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午斋过后,恒远方丈先是让弟子整顿了大殿,扫了香灰,擦了佛像。后与深净攀谈。
这一聊,两僧均觉投缘。
深净从这一路东来的所见、所闻说起,都是亲身经历,以最朴素的言语说来,不需要加上任何的多余的修饰。有些事可以称大善,有些事可以称大恶,还有些事说不上对与错。
又从此引到自己真实所感,那是最直接的第一感受,每每讲到一件事情,他们诵起佛号,同时忍不住唏嘘。
后谈到禅机,他们又互相探讨如何修行,使得功德更加接近圆满,可总是到达不了圆满,偏偏还是要靠拢向圆满,却不能执着于圆满,否则便是倒退,便是邪道,便是入魔了。
总之在这此时此刻,深净可以认真享受着这一份宁静,那是一种久违的感受,向一位慈祥的长者随意倾诉,是精神压抑上的释放。
话题越谈越广,随着深入探讨,方丈也越发看到了深净的不凡。不单单是谈吐得体,而是他的每一个字、每一段话仿佛都能给人一种祥和,富有感染力。
身直端庄,双目澄美,手足光泽红润,筋骨隐而不现,行步安平犹如牛王,进止仪雅宛如鹅王。
那是股超凡脱俗的气质,高雅出尘的境界,像是不应该出现在人间,但就是在人间,出现在你的眼前,在这滚滚红尘中游历,疑似真佛落人间。
日头渐渐西移,二人浑然不知,直到天色渐暗,有僧人来提醒他们是时候用晚膳了。方丈只说再等片刻,留下两份吃食。
二人又聊得片刻,这才依依不舍地从蒲团上起身。
…………
皓月皎洁明亮,撒下柔和光辉,庙宇似披上了朦胧纱衣,更加显得神秘。
夜色已然深了,周围尤其安谧,三分神圣,七分美好。
那道还没有歇息的人影,站立在瓦砾之下,痴痴地抬头望向悬挂高空的明月,妄想透过其中看到故居,瞧瞧沉稳的师哥们是否安好,活泼的师弟们是否烦恼,各位师叔身体如何……
那些太多太多,值得他挂念。
一阵出神,深净沉浸在了思念之中。欲得而不能够,实为一种痛苦。
无声无息之中,他的体内再次运转起师父传下的法门,这法门很高深——深净能察觉到。自从他离寺起,修行师父最后传下的这门内功,他已经脱胎换骨。
融入这片天地,不过在举手投足之间。
偌大的圆月,犹如一面铜镜,倒映出众生,倒映出自己,又似一泓清泉,洗涤内心,冲荡污浊。
“呵呵。”深净似有所悟,突然发笑,虽然笑声不大,但在这空旷的庭院内,又是寂静的晚上,还是飘出去很远。
停了一阵,又是清风徐来,拂在树林间,沙沙作响,分外凉爽,深净像是在自语:“站在屋顶上看月亮,月亮是不是更大更圆呢!”
他说着,以右足轻轻一点地面,整个人便如叶子般被风吹起,又轻飘飘的落在屋顶瓦砾之上。
那上面却早已有一道倩影,有着卓越的风姿。
“女施主,晚上好呀!”深净似早有预料,毫无一丝一毫的惊讶。
但见那是一位少女,无限美好的年纪,一袭鹅黄色衣裙,一条衣带系在腰间,勾勒出她的美好曲线,修长的体态,婀娜的身姿。偶尔衣裙飘扬,翩翩有若惊鸿,不食人间烟火。
一张精致到无以复加的绝色玉容,眉如初月,眼如星辰,嘴如樱桃,明眸皓齿,冰肌玉骨。美丽却无妖娆。
额前略微散乱着几缕发丝,平添几分温婉,可她灵动的大眼眨动,又显露了她的活泼。
吹弹可破的肌肤胜似白雪,晶莹剔透的耳垂小巧玲珑,宛若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造化钟神秀,这是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仙子。
她眉头一蹙,用半撒娇的语气问道:“讨厌,你早就发现我了,对吗?”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听起来悠扬而婉转。
深净笑了,他的眼睛是如此的明亮,答非所问道:“难怪女施主站在这里,这上面果然别有一番韵味。”
“一点也不不好玩!”不想少女哼的一声,显得很是不满,转身欲走。
“等等!”他突然叫住了她。
少女停步道:“怎么,你是要陪我玩吗?”
