程，用并不英雄的方式过完了一生。
猪八戒的西行之路像马拉松的后半程，前半程也意气风发过，后半程想过停下来，又忽然涌起年轻时才有的斗志豪情，也被路边的风景吸引过，对旅程的终点怀疑过，但最终，这头油腻的中年猪还是在跑。
一路油腻，一路向西。
沙僧：一个丧者的佛系旅行
一
沙僧长得很丧，几乎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这么说。
红孩儿讹唐僧要背背时，唐僧说那就沙僧来背吧，红孩儿说：“见这位晦气脸师父，一发没了魂了。”唐僧觉得挺有道理，沙僧确是丧得吓人，就让孙悟空背了。
黄袍怪手底下把门的小妖怪，见到八戒和沙僧，向主子汇报时也说：“洞门外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与一个晦气色和尚，来叫门了！”黄袍怪就知道，哦，那只猪和那个丧者来了。
甚至连不着色相的菩萨对沙僧的第一印象也是：好丧——“菩萨正然点看，只见那河中，泼剌一声响亮，水波里跳出一个妖魔来，十分丑恶，他生得：青不青，黑不黑，晦气色脸；
长不长，短不短，赤脚筋躯。”
菩萨一看，喔哟，这么丧的妖怪，见所未见啊，特留残步了解一下。
于是这位十分丑恶的丧妖怪用沮丧的语气向菩萨讲述了自己丧丧的前半生：“我不是妖邪，我是灵霄殿下侍銮舆的卷帘大将。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琉璃盏，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贬下界来，变得这般模样。又教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我胸胁百余下方回，故此这般苦恼。没奈何，饥寒难忍，三二日间，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不期今日无知，冲撞了大慈菩萨。”
不知道菩萨听完什么反应，我读到这段时哭了，做妖做到“这般苦恼，没奈何，饥寒难忍”这样的境界，实在是妖界耻辱啊，太丧气了。
大约观音菩萨也听不下去了，于是给他一个机会加入取经团队，问他是否愿意。
你猜沙师弟是怎么回答的？他的回答让菩萨都无语了。
二
面对菩萨让他加入取经团队、参与佛界大工程的邀约，我们的沙师弟既没关心取经人长什么样，也没关心自己参与取经，观音能否给他承诺的回报，而是问了一个很丧的问题：“菩萨，我在此间吃人无数，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这去，但恐取经人不得到此……”
沙师弟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我去，取经人别是已经被我吃了吧？第二反应是，不被我吃也得被别的妖怪吃了吧？到得了流沙河吗？
观音菩萨终于被他这丧气的问题给搞蒙了，如果有人看见观音姐姐此刻的表情，大约是黑人脸，我的取经人还没出发，你就担心他到不了流沙河？！我还能指望你陪着取经人到西天吗？
不知道观音菩萨在此刻是不是后悔招募沙僧加入取经团队了，反正她已经没什么兴趣再跟他解释了，只没好气地怼回一句：“岂有不到之理？”
然而，这正是丧的核心思想。丧，当然不是乐观，但也不是悲观，而是不抱希望、不感兴趣。
取经人能不能到流沙河这种问题只有丧气的沙师弟才能问得出来，“取经人怕不是已经被我吃了吧”这种情况也只有丧气的沙师弟才能想到。
沙师弟不光对取经人能不能到流沙河不抱希望，他对很多事情都不抱希望、不感兴趣。
在枯松涧，唐僧被红孩儿掳走后，孙悟空叫来土地一打听，原来红孩儿是自己结拜兄弟牛魔王的儿子，他于是大言不惭地说：“兄弟们放心，再不须思念，师父决不伤生，妖精与我老孙有亲。”
沙师弟冷冷地说：“哥啊，常言道，‘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哩。你与他相别五六百年，又不曾往还杯酒，又没有个节礼相随，他那里与你认甚么亲耶？”他对亲情不抱希望。
在车迟国，半夜孙悟空打算到三位国师经营的三清殿去闹，于是就跟两位师弟说，走，咱吃消夜去，二师兄兴致勃勃，而沙师弟的反应丧丧的，问：“半夜三更，口枯眼涩，有甚受用？”他对吃消夜没兴趣。
