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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那以前,把大房村的福音堂当作避难所的那些日子,以及后来在老油坊那边的两年里,听道也算听了不少,也学了不少赞美诗,而老是觉得有些无端,一种管它也可,不管也可的痛痒;甚而至于只图人家夸她一声多巧儿,就像夸她一下子就学会了绣花、擀饺子皮一样的。说得更羞耻一些,和朝山进香的求福允愿实在是一回事。金长老吩咐强老宋他们几个把井口上的磨盘搬走。磨盘打前院滚到后院,留下一道迹,滚回磨架子上去。

“一忙一乱的,怪我也没留心到;谁出的主意——那是?”金长老稍一不悦意,深深的眼神就结成冰凌子,“除了井,就没别的死法儿了?”

若不是金长老那么训人,她倒真的不知道井口上封了麻石大磨。那段天昏地转的日子,该说是任有的什么全都给那一连几声枪响打飞了,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妇道家死了男人,总是那么地拉长了调子,唱唱儿一样诉说着:“我那皇天呐,你塌了我靠谁……”什么皇天哟,教人听了发嘲的。可碰上不是听着人家,是轮到自家了,连皇天也喊不出,不就是塌了天一样的什么都完了么?

人是被下到十腊的冰窖子里,冰冻把她这个人钢钳子似的封进去,缩紧了,压紧了,冰冻封进了五脏六腑,不留下针孔大的一丁点儿空路让她漏出一滴泪,或是漏出一声哭号。望着拇指上的玉扳玦,想到那样被封进冰冻里,该就是玉扳玦里陪过葬的那一颗血子。血袭之后的新孀,从冰冻心子里半透明地往外看出来,殓葬种种,在她面前浑噩地进行,被张罗着服上重孝,一声一声钉进肉里地锤着棺钉,也听见五更鸡鸣,匍匐在芦席上守灵,也跟自个儿念着,只剩这一夜的缘分了,只剩这么一夜还能挨着这样贴近。留不住的一夜,夜去了,被人搀扶到经过一场雹子仍然涌流着无尽的绿浪的麦田,从垂在脸上的孝巾斜空里,看到一片麦浪镶着一片黄腻腻的菜花。风里柳条齐齐地扯着斜线,白首巾拍打着脸。墓穴张着无告无餍的口,然后鲜黄的松土一点点地在墓穴上凸起来,凸起来……

好驯良的妇人,就是那样由着人张罗到这,张罗到那,自始至终完全顺从。

油灯底下,金长老领着双生的孙女幽幽唱起那首赞美诗:

基督我魂避难所

让我投你怀中躲

……

灯火里,随着赞美诗低沉沉的歌声,老人闪灿灿的银须流颤着。那是一道流颤的雪泉,玎玎琮琮地滴着。流着。泻着。

泉水流颤着一丝丝的弦子,双生的一对小天使那种甜香的奶腔,倾尽所有的虔诚,那样为一个新孀虔诚地唱着。

被漂浮起来,远远地流去,流去远远大房村的福音堂。她那两片被郁积的哀痛胀肿了的嘴唇,不自觉地跟着翕动,茫然地,无声地,那样地翕动。

大房村福音堂里,他那张生满了虬须的口,一把把粝砂似的磨磋出来的声音:

求你藏我在此际

等此狂风暂停息

……

那是江湖上闻名的“铁脸”吗?铁,化了。不屈的双膝,臣服在只不过是从一只杯子里抄起的几滴清水的点洒之下。

从来男子汉们不兴那样敞开粗嗓管儿唱什么的;打号子,唱小唱儿,总是捏扁了嗓子,挤出没膏油的车轴那种尖叫。流荡过那许多地方,在大房村的福音堂里,头一回听到男人家用那种生来的粗嗓管儿唱唱儿。金长老领着会众齐声高唱,河堤决口的声势,卷向天去。妇道人也那么地尽心尽性,不怕羞耻地高声唱着赞美诗,实在惹人诧异。妇道人除了“我那皇天呐”的哭丧,怎么敢那样大声唱唱儿!又不是打花鼓的,又不是戏子。

虬结的胡髭修光了,人走了样子,可仍旧唱着一把把的粗砂。这么多年,无论是闲时,乐时,闷时,他总是出口就唱起这一首老诗,粗粝粝的,笑他老唱走了调子:

基督我魂避难所

让我投你怀中躲

……

回生的是这一首诗,送葬的也是这一首诗。每个人在走过后的路上,都曾留下一些辛酸,又常是连缀了一些完整的或者残断的声律。而后,岁月的荒草遮去了那些走过的路径,辛酸掩没了,可声律依旧,不时地涌起,鲜亮如路标,时不时从邈远的荒草丛里扬起,声律不再代替什么,本然就已是那些辛酸了。被过深的哀痛浸胀了的两片嘴唇,迷迷茫茫地跟随着动,命里多少纤细的牵连给绷紧了,每一牵连都足以销魂蚀骨要人的命。

