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非常豪华。鳐鱼西兰花汤、烤全羊，还有坚果甜饼。而且还搭配不同料理，准备了涩味的红酒和清爽的白酒，以及冰镇矿泉水。
饭后，赫莉站在窗边，看着落日余晖照进宽阔的庭院，松柏和各种花卉构成迷宫般的小路。小路上有一个高大的男性正走在上头。
“老爷每天晚上都会到夫人的墓前去。”背后响起安娜的声音，她是过来收盘子的。
“夫人葬在那边吗？”
“老爷特意在宅邸的一角安置了墓地。”
“夫人去世多久了？”
“八个月。去年十二月因火车相撞事故而去世，小姐那时也受了重伤。”
“莉莎好可怜。”
“从这里也勉强可以看到墓碑。你看，就是夕阳落下去的地方。老爷每天晚上都会在那里待上很长的时间，等天色变暗后才回到家里，但这个家等待着他的也只有黑暗而已。”
“他应该很痛苦吧。”赫莉叹了口气。
“二十分钟后，老爷会在书房接见你。”安娜说完后就走了出去。在这之前，赫莉会因为他单方面的传唤而生气，然而此刻看着夕阳下的他，心态有了些微不同。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寂寞，让她的心似乎被什么撞击了一下。赫莉冷静了下来，也许他并不是那么恐怖的人。
赫莉在二十分钟后敲了书房的门。“请进。”一个冷静的声音回答道。
房间里有一张巨大的书桌，台灯是唯一的照明工具。马特尔正看着窗外，赫莉进来后他转过了身，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所以赫莉只能看到他的轮廓。
“坐吧。”马特尔让她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这不是邀请而是命令。“我从女儿那里听说了你的一些事。”他在赫莉对面的椅子坐下。“你的名字叫赫莉，英国人，住在朴茨茅斯。”
“我没住在那儿。”
“你不是这么对莉莎说的吗？”马特尔锐利地说，“那孩子是这么说的。”
“不对。我会好好说明的，请你仔细听到最后。”赫莉本来想慎重说明的，但心里一急，语气就不自觉地烦燥起来。
马特尔朝后坐到椅子上，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住在英格兰中部地区，朴茨茅斯只是在休假的时候去过几次。我本来想跟莉莎解释的，但那孩子一心只想着与母亲相关联的朴茨茅斯，所以，我就把我记得的一些事情告诉她。也许莉莎只关心这部分内容，所以把不需要的部分删除了。小孩子嘛，经常会对那些哪怕只能稍微安慰自己心灵的东西很执着。”
“并不止小孩会这样。”马特尔低声说道。
接着是一阵静默。
“继续说。”稍顿片刻后，他开口道。
“其他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先前一直别开脸的马特尔突然转过视线，盯着赫莉严厉地说道：“现在情况很糟糕，我是法官，而警察正在追捕你。”
“那你不用收留我这个麻烦不就好了？”
“不行。”马特尔严肃地说道，“理由你也明白。”
“莉莎。也是，你不能对那可怜的孩子做出这种事。”
“结果，我自己也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马特尔话说到一半突然有些恼怒。
“不过你没有对警察撒谎啊。”
“我不能用这种借口来安慰自己。”
“所以你想知道我所有的事情，想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情？”
没想到她却听到了让她吃惊的回答。
“现阶段最让人不爽的就是，我太了解你了。你很认真，并不是会做坏事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见过无数罪犯，所以直觉很准。见到你以后，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应该是在不意中卷入某件愚蠢的事件。而且——”马特尔加重了口气，“莉莎很粘你，那孩子的直觉比我还敏锐，如果是坏人，她就不会在你的怀里哭泣了。”
赫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压根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的思维竟是如此。
马特尔的声音变得有点粗暴，说道：“我说错了吗？”
“不。”赫莉回答，“你没说错。”
“很好。那我要问的事情就不多了。只要大概就行，我不想听太详细，也不想知道你的真名。”
“就和你猜测的一样。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卷入事件里，不过我知道真相后就急忙逃走了。”
“你几岁了？”
“二十八。”
“有谁知道你在意大利？”
“没有。我没有家人。”
“工作的同事呢？”
“也没有，我现在是无业游民。”
“你这么久没有回英国，总该有一两个人会觉得奇怪的吧？”
“没有，我就算从地球上消失了，恐怕过了很久以后也都没有谁会注意到吧。”
谈到自己的事，她顿时感到强烈的孤