深净拿出揣在怀里两块白面馒头,往前递去,单手合十说道:“女施主,拿去吃吧!”
她咬着下唇,先是惊诧,后一股暖意流入心田,一时忽然不想走了,“你就是单纯过来给我送吃的?”
“小僧白日看你上山后一直在寺内乱逛,半夜怕你饿着,正好便在晚膳时多拿了两块。”他说得很真诚。
少女吸了吸可爱的琼鼻:“算你的了,我原谅你了!”
深净摸不着头脑,奇道:“我可没有得罪女施主你呐!”
哪知少女一听,美丽的大眼睛一瞪,小脸蛋顿时变得气鼓鼓,“怎么没有得罪我,这一路来,便从来没有人和我玩耍,好不容易有两个笨蛋愿意和我玩捉迷藏,你又偏生将他们赶走了!”
“两个笨蛋?你是说那两位西雍来的施主吗,他们可凶得紧,啊,他们要找的小丫……就是你吧,你怎么会和他们交往?”
“呸!谁和他们有过交往,不过是本姑娘看不惯他们的所作所为,给了他们一点教训,他们就追着我不放,于是我也正好可以跟他们玩躲猫猫。你说,该怎么向姑娘我赔罪?”少女一说到这里,显得很是不满。
深净却笑了,他想起了白日里吴德吴能的支支吾吾,原来是怕别人知道自己被一个丫头戏耍,堕了双侠的威风,怪不得又匆匆改口,不再找寻她。
少女不解:“喂,你笑什么?”
“没什么。”深净收了笑容,道:“你刚才说过的,原谅小僧了!”
她一愣,再次冷哼:“那个不算数,除非、除非……你替他们陪我玩!”
深净摇手忙道:“不可,我明日还要赶路呢!施主早些歇息的吧!”
她露出两颗晶莹的虎牙,故意摆出一副“凶巴巴”模样:“我不管!”
深净急欲摆脱纠缠,道:“我要走了。”
“等等!”少女伸出修长的玉手,拉住他的衣袖,一副楚楚可怜:“陪我说话聊天解闷也行。”
深净本想就此离去,但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满满的幽怨哀求,他不忍拒绝,终于坐在了屋檐边上:“那便待一小会儿吧!”
她笑着,两颊的小酒窝显得憨态可掬,很是兴高采烈,也在他旁边坐下,笑盈盈地打趣道:“哎,我说你们和尚总是叫别人施主,即使别人没有布施给你们。今晚你叫了我几声施主,可我也没有布施于你,反而你布施给我两块白面馒头,我是不是该反过来称你几句‘施主’呢?”
深净解释道:“好布施可以积功德,积功德可以得福分,称别人为施主不一定非要他施舍,可以当做是一种善意的提醒。”
“切!”少女撅了撅小嘴:“无聊!你这人真是呆板,你讲的这些我都听不懂,一点意思都没有……这样子,你会讲笑话吗?讲一个给我听听。”
深净答道:“不会。”
“那你活得岂不是毫无意义!”少女佯装嗔怒。
深净答道:“不会呀,师父说了,只要放下,便是快乐。”
少女玉手托着香腮,扑朔着长长的睫毛,歪着脑袋瞧着他:“那你快乐吗?”
他摇头。
她问道:“你不快乐?”
深净呆呆的道:“我不知道。”
“欸,不知道不就好办了吗……我教你嘛!”少女好看的柳眉一挑。
“你会?”他不敢相信,“唉——算了吧!”
“你又有什么气好叹的呢?你笑一笑嘛,绝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和尚呢,嗯……我倒是有一个方法,让你得到真正的快乐!”少女灵机一动。
“不见得可行。”深净摇头,哪里会相信她的话,这其中难处,非一般人能参透。
“喂,你这愁眉苦脸的,都不好看了。”少女径自伸出手去,试图去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深净竟没有躲避,他心中从没有升起过邪念,自然没有这方面的顾忌,任由一双温润在脸上游走,虽然温软,却只当这只是十分平常的纯真举动。
少女道:“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对了,你怎么不看看我,我就很快乐。”
他无奈:“施主,你就不要再戏耍小僧了。”
“我说的可都是真话,不信?那你看我快不快乐!”少女露出最天真、最纯真的笑容,仿佛绽开的花朵。
“啊,你确实很快乐!”深净哪里见过如此娇容,看着她,那是他自己从没有过的笑容,明媚的大眼弯弯,嘴角的弧度扬起,雪白的俏脸无暇,不禁相信了三分,但终究还有七分不信:“却不知是不是真正的快乐?”