入过土的玉扳玦里那一滴血子——封进冰冻里的她,隐隐约约地活还了过来,冷冻像小弥河开江时那样,喀喀有声地在初春的深夜里,响得好远好远,不过只是裂出精细精细的碎纹,打河这岸裂到河那岸。灯火底下那一对细长的眼角上有泪光跳出来。这才看到和感觉到,他那个人走了,棺柩不在了;这才看到和感觉到丧事完了之后,家里留出来的一片空荡荡的凄惶。乍乍地,家里乍乍地少去了不知多少东西,走进哪间屋子,那屋子总是大得她上不着天,下不沾地,四围靠不到壁。

凝视着拇指上粗厚的玉扳玦。就像照老规矩,正经的妇人家不兴高声唱些什么一样,妇人家也绝不兴佩戴这种玉器。可这是爹最后给她的传家宝。姓佟的上人做过一个亲王的幕客,这便是那位上人开弓用的钩弦扳玦。不知传过多少代,玉里有一颗叫作血子的红斑,爹说那是陪过葬的记号。为什么尸血会湮进玉里去呢?含殓时,默默地伏在棺口,想起这颗玉器,扳起他冰凉冰凉的僵手,把扳玦戴上去。可是出棺回来,扳玦在大婶子手上,还给了她,替她套上拇指。她就顺从地戴上了。谁又从那只僵手上褪下来的啊,就不肯让他打她身上带去一点什么么,多忍心哪!

“别那么郁,”金长老一旁瞧着说,“生没带来,死不带去。活着,就得替活着打算。”

为那些个琐琐叨叨的事,寨子里又生出不知多少闲话来。

人都是很好的人,封了探丧礼,又是挽联,又是幛子,还又齐打伙儿出人、出力、出家什什么的,来帮忙料理丧事。处邻居处到这么一步,过往多少闲言闲语的不睦,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丧事完了,领着八福到寨子里挨家挨户去谢孝,人还是傻愣愣的刚睡醒的样子。听着,看着,寨子里老奶奶老大娘都十分哀怜地劝解她这领着孤儿去磕头的寡妇。

好像遭到一场变故,整个寨子把她唐家接进寨子去了;往天,一直都当他这一家是挂在寨子梢上的外来户,好像松了扣榫的凳子,松散垮落不合辙,拿起凳板,腿子就哗哗啦啦掉下来。

老奶奶大娘都有许许多多的看不过,气不过,替她这孤儿寡妇难过的事太多了。俭省也不能俭省到那么个穷凑合地步,丧事不是那种办法;凭那份产业,又不是睡不起天地同棺木,那么个排棹料子的薄盒子,对不起唐大哥呀!送老衣,理该现做三面新的,倒不是省钱费钱的事了,忌讳不能不讲究,“老衣不新,子孙断根”,这话就不该提了。最最犯了天条的,居然一把纸也不烧,叫唐大哥到阴曹地府去拖着棍子讨饭呀,怎么挨得过去十殿阎罗一殿一殿那十道关?灵前不烧劳盆,脚头不点引路灯,孝子也不摔劳盆,产业留给谁继承呀,着实地可疑。家里开着大油坊,缆绳粗的灯捻子也点得起的,害他唐大哥摸黑路。坟地也不请阴阳先生看看风水,不为死去的,也要替后代子孙想想才是。

一场丧事下来,随便地顺手拾拾掇掇,就有这许多是非。

成殓时,金家那么些个人围着棺口哭丧,拦着劝着都不听的,眼泪掉进棺材里,主后人穷。不该说的,他金家存的什么心。唐油坊固属是打金家老油坊分出来的,既经分出来了,就是各立门户,没见过那样子一把抓到底,唐家省不省,费不费,干他金家哪一门子事哟,刻薄了死者,又咒了人家后人,打着吃洋教的招牌,起的什么歹念呀!远亲不如近邻,往后,你是半边人了,可怜见的,咱们一个井口打水的不照顾好你,指望谁来照顾你?你唐大嫂也是精明人,别只顾松了囤子,给老鼠存粮了罢。该有什么要讨个商量的,尽管来,咱们寨子里,坤道家出不了主意,他哪一位爷们儿也得尽心尽意给你盘算。往天有唐大哥一手撑天,如今晚儿天塌了,家邦亲邻的,谁能忍下心来袖手瞧着不理呀,人心都是肉做的,掺不得一点儿假。人不亲,土亲,谁教咱们一个寨子紧邻呢……

都是那么上好的好人,一个个都是心软得说着说着就陪上一腮的眼泪。

倒是她自个儿,只管痴痴呆呆地听着这些,瞧着这些,什么感应都生不出,漠漠地觉着这是谁的一些琐琐叨叨的闲事,仿佛被遗忘得太久,太隐瞒,简直绝迹了,生不出一点法子找得回来的那些记忆。

