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很想睡觉,却无法入眠,甚至保持同一个睡姿都困难,她关了手机又重新开了手机。曾让她倍感放松的床铺、柔软的被子此刻却像铁链、牢笼让她感到压抑和窒息,脑子里只有三个字:王大宇。
会不会对王大宇有误解,如果陈文的话是对的,王大宇高中的故意伤人罪存在隐情,那么俞笑推理的多米诺骨牌就会瞬间倒塌。四年前,她因为王大宇的犯罪前科,想当然地隐瞒了可能存在的那个一晃而过的背影。
不,不会的,不会存在问题。陈文过于感性,作为同桌,他未必真正了解王大宇。就算他说的是真的,但是他眼里的王大宇未必就是真正的王大宇,一个犯有刑事案件的人怎么可能把自己完全展现在一个同桌面前呢?
肯定就是如此,陈文肯定被王大宇的表面所欺骗了。俞笑试图用这个结论让自己安睡,但这个黑夜漫长而煎熬,时针从数字“8”又走回数字“8”,其间秒针的每一次拨动都像一把利剑戳动着她的防御。
她第一次审视自己,她用一个晚上的痛苦将内心深处那个不愿意出来的自己逼出来。作为瓦胡同案件的唯一目击者,她带有偏向性地向警方提供了口供,而一切出发点都是来自当年她对朱鹤的暗恋。朱鹤在她心中完美无瑕,她要保护好他,即便他永远不知道曾经暗恋过他的妻子为他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但这是她的使命。
她不得不承认,陈文可能存在错误,但她自己更可能存在错误,退一万步讲,即便王大宇高中时真的犯有故意伤害罪,但这就能推断出他就是杀人凶手吗?
俞笑倒吸一口气,全身发冷。为什么他会认罪!还不是因为他真的做了,在证据面前无从狡辩。俞笑再次试图安抚自己,她从床上起来,走向落地窗,拉开窗帘,阳光直射而入,照亮房间的每一方寸。
戴老师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大沓照片,那都是每一年她教过孩子的毕业照,用放大镜仔细地找。
俞笑指了指合照里一个不起眼的女孩儿说:“戴老师,这个是我,俞笑。”
难怪老师认不出来,她高中时真的很不起眼。老师眼里有些歉意,俞笑觉得并没什么,一个将学生的毕业照小心地藏在书桌里的老师本身就值得尊敬。“戴老师,今天我想请您帮个忙,您知道一个叫王大宇的学生吗?”
“王大宇?”戴老师想了想,说,“那个已经走了的孩子?”
“是的,高一到高三您都是班主任,他高一时在我们班。”
“我记得,他当时有些特别。”戴老师拿下眼镜放在了照片上,“比你们大了整整两岁,你们还没成年,他高一就成年了。我当时觉得奇怪,第一次家长会时我还想着问问情况,没想到来的是他奶奶。他奶奶说这孩子爸妈都没了,因为小时候生过病,所以耽误了两年,他就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后来寒假,我见过他在工地搬砖,也见过他奶奶在菜市场捡菜叶。我向学校申请了补助,这样他高二以后就不用交学杂费之类的,没想到不久就出事了。我很自责,如果早点儿知道这个情况,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了。”戴老师的眼睛有些湿润,“对了,你怎么想到了他?”
