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国辉
对我而言,桂树不是看的,是想象的。
在校园里想象桂树,是因为白天总是很忙,只有夜间和二三知己踱步林下,桂树才以她深闺女子的幽香隐隐而来。是的,是隐隐而来,像远处恍惚传来的一段曲子,又像静室悠然而上的一缕熏香;但又不是,那倏地来了又倏地去了的感觉,恍恍惚惚中还有着明明白白,就像剑光在鼻翼一闪又划到了天边的那种明明白白。
很真实、很尖锐地明白。
对于一闪的东西,我只能想象。
浅笑着的深闺女子,怕见人的深闺女子,就那么一闪便闭了窗户灭了灯烛,隐入绣楼隐入夜幕,只把一段香留了下来,让我们铭心刻骨。很多年前我的少年时代,大街上一闪的美丽女子也曾把一段香留了下来,我似乎也铭心刻骨,甚至还真有过铭心刻骨,但终归很快就风化漫漶了无形迹。长大后,我再也不相信我会为一段香有什么铭心刻骨,一杯清茶在手就什么都得了的年龄,还有什么能让我铭心刻骨?云散云聚花开花落,这就是我可以看到的人生全部。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雁归来,小院香径独徘徊。”
没想到在某个夜晚的徘徊中,竟然再次遭遇铭心刻骨的香气,竟然想象了深闺女子。我返老还童了吗?不,苍颜白发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但确实我心动了,像少年时代在大街上遭遇了一段香那样的心动,不然,我怎么会想象女子;但又不是那种心动,因为我想象的毕竟是深闺里的女子。“梅妻鹤子”是想到妻了,但那又不是妻;“今夜若有采莲人”,但是今夜没有采莲人,——这段香早已不是那段香了。当我们蓦然遭遇这段香的时候,我们的人生早像我曾经说过那样很多事发生了。苍颜白发之下的心灵早已是起了皱纹的心灵,起了皱纹的心灵在泵动血液时早已没了往日的那种强劲,生命的乐曲由快板到了慢板,悠扬如歌。
悠扬如歌,是桂香的歌,是深闺女子的歌。我明白了,原来只有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一杯清茶在手就什么都得了的年龄,生命的旋律才配与桂香的旋律同声合奏,琴瑟和谐。难怪达芙妮要在被阿波罗抱住的一瞬间化作了桂树,他太年轻了,他的血太热太激荡了。那个在德尔菲神庙里乱发神喻的西方小子,哪里配抱原本东方神韵的达芙妮。
花开花落,雁来雁往,小院香径,他识得这里面的幽趣么?
我识得,良夜,踱步林下的我识得。也许正因为我识得,我才想象;也许正因为我识得,我才把白天的忙做了不去看她的借口。“闻香识美人”,美人是只能想象的,当眼睛和手指放出的那一刹那,得到的常常就只有人,而没有美了。
来吧,我的美人,我只呼吸而后想象。
我在校园里呼吸而后想象。没想到在某个夜晚的某个茶楼,会遇上另一些呼吸而后想象的朋友,没想到他们说着说着会说起桂树。
在元坝,在那个叫元坝的小城里会有一群桂树。
在元坝,还会有一个节日,专门给桂香的节日。
这想法真是太幽远了。一座小城,一座还没有退尽麦香稻香的小城,弥漫在桂香里,那该是怎样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啊。我想象而后呼吸,我甚至能感觉我呼吸到的东西,我的灵魂就在我的呼吸中出壳,我分明看到了一个一个巧笑着隐入绣楼的女子,她们活着,清清纯纯地活着,一如我在校园里想象中的女子,她们是古城昭化那些远去了的古代英雄留下来的姐妹,是梅树驿道那些消逝了的往来行旅者留下来的姐妹。
这些姐妹在那个叫做“桂花节”的日子相依相聚,乞巧拜月。
阿波罗,她们怎么是你可以触摸的呢?
唯有你的妹妹,才是她们的神明。
而她们又是我的神明。我相信,也是朋友们供奉的神明。
是啊,朋友是官场中人,但当他们说起桂树,谁说他们不也是真正的个中人呢?他们的雅正是他们能从一段香气中,看到一座小城通向兴旺的幽径,而这是我们这些人无法比拟的。桂花节,桂花节,我想象而后呼吸,我呼吸而后等待。
我在等待中沐浴我准备朝圣的灵魂。
我知道,还有很多我这样的等待的灵魂。
但,不知是等待中的哪一天,我忽然就只想无休无止地等待了。
元坝是美丽的,桂花节是美丽的,但我宁愿想象。
谢谢元坝人给了我想象中的美人一个节日,虽然后来我无福亲眼目睹那个盛况,但在我的想象中我还是看到了美女如云,幽香沁人心脾。
好一个桂都。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创作员,广元师范学校高级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