甚至对于取经这件事，沙师弟也兴趣寥寥。大师兄遇见观音菩萨，说：“万望菩萨方便一二，救我老孙一救！”二师兄遇见观音菩萨，说：“不期撞着菩萨，万望拔救拔救！”
他们都把遇见观音菩萨当作一次良机，而我们的沙师弟遇见观音菩萨，只说“不期今日无知，冲撞了大慈菩萨”，竟然没向菩萨讨一个机会，而是，对不起，您赶路，我继续丧。
观音菩萨看他这么丧，看不下去，许诺他“我教飞剑不来穿你。那时节功成免罪，复你本职”。最后我们的沙师弟说：“既然如此，愿领教诲。”
佛界的超级工程取经项目，难得的正果指标，他居然丧兮兮地说，行吧，那就去吧，搞得这么勉强。
三
很多不了解老沙的人对沙僧的印象是老实、坚定、隐忍，认为他是取经团队里最有恒心、最执着的。
这是一个天大的误解，其实我们的沙师弟只是因为丧，懒得改变。
西行路上，沙僧确实说过一些听起来很燃的话，比如在“四圣试禅心”一回里，唐僧对沙僧说，要不你留下来入赘吧，沙僧正气凛然地回复：“你看师父说的话，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自蒙师父收了我，又承教诲，跟着师父还不上两月，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怎敢图此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
比如唐僧被红孩儿掳走后，八戒嚷嚷着要散伙，沙师弟又凛然大义了一番：“师兄，你说的是那里话。我等因为前生有罪，感蒙观世音菩萨劝化，与我们摩顶受戒，改换法名，皈依佛果，情愿保护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经，将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说出这等各寻头路的话来，可不违了菩萨的善果，坏了自己的德行，惹人耻笑，说我们有始无终也！”
嘴上的燃往往是丧的伪装，一个人丧一定是丧在行动上。其实老沙从一开始就背叛了取经。观音菩萨招募他加入取经团队后，他答应菩萨要“洗心涤虑，再不伤生，专等取经人”。但是当他看到唐僧时第一反应是“一个旋风，奔上岸来，径抢唐僧”，显然还在干吃人的勾当，而且还继续企图吃取经人。
他是认不出唐僧是个和尚吗？光头、袈裟、锡杖，任谁都能识别出这是一个和尚。
那是什么原因呢？答案还是因为丧。虽然沙僧答应了观音菩萨，但他压根儿对取经这事不抱希望。菩萨一走，他就继续承受飞剑的折磨、饥寒的折磨，丧气四溢，继续吃人。
“尸魔三戏唐三藏”一回，孙悟空被白骨精反复调戏，惹得唐僧又念紧箍咒，又嚷嚷着要赶走孙悟空，八戒在一旁煽风点火，而我们的沙师弟一言不发，虽然没落井下石，但也没劝唐僧留下大师兄，一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丧气样儿。
孙悟空被赶走时，对沙僧说：“贤弟，你是个好人，却只要留心防着八戒詀言詀语，途中更要仔细。”后来越想越不对，这家伙哪点算好人了？等猪八戒到花果山求孙悟空回来搞定黄袍怪时，孙悟空见沙僧后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这个沙尼！师父念《紧箍儿咒》，可肯替我方便一声？都弄嘴施展！”孙悟空是认清了这个只会打嘴炮的沙僧的真面目。
更夸张的是在狮驼岭遭遇史上最强妖怪组合时，孙悟空被妖怪一口吞进肚子里，猪八戒回去哭哭啼啼汇报，说，这回不行了，咱散伙吧。孙悟空在妖怪肚子里坚持打怪，得胜回来后，看见的场面让他嗟叹不已，“远远地看见唐僧睡在地下打滚痛哭，猪八戒和沙僧解了包袱，将行李搭分儿，在那里分哩”。
我们丧气的沙师弟居然在认真地分行李！被孙悟空一顿骂后，“沙僧也甚生惭愧，连忙遮掩，收拾行李，扣背马匹，都在途中等候”。
四
最近流行一个词叫“佛系”，要说这个词的鼻祖，那非沙师弟莫属了。
西天取经一路，沙僧一直奉行莫问前路、随缘打怪的原则，坚持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佛系心态。