“前段时间遇到了陈文,他跟王大宇是同桌,我们都挺伤感的,陈文说他是一个好人,肯定是被人冤枉的。”
“陈文是个好孩子,现在有空还来看我。大宇出事时已经成年,所以去了监狱,而陈文还没成年,他怕狱警不让他看大宇,就来求我陪他去。他给大宇买了很多吃的,我提前出来几分钟,好让他们说说话。回来路上陈文蹲在路上哭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大宇让他不要再去看他,说别让人知道他有这么个坐牢的朋友,还说他很担心我会不会因为他被学校开除。我一听也哭了。”
戴老师已经退休,她家与高中只隔了一条马路。告别戴老师,俞笑看着自己的母校感到陌生,很多记忆已经模糊。铃声响起,学生鱼贯而出,她想,当年的我们也曾穿着校服,和最好的同学手拉着手,或者勾肩搭背,笑着或者担心着后天下午的一千米长跑考试,也许还在嫉妒好朋友这次名次比自己高了好几名……
那是多么美好的小烦恼。
陌生的少男少女从她身边而过,俞笑感叹,我们的青春不但已经远去,而且似乎连中年都快抓不住了,我们已经有同路人离我们远去,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
俞笑开车送公公、婆婆去中医馆找任医生把脉,这是他们的日常保健,一个月一次,平时都是朱鹤接送,只有他出差时,俞笑才会帮忙。两位老人在车里话不是很多。
公公、婆婆是典型的工薪阶层,当朱鹤三十二岁还没结婚时,可急坏了他们。不管儿子事业多成功,长得多好,只要没结婚,在老人眼里就是失败的人生,尤其是朱父,不止一次和儿子吵过,也托了各种关系找相亲对象,甚至在报纸上看到湖边公园有相亲会后,拿着朱鹤的照片偷偷摸摸去那里找过儿媳妇。因此,当朱鹤第一次带着俞笑走进家门时,二老别提有多喜欢俞笑了,但随着时间的流淌,二老的注意力已经转变为对孙辈的渴望,可惜俞笑迟迟不见动静,儿子在他们眼里是完美无瑕的,那么不孕的责任肯定就是儿媳。
任医生中医馆位于城南,今天不知什么原因,路比平时堵,俞笑抬头就看到一个广告词“瓦胡同今日展新姿,明日放光彩”,原来去中医馆就要经过瓦胡同地块。
今天开的是朱鹤的SUV,虽说后排比三厢小轿车来得宽敞,但坐久了也会难受。俞笑婆婆说:“还真远呀。”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她活动活动腰骨。
当年宋诚也曾问过她:“晨跑?那么老远过来,到一个拆迁区域跑步?”当时宋诚眼里满是怀疑!
朱鹤结婚前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俞笑看了一眼车程表,足足十八公里,朱鹤当时为什么要在群信息里说要去瓦胡同晨跑?清晨驱车十八公里去一个拆迁区域晨跑,这不就是属于他妈说的不正常吗?
“笑笑,笑笑,绿灯了。”婆婆拍拍她的后背,后面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俞笑回过神,踩上油门。
回来途中,俞笑心神不宁,差点儿追尾公交车,这可把两个老人吓坏了。在距离公公、婆婆小区几个路口时,她看到了临江公园,之前都没怎么留意:“爸爸、妈妈,你们平时去不去这个公园?”
“当然去,这个公园离家近,走小路就更近了,我和你妈经常早上6点多就到了那里,然后和几个老朋友一起跑跑步,走走路,压压腿,最后就去买菜。”
“这个公园最近才造的吗?我怎么没印象。”
“都十几年了,别以为是一个小公园,每天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很多,他们都喜欢来跑步。对了,你们年轻人喜欢边跑步边听耳机,手臂上还绑着一部手机。”公公笑着说。
“是呀,你们年轻人就跟我们不一样,我们还是喜欢拿着收音机大声放着评书。”婆婆附和。
“二位,真的很抱歉,我们酒店婚宴明年春节前都预约满了。”玺悦酒店的餐饮部经理抱歉地对宋诚及小兰说。
“这么夸张,还有半年才到春节呢。”小兰吐了吐舌头。
“要不二位去附近其他酒店看看。”