当然,都是为她好的那些规劝,都不怎么新鲜了。像小抄子、歪头拱子他们几个师兄弟,不知怎么得了信赶来奔丧,也是老把她请到一边:“小娘,你得自个儿作作主,不能老听他金家摆布。不用你多操心劳神,只需你丢下一句话,小爷的后事全交给咱们哥们儿办,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在外面闯荡混事儿的人,忌讳敢情更多。尽管小抄子跟他师父往年一样儿什么事都干得出手,独卵边子也厚道不到哪儿去,可在师徒情分上,那一派义气可没得说处。不过又怎么样呢?歪头拱子急得给她这位师娘跪下了。她一句话也没有。一样地觉着这是谁家的闲事,为何都拿了来骚扰她。她只能够那样,不解地,漠漠地,痴痴地瞧着跪在脸前的歪头拱子。

后来也难为他几个想得周全,临去把井口封死,又千嘱咐万叮咛地托付强老宋多留神师娘,不要再有什么差池。

可没有谁懂得她为何一直都那样子一滴泪不曾掉,不言不语,也不吃喝,人像行尸走肉一样。

是那一连几声枪响,把什么都打迸了。

也知道他倒在油榨上,血淌了一油槽,干在上面。也知道他装棺了,下葬了。所有这些变故,一点也没有走掉地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可就是没法子承受和相信所有那些一个突兀又一个突兀的变故。

不要说是那些时,到今儿整整一百天,人已整个儿回到家常日子里来,也吃也喝的,一日里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个事情,上房到耳房,账房到灶房,榨房到碾房,手停了,脚不停;脚停了,手不停。人是清清明明的,可家前屋后,炕上炕下,少了那个人整整一百天,可还是认定那个人随时会打哪儿迎面走过来,菲薄菲薄嘴唇儿,要笑不笑的,没有哪个时候不是那副坏相、那副蛮相。

哭,自然也曾昏天黑地地哭过不知多少场;金长老领着两个小孙女,用那首赞美诗把她眼泪引出来,金长老说:这就放心了;如其不然,不必封什么井,人也会给郁死。但怎样哭得死去活来,也是躲在房里,好像偷着哭的。不又怎么样呢,没学过“我那皇天呐,你塌了我靠谁呀……”那种拉起调子的哭法。绣花,擀面,都是打头上学的。没有过家道,两辆骡车走南闯北,简简陋陋的吃喝拉撒睡,都离不开车上车下巴掌大地方——尽管那个巴掌大的地方,今夜捺在这儿,明天那巴掌又捺到十里八里,说不定三五十里之外了。

有家道的小闺女们,打小里就学会两手搓着脚脖儿那么哭着玩儿。着实的,那是唱小唱儿的味道,不管人家夸她有多巧,针黹茶饭看几眼就会了,独有这样拉长了喉咙的哭丧,没想过要学,只怕学也学不会,学会了也未必在那样哭都哭不出的时候还记得什么调子。

为这个,也惹出人家不少闲话。

人是整天价忙着怎样把肚子填饱,强老宋常说,嘴嘛——这个洞真不大,用不着一把烂泥就严丝合缝地堵死了。可是人一辈子忙着堵这个洞,偏就一辈子也堵不死。照这么说,吃喝从这个洞进去,闲话从这个洞出来,人吃五谷杂粮,怎么不养出整堆整垛子的闲话?堵不住人家的嘴的;只是人又偏偏受不了闲话。这倒又觉得还是往天那种走南闯北的日子,省掉多少烦神;没亲没邻的,想听闲话也听不到。一旦有了家道,好像就得分出一大半的日子,替人家活着了。

可怜的八福,便老是被人家闲话惹火了,吵了打了,哭着回家来。孩子们动不动就笑他爹干过马贼,娘是跑马卖解耍把戏的,一家子吃洋教什么的,多着了。

鬼狐的故事打小就听多了——大人也是一样;不外是进京赶考,途中贪路,错过了宿店,眼看天撒黑了,弄得上不把村,下不把店,紧一段,慢一段地往前急赶。忽见远远一处灯火,喜不自胜地前去投宿。好大一片庄院,高石台,锁壳门,抓起铜门环一阵子敲打,白须老头出来应门,山珍海馐的殷勤款待,小姐丫鬟个个都是下凡仙子一般,又都那么开通,歌呀舞的谈笑风生,末了总是酒醉之后,一番姻缘。一觉醒来却是睡在乱坟堆里。

寨子里对他们唐家似乎就是老犯着那点疑心。一个外来户,红马埠金家油坊托了人买去寨子东首五十亩不到的学田,契约上言明十年之内,年付二十石麦子。这样的交易分明买主认定了是吃亏的买卖。只是不两年的工夫,这个油坊就站起来了,吹气一样儿快,寨子里的人是用那种邪气的眼神看这个唐家,好像疑心着,终有那么一天,大清早打开寨子东栅栏门,看看东边的天色主晴还是主阴,说不定就一下子发现到那片贫瘠的学田上,哪里有什么唐家油坊来着!依旧当年的生满了遍地的白茅和蒺藜。不出籽粒的薄田总是那样的,只配猛生白茅和蒺藜,或者还有猫二眼一类的毒草,只能用来煮水洗疗疥疮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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