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学武以来,时至今日,只炼得三剑。”落痕公子走到风钺身前约莫五丈之距,突然停下来,如是说道。
在其身后,一条长长的布着脚印的雨水石板,显得霎是奇异。
风钺闻言,停下脚步,这是他第二次顿身了。
“三次。”
“三次出剑的机会么?”
落痕公子并没有因为风钺的藐视之语,就心神波动,化身剑客的他,整个人与之前那个阴翳的落痕公子,有着天差地别。
落痕公子与风钺相对而立,其身上的气势并不是那么凌厉,甚至因为雨水浸湿了他的衣发,让他看起来,反而是多了几分落魄。
上一刻还是不可一世的刹君,拥有吞并天下的机会,下一刻却是大梦一场,一切都化作烟消云散,落痕公子毕竟是人,所以他落寞了。
殊不知正是这种落寞,让他心里压抑着愤恨,越积越厚,那种怒火,似乎要把他自己燃烧掉。
这个人就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只是火山口被他的那柄剑堵住了,或许说,他一切的不甘与愤恨,都集聚在了手里的长剑之上。
长剑轻鸣,落痕公子的手也跟着长剑抖动起来,上面集聚的剑气已经到了无法直视的地步,连他自己都快要控制不住了。
这是其三十五年呕心沥血的一剑。
“我第一次握剑的时候,十岁。”
落痕公子缓缓抬起手,让长剑立在两眼之间,他喟叹一声,努力的保持着清明道:“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她把我抱起,为我擦汗时,被我偷袭,鲜血从她的脖颈处喷涌而出。她却笑了,缓缓把我放在地上,而后软软的倒下。”
“从那时我知道,剑,是用来杀人的,于是我杀了十年,终得出一剑!”
落痕公子倏地收回目光,看着风钺道:“曰,死亡之剑。”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落痕公子终于动了,立着的长剑缓缓落下,脚下一步踏出,似是积水流动,缩短了两人的距离,相隔五丈的两人,在对方眼中,纤毫毕现。
长剑出。
众人的脑海中还是那长剑缓缓落下的一幕,风钺的眼中,已然看到了长剑已触碰到了其斗笠下的黑纱,下一瞬,便可刺破自己的眉心。
风钺不闪不避,他从没退让过,或许那日卖花的女孩除外。没有谁能让他停下脚步,除了他自己,静静的等着落痕公子说完话、出剑。
剑尖指着眉心,虽未伤及,仍使得风钺有种奇怪的感觉,还有分刺痛。
“你想要活下去吗?”
风钺被人问这话的时候,脑袋晕乎乎的,似乎是刚从昏迷中醒来一样,他定了定神,看着那个问他话的人,但随即便被其身后的冒出的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所吸引。
风钺呆呆的点了点头,那人又道:“我可以救你,不过二十岁之前,你要听我的吩咐,如果我不在了,那么你就要听她吩咐,且不得违背,知道吗?”
风钺摇摇头,那人不动声色的问道:“你不愿意?”
“不是,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也不知道现在几岁了。”
“这样啊......”
那人打量了一下天生道:“那么你现在就算做十岁吧,然后在为我们所用十年,十年之后你就是自由身,明白了吗?”
“哦!”
风钺咬了咬嘴唇道:“那你们管饭吗?”
见两人诧异的看着自己,风钺避开二人奇怪的目光,急忙补充道:“那个,我吃的很少的。”
“喏,给你。”一盘子点心送到了风钺的手中,还有一壶茶水,那个小女孩垫着脚尖把手里的东西往床上送。
风钺有些开心,不过他还是把目光转向了男子,见其笑着点点头,随即便接过女孩手中的东西,一点点的往嘴里塞。
那男子吐了一口气,手掌一翻,多了个瓷瓶,放在案桌上道:“吃完东西后,把瓷瓶里的药吃了,你的下半身自然就能恢复知觉。”
风钺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腿似乎不在了,他掀开被子,看着依旧长在身上的腿,松了一口气。
“嘿,小子,耍流氓啊!”