沙僧的话很少，因为大部分时间他都懒得说话；沙僧打怪很少，因为孙悟空、猪八戒冲在一线时，他就随缘守在唐僧身边，名为保护，实际上就是懒得打；要说沙僧实力差吗？他能和观音的贴身保镖惠岸行者战上数十回合，不分胜负，能和猪八戒打上两个时辰，不分胜败，但西天取经路上，一旦遇到大妖怪，他就随缘被抓，毫不抵抗，遇到小妖怪，随缘打几只。沙僧的主要任务是守在唐僧身边保护师父，但经常是一阵风，一阵沙，一转眼，哎呀，师父又被抓了。他也不怎么着急，有时候甚至还开一些丧气的玩笑。
在枯松涧，红孩儿弄一阵风，沙僧就自己躲风了，等孙悟空回过神来问：“师父呢？”沙僧一看，啊呀，师父不见了，居然还能开玩笑说：“是个灯草做的，想被一风卷去也。”
女儿国城外，唐僧被蝎子精掳走，孙悟空去打蝎子精被蜇了，眼见天黑，猪八戒提议上门索战，要搅得妖怪不能睡觉，免得她把师父糟蹋了，这时我们的沙师弟说：“不须索战。一则师兄头痛，二来我师父是个真僧，决不以色空乱性，且就在山坡下，闭风处，坐这一夜，养养精神，待天明再作理会。”
有一回，孙悟空在前线跟老鼠精奋战，老鼠精一个分身法用绣花鞋缠住孙悟空，然后把唐僧从沙僧眼皮子底下掳走，孙悟空实在气不过了，嚷着：“打死你们！打死你们！”要把八戒和沙僧都打死算了。
沙僧却丧笑着说：“兄长说那里话！无我两个，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兄啊，这行囊马匹，谁与看顾？”孙悟空真是哭笑不得，就看个行李马匹，你还真把这当份工作了！
往西天一路，唐僧靠信仰坚持着，孙悟空靠梦想支撑着，而沙师弟的人生哲学则是不要想，不要说，随缘前进，走到哪儿算哪儿。他曾不止一次跟猪八戒说：“只管跟着大哥走，只要把工夫捱他，终须有个到之之日。”
对他来说，反正也没别的事，随缘打怪，随缘前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大概也能到的吧！就算到不了也无所谓。
五
沙僧这丧基因是从哪儿来的？
显然不是天生的，因为沙僧对猪八戒做自我介绍时说：“我自小生来神气壮，乾坤万里曾游荡。英雄天下显威名，豪杰人家做模样。”可见沙僧曾经也是个励志榜样、成功学典范，那时候他当然是不丧的。
后来这位前卷帘大将失手打碎了琉璃盏，被贬到流沙河，就成了这么个丧气模样。一次打击就把一位踌躇满志的人中豪杰搞成丧样，显然是说不通的，所以有很多人揣测卷帘大将跟王母私通，还有人猜测沙僧是天庭安插在取经队伍里的卧底。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在原著中找不到有力的根据。我们还得听听老沙自己怎么说。
在第九十四回取经尾声，老沙终于稍稍多透露了一些信息，他对天竺国国王自我介绍时说：“老沙原系凡夫，因怕轮回访道。云游海角，浪荡天涯。常得衣钵随身，每炼心神在舍。因此虔诚，得逢仙侣。养就孩儿，配缘姹女。工满三千，合和四相。”
虽然依然语焉不详，但我们可以稍稍揣测老沙的前半生了。他曾经出人头地，有个神仙老婆，还有儿女，当卷帘大将，风光无比。
然后呢？神仙老婆他从来没提过，想来早就离开了；儿女也没出现过，没来看望过他，想来不是跟着老婆就是不在了；最后连卷帘大将这个体面的身份也没了，曾经属于他的荣光和幸福都随风飘散，老沙芳华已逝。
我们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老沙不说，我们也不好问，甚至连失手打碎琉璃盏也很奇怪，一个神仙竟然会失手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或许是早就了无生趣了。
人生到了想得不可得、你奈人生何的阶段，剩给老沙的只有一条路了，当个丧者。
老沙终于丧着到了西天，佛祖在工作总结时实在不知道怎么给沙僧定性，只好说：“保护圣僧，登山牵马有功，加升大职正果，为金身罗汉。”
等等，当初观音姐姐不是说复他本职的吗？怎么就当个罗汉？
嗨，老沙根本懒得问，也不关心，随缘叩个头谢恩吧。就让一切都随缘吧。
白龙马：生而为龙，我很抱歉
一
玉龙三太子是真正的龙的传人。
他是西海龙王敖闰的儿子，正宗龙二代加官二代。他的伯父、叔叔们掌管着四海之内的江河湖海，连一口井、一条臭水沟都不放过，淹死乌鸡国国王的那口破井底都住着个井底龙王；他的家族掌管着人间的降水，人类向他们祈求风调雨顺；他的家族坐拥宝物无数，连孙悟空都知道俗语“愁海龙王没宝哩”。
但在这些光鲜亮丽的表象背后，小玉龙依稀感知到了一些没落的气息，不过还没等他探究明白这一切的根源，他自己就因一件小事获了罪。