出了酒店的大门,宋诚看到小兰失望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小兰和丈人、丈母娘都是好人,他们对自己几乎没有什么物质上的要求,不嫌弃自己有危险性且经常加班的职业;不嫌弃自己很普通的收入;不嫌弃自己那套在城郊的房子。为了帮宋诚省钱,小兰甚至主动说,那套房子不用再装修了,就原来的装修好了。宋诚想给她一套新装的房子,小兰却说就是喜欢原来的风格。彩礼钱也是象征性地给了一万八千元,随后丈人、丈母娘给了他们八万八的红包,说给他们结婚用。宋诚自问何德何能,能娶到这样的老婆,因此其他方面不想委屈小兰,就像他前几天托在香港的朋友买一个钻戒,谁知被小兰听到,当场反对买那么贵的。她教育他钻石不保值,黄金才保值,钻戒买一个三千元左右的就好了。而婚宴很大程度上是给亲朋好友看的,岳父有一个兄弟,关系不好,上次小兰那个堂哥结婚时就在玺悦酒店,当时在亲朋面前吹说这家酒店多么多么好,酒席多么多么贵,众多亲戚好像是占了他多大的便宜才能来这么好的地方吃饭一样。岳父气不过,当场表示,以后小兰的婚礼也一定会在玺悦酒店办。他和小兰盘算了一下,双方亲属加朋友也就十桌,即便每桌八千元的标准,加上香烟等酒席费用可以控制在九万元以内,基本可以用收到的礼金抵充,况且岳父、岳母早就说收到的礼金会全部给他们。
可现在还真是不好办了。宋诚想起一个人,玺悦酒店隶属于永盛集团,而俞笑就是永盛集团总裁朱鹤的妻子,前几天李珊珊拿着一本时尚杂志跟他说:“俞笑嫁入豪门了。”
宋诚向来不喜欢也不擅长处理这种关系,但有时人就得为身边至爱至亲的人去做一些自己不舒服的事情,何况这并不是托关系走后门,他们是实打实付钱买服务,只是想如果有客户取消订单,他们就替补入选而已。
在宋诚的心理建设得相当成功后,他拿起手机,准备联系俞笑。此时电话响了,竟是俞笑。
“你好,俞小姐。”
“宋警官,我们见个面吧。”
俞笑的脸色不是很好,在咖啡厅等宋诚过来时,她没有下定决心,是不是真的要做这件事。她摇摇头,不敢去破坏现状,尽管内心备受煎熬,但她相信,时间能抚平一切。当年她遇到那样的龌龊事,起初那种痛苦、焦虑、无助和绝望,还不是最后挺了过来。暗恋、恋爱、结婚一件都没有落下,那现在又算得了什么,仅仅是对丈夫那些蛛丝马迹的怀疑,就要弄一个翻天覆地吗?
不,绝不,自己不能成为打破平静生活的元凶。不能!绝不能!夫妻入住万里江山的新房子后,现在住的房子让自己爸妈来住,这是朱鹤主动提的,爸爸、妈妈一定很开心,搬离那个每天凌晨5点垃圾车声响,每个夏天都不敢开窗门的小区,还有邻居李伯伯、张阿姨羡慕甚至是妒忌的眼神。
那为什么要跟宋诚见面,我到底在做什么。俞笑思绪很乱,直到宋诚坐在她面前,对服务生说:“一杯咖啡。”
“为什么你一直觉得王大宇是无辜的?”俞笑的问题其实也是宋诚一直问自己的。
“是你的直觉,根本没有任何线索,对吧!”俞笑不等宋诚回答,“因为一个刚从美国回来的花季少女,一个并不住在城南却到那里孤身跑步的女人,一个刑满释放戴着口罩的男人,他们都同时出现在平时荒无人烟的拆迁区,然后发生了凶杀案,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充满了诡异,是吗?”
宋诚点了点头,俞笑继续说:“我想看王大宇故意伤人罪的卷宗。”
这是原则性问题,宋诚摇了摇头。他看到俞笑虽然被拒绝,但她的脸上却流露出侥幸的神情,有些不解,“你想要知道什么,可以公开的部分我会告诉你的。”随后便拨打了李珊珊的电话,让她把王大宇故意伤人案的卷宗资料调出来。电话还没有打完,就听到俞笑说:“算了,不用了,不用了,既然不允许,那就不用了。”她的语气近乎哀求。
宋诚挂了电话,俞笑已经起身:“抱歉,我突然想起有一个约会,来不及了,我要走了。”
宋诚叫住了她,说:“帮我个忙,我想预订玺悦酒店的婚宴。”
俞笑一愣,没料到是这个问题:“哦,恭喜你,几号?”
“你上次恭喜过了,1月11日。”
“订好后我联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