脑袋上挨了一巴掌,风钺看了看那个被捂着眼睛的小女孩,才反映过来,好像男孩子是不能光屁股在女孩子面前出现的。
匆匆盖上被子,抬起头来,便见那父女两出去了。风钺脸上微红,傻傻的笑了一下,便把注意力放在点心上,他一点点的吃着,吃得很仔细,小脸上全是满足之极的神色。
“未伤其人,先夺其神,好一个死亡之剑。”渔夫干瘪的嘴缝里,蹦出一句干巴巴的话。
张老汉眼睛微眯,道:“还不出剑吗?快来不及了啊。”
剑尖点在黑纱上,荡起了一丝涟漪,其已经离风钺眉心只有一寸之远了,而这点距离,对于一个绝世剑客来说,甚至都不需用剑,剑气便足以杀敌了。
风钺黑纱轻摇,一股奇异的波动从他体内传出,吹起了黑纱一角,露出那满是胡茬的下巴。
随即空气中亮起一道剑光,那剑光并不是如何的耀眼,甚至于黯淡,就如夕阳余晖的那最后一缕霞光,若隐若现,眨眼便会消逝。
可就是那最后一缕霞光,它却是昼与夜的分割,是黑暗与光明边分界线,就算是细不可闻,也没人能忽视掉。
落痕公子须臾之间,抽身急退,身姿飘飘,可惜还是迟了,一道血线从他侧脸浮现,凝出一滴鲜血,便已结痂。
其翻身落地的狼狈,让得地上的脚印纷纷碎散,
约莫划了丈许远,落痕公子停了下来,自嘲道:“这样的剑法,本可直接了解萧不夜的,说不定我便大事已成。可惜,一个剑客抛弃了剑后,靠权谋来做事,终究不是其所长。”
一剑逼退落痕,风钺没有追击,仍旧死死的站在地上,没有动弹,看来对方还有两次出剑机会。
落痕公子微微稳了了一下自身的气息,长剑负背,释然道:“昔日刹君倒在了我的剑下,而后我便成了刹君,统领‘衍’。或许是他老了,或许是我运气不错,所以我胜了,他败了。”
落痕说这话的时候,巍然而立,他身形并不是如何的伟岸,却给人一种无法攀登,高山仰止的巍峨之感。此人立在长街,就像是长街上坐落了一座高山。
在那高山之巅,落痕公子负剑而立,当真是衣飘飘如仙羽,风飒飒如仙临,其淡笑道:“这都不重要了,成王败寇而已。其实,我和他无怨无仇,直到杀死他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杀他。”
“不过后来,我知道了,剑,便是权利之钥,于是又十年,我得出一剑,曰权利之剑。”
落痕公子说完,身上陡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势,周身内力鼓荡不休,那些空气中的雨丝,还没落在他身上,便被无形的内力蒸发了。
这气势是如此惊人,远远望去,落痕公子背后就像是升起了一把擎天巨剑,这剑带着无可阻挡,蔑视一切的气势,伫立在天地间,缓缓压向风钺。
而其巨剑下站立着的落痕公子,则是那处天罚地的天帝,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手握着权利之剑,裁决着一切生灵。
这种惊人的意象一闪而逝,待众人再一恍惚回过神来时,便看到落痕公子自空中落下,手里的见更是毫不留情的斩向风钺的脑袋。
神农瑾已经闭上了眼,渔、耕二人,不由自主的提起了手中的武器,剩下的几个江洋大盗,皆是神色惊惧,如临大敌。
虽然剑并不是朝众人砍来,他们确实感受到了浓浓的死亡威胁,更可怕的是落痕公子身上那种君临天下的气息,压得众人有种顶礼膜拜,任其裁决的可怕剑意。
滴滴滴,哒哒哒,汗水混合着雨水,滴落石板上,水花飘荡。
这权利之剑,只是在一旁观看,便给人如此大的压力,真不知道,那身处此剑中的风钺,面临的又是何种惊天动地的可怕场景。
风钺在这一剑之下,显得渺小之极。
长剑在人的瞳孔中放大,带起了世间的风云......
黑纱轻摇间,他终于动了,面对这惊天一件,他终于是一步跨出,步伐不急不缓,不大不小,可就是这么寻常的一步,让这个消瘦的身影看起来,便不是那么寻常。
那个隐藏在斗笠下的男人,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向前的脚步,即使神的意志,也会被他践踏在脚底下。
风钺出剑了,他的剑缓缓从剑鞘中抽出,化作一道黑暗的缝隙,吞噬着落痕公子无边的剑意,让其身形一滞,随即血光乍现。
一只手从空中掉落而下,在雨水中捏合了一下手掌,便巍然不动,与之一齐落下来的,还有少了一条手臂的落痕公子,他的左臂其肩而断,切口处光滑如镜。
落痕公子随意的止住穴道,让左臂不再流血,其目光狂热的看向风钺,舔了舔嘴唇笑道:“哈哈,痛快,真是痛快之极。”
落痕公子单手举着长剑,就那直直的站在雨中,他君临天下的气势,似乎在刚才的那交手过程中,都被那断手一剑给带走了,只留下一具残缺的身体。
“还有一剑。”风钺握着古剑,他的剑不知何时已经入了剑鞘。
“我知道。”
落痕公子眨了眨眼,雨水混成一条小溪,从他的眼角划过,顺着其脸颊流入其口中,落痕公子呷饮良久,开口道:“这雨水真是清甜之极。”
四周寂静无人声,他们都还在之前那一剑中醒神。
落痕公子仰着头,悠悠道:“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便喜欢淋雨,特别是那种毛毛细雨,每到下雨时,我都会张大了嘴去接天空中飘落的雨。”
“原本看似漫天的雨,其实并不是那么密集,因为每次我那样做,落入口中雨珠都寥寥无几,不过饶是如此,每一丝雨的清甜,都会让我欢欣雀跃。可惜每次都有人阻止,每次都不尽兴。”
没人接他的话,落痕公子横其长剑,看着上面的雨痕道:“如今,我可以随意的在雨中淋雨,撒泼打滚或是睡在雨里都行,然而,却没有了那种心境与欢欣,这不得不说是中遗憾。”
“风兄,你说,是我变了还是这雨变了?”
“你。”
落痕公子点点头道:“我想也是,二十五年过去了,我又怎么不会变呢,要说唯一没变的,恐怕就是手里这把剑了。”
落痕公子长剑挥动,划了一个学剑的起手势道:“这是我最后一剑,刚才才完成,还没来得起名,便叫他无名之剑吧!”
落痕公子缓缓的走向风钺道:“风兄,小心了。”
风钺默不作声,却是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