观音菩萨见到玉龙时，他正在受刑，“我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诛”。
那时的小白龙是无法理解这一切的，自己只是失手烧了自己家殿上的明珠，即便这颗明珠可能是玉帝赏赐，为什么父王要告到天庭？父王不爱自己吗？为什么因这么一件小事就判这么重的罪，吊在空中打三百鞭还不够，还要判死刑？……
天蓬元帅酒醉后调戏“文工团团长”嫦娥只是被判了打两千锤贬下凡尘，卷帘大将在蟠桃会这样的国宴上打碎了琉璃盏被判了打八百贬下界，虽然玉帝不解恨加了飞剑穿胸的惩罚，但毕竟没有死刑。小白龙在自己家的宫殿里，烧了自己家的宝物，为什么自己父亲要如此战战兢兢？为什么自己要受如此重罚？
小白龙绝望地叫着“望菩萨搭救、搭救”时，心中充满了委屈和不理解：我不是龙的传人吗？怎么竟沦落至此？
他运气不错，菩萨那天刚领了西天取经工程这项大任务，心情不错，跟玉帝一说就把他放了（反正玉帝也没放心上），说是让他给唐僧做个“脚力”。
小玉龙变成了白龙马，在谪居鹰愁涧等候唐僧的日子里、在陪伴唐僧西天取经的路途上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终于慢慢使白龙马明白了这一切。
二
没落从来都不是一下子就没落的，它其实早就已经开始了。
龙在人间是稀有物种，但在天界，只是一种平凡的动物，平凡到要被当作食物。在国宴蟠桃会上，变作赤脚大仙去偷吃的孙悟空看到“桌上有龙肝和凤髓，熊掌与猩唇”，在降伏孙悟空的庆功宴安天大会上，玉帝“请如来高坐七宝灵台，调设各班坐位，安排龙肝凤髓，玉液蟠桃”，可见在天界的高端宴会上，龙肝是一道常见菜品，只是不知道那些龙肝是来自被处斩的龙，还是来自养殖的龙，无论哪种，它们都命如草芥。
龙的地位的没落是从何开始的我们无从得知，但我们可以得知的是它们的没落可能与权力的旁落有关。降雨是龙王们的本职工作，且非常重要，但不知从何时起，天庭实施了降水双轨制。在第八十七回，龙王对孙悟空说：“大圣念真言呼唤，不敢不来。一则未奉上天御旨，二则未曾带得行雨神将，怎么动得雨部？”在车迟国的斗法中我们也能看到，下雨是一项集体工程，需要雷公、电母、风婆、雨师、龙王一起参与。可见降水的标准流程是，玉帝下旨，雨部神将参与，龙王按照旨意实施。
但我们都知道龙王是有能力单独降水的，在朱紫国为了配合孙悟空治病救人，龙王打个喷嚏就下了一场毛毛雨；在号山遭遇红孩儿，龙王也配合了孙悟空降水救火，“好雨！真个是：潇潇洒洒，密密沉沉。潇潇洒洒，如天边坠落星辰；密密沉沉，似海口倒悬浪滚”。可见只靠龙王就可以下小雨、下大雨，完全没问题。
但龙王总是说：“大圣差了。若要求取雨水，不该来问我。”孙悟空跟我们一样，好奇问：“你是四海龙王，主司雨泽，不来问你，却去问谁？”龙王说：“我虽司雨，不敢擅专。须得玉帝同意，吩咐在那地方，要几尺几寸，什么时辰起住，还要三官举笔，太乙移文，会令了雷公、电母、风婆、云童。”
一个能简单实现的事为什么要搞这么复杂的流程？这里边的雷公、电母、风婆、云童、三官、太乙本质上都是跟降雨无关的，但只有一个复杂的流程才能安排进这么多编制啊，才能获取更多的香火啊，只有这样才能让龙王从一个实权官员变成一个负责执行的底层工作人员啊。
龙王依然地位光鲜，但他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执行者，牢记自己的卑微尚可表面光鲜，一旦忘记本分就死无葬身之地。
三
泾河龙王就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在第九回，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泾河龙王一时任性跟人间的道士袁守诚打赌，擅自“改了他一个时辰，剋了他三寸八点”，袁守诚提醒他“你违了玉帝敕旨，改了时辰，剋了点数，犯了天条。你在那‘剐龙台’上，恐难免一刀”。果然，泾河老龙被金旨一道，斩了，血淋淋的龙头从云端坠落，谁求都没用。
我们终于能理解龙王们的小心翼翼了，私自降雨死罪，修改一点点死罪，不听召唤死罪……甚至专门为龙的死罪设立了行刑指定场所——剐龙台。