“当然,本姑娘不打诳语的。”她自信说着,美目深处闪过一丝狡黠。
深净立马深信不疑了,他从小生活在单一寺庙中,出家人从不打诳语,便以为世上人都不打诳语了。但仍是忍不住一阵沉默,不知怎么作答。
少女见状嫣然一笑,立马打蛇随棍上:“你倒是猜猜看,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区别?”深净思考了好一会儿,摸着光洁的头皮可依然满脸不解。
“你真笨!”却不想少女白了他一眼,随后解下发巾一晃小脑袋,霎时三千青丝飘扬,乌黑而亮丽,温润而柔软,最后它们又倾泻而下,置于她的右肩前,顺着一条玲珑的曲线,美丽足以令人窒息。
月光如水洒下,她修长晶莹的手指绞着两三缕发丝,俏皮地吐着舌头:“这下子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区别了吧!漂亮吗?”
深净再次摸了摸自己不生寸缕的光头,呆呆的不知所措。这种美丽他是欣赏不来的,只认为眼前的少女很是漫烂无邪。她问他“漂亮吗”,他无法回应,因为他不知漂亮为何物,就觉得很好看很好看,那是赤子才具有的娇憨神态。不觉间,他的脸颊已是微烫。
“这么告诉你吧,只要你留起头发,待得长发及腰之时,你就可以得到快乐。”她接着满嘴胡掐着,偏偏是底气十足。
深净刚回过神来就听到了这种言语,慌忙道:“罪过罪过,那可是三千烦恼,不要也罢!”
少女嗔道:“你胡说,它们那么好看,又怎会是烦恼?”
“唉——施主你又不是出家人,怎么会懂呢?”
“那如此说来,你又没生过长发,怎么知道那是烦恼?”
深净搔头,底气明显不足,还真不知道如何作答:“我、我……我师傅说的……”
“那你师父生过长发?”
他摇头。
“那你师父又怎么知道?”
他再次摇头,很茫然。
“嘿,那你可得听我的了!”少女拍着小手,笑道:“你们和尚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只有先有了烦恼,入了地狱,才能真正解脱,方能大彻大悟。照我说呀,你师父是误了你的修行,只有我才可以让你重回正道……”
“够了!”深净长身而起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罢,飘然去了。
“喂,等等,等等!”少女跺着小脚,“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吗!你回来,回来!”
“哼,连这点玩笑都开不起吗!”
她气愤,她不满,她刁蛮,她娇哼,终还是挽不回来。顿时夜色黯淡,一切变得无趣,没有人与她戏耍,仿佛明月失去星辰衬托。
少女如一只精灵,古灵又精怪,飘飘长发飞舞,衣裙轻盈柔和,小腿洁白如玉,绣鞋天生不羁。
她生来是活泼的,忽然觉得那个小和尚很好玩。这世上有很多事物,也是极好玩的,她也喜欢,可此时谁陪她说话,陪她解闷,她就偏爱于谁。
“他好呆好呆噢……”少女痴痴的想着,有如黑色宝石的大眼闪烁出奇异的光芒,好似羊脂玉洁白的小手不再绞着发丝,她从来没有见过像他一样纯净好似水的眼睛。
“可我偏偏喜欢和他说话……”
她虽情窦初开,但这却无关男女异性之间的吸引,只是单纯的好奇,就比如这次偷偷离开家族而入江湖,也只是好奇。
江湖,之中包含太多太多。可以横行霸道,用拳头讲话,也可以惩恶扬善,多少风流浪子,浪迹天涯。过惯了刀尖上舔血的人物厌倦江湖,而从小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向往江湖。至于江湖,无法言说。
你越是不懂他,越是想深入了解。
道理偏生如此简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