这是为什么？不是说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吗？你们啊，还是too young，too simple（太年轻，太简单），权力越大，约束越大，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还不够，要把权力打入卑微的尘土里才行。
所以龙族子弟活得光鲜亮丽，同时又战战兢兢。
四海龙王被一只猴子欺负得凄凄惨惨，孙悟空又吃又喝又拿，动不动就过来打个秋风。在车迟国斗法时，孙悟空让他们配合降完雨，又“厉声高叫：‘敖广何在？弟兄们都现原身来看。’”，他们就立刻显出真龙样子给凡间的人看。别人都是耍猴，他们是被猴耍，能怎么办，谁叫它们生而为龙！
在黑河，玉龙三太子的表弟、泾河龙王的儿子小鼋龙年幼无知抓了唐僧，孙悟空一听说是龙的“杂种”，根本懒得亲自动手，直接跑到西海龙宫。龙王“魂飞魄散，慌忙跪下”，立刻派了儿子摩昂去捉拿，把他“背绑了双手，将铁索穿了琵琶骨，拿上岸来”，请孙悟空发落。孙悟空懒得处理，摩昂懂事地说：“虽大圣饶了他死罪，家父决不饶他活罪，定有发落处置。”它们是如此谨小慎微，谁叫它们生而为龙！
在祭赛国，碧波潭龙族一家因为女婿九头虫盗宝，被孙悟空师兄弟残忍地灭门，场面那叫一个血腥——“八戒骂上前，手起处，耙头着重，把个龙子夹脑连头，一耙筑了九个窟窿……岸上齐天大圣与七兄弟一拥上前，枪刀乱扎，把个龙孙剁成几段肉饼。”最后只留了个可怜的老龙婆，被铁索穿了琵琶骨，让一个孤寡老太太守塔，命如草芥，谁叫他们生而为龙！
一个如此神圣的物种，成了人人都可以践踏的卑微生命，怎不叫一路耳闻目睹的小白龙胆战心惊？
四
“白龙马，蹄朝西，驼着唐三藏，小跑三徒弟……”
曾经的玉龙三太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一个丧失了权力的贵族是比贱民还不如的；他终于理解了父亲的战战兢兢，不大义灭亲就可能被轻易灭族；他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个“脚力”，连“徒弟”都算不上。
他不能感叹自己的命运，也没有能力振兴自己的家族，他理解了这一切，却又对这一切无能为力。他能做的就是当好这个“脚力”，一路向西。
他仅在最危急的关头出头，在唐僧赶走了孙悟空遭遇黄袍怪、被变成了老虎时，白龙马心想：“我今若不救唐僧，这功果休矣！休矣！”它忍辱变成了个宫女被黄袍怪打伤，在八戒要散伙回高老庄时，白龙马“闻说，一口咬住他的直裰子，那里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泪道，师兄啊，你千万休生懒惰”。他怎么可能不流泪，他怎么能不坚定，他们都有退路，而他回去只能受死。
他偶尔会想起自己高贵的身份，在朱紫国，孙悟空给国王治病要八戒去取马尿时，小白龙“厉声高叫道：‘师兄，你岂不知？我本是西海飞龙……我若过水撒尿，水中游鱼，食了成龙；过山撒尿，山中草头得味，变做灵芝……我怎肯在此尘俗之处轻抛却也？’”，但他很快就记起了自己的卑微，“往前扑了一扑，往后蹲了一蹲”，乖乖把尿撒了。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默默地一路向西，比谁都坚定。
五
白龙马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命运。
他只能一路向西，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他就是一个“脚力”，他不是徒弟，他比不上那只猴子，也比不上那头猪、那个丧和尚。
抵达灵山，那只猴子会成为斗战胜佛，那个丧和尚会成为金身罗汉，就连那头猪也能当个净坛使者。
而他，一条高贵的龙，等待他最好的命运就是“褪了毛皮，换了头角，浑身上长起金麟，腮颔下生出银须，一身瑞气，四爪祥云，飞出化龙池，盘绕在山门里擎天华表柱上”。
所谓八部天龙马，不过是山门里柱子上的一条装饰龙，但这已经是它最好的命运了，生而为龙，他还能期望什么呢？
或许在飞出化龙池那一刹那，白龙马回望西行路上的十万八千里，也回望过家族曾经的荣光，默默地叹息一句：
“生而为龙，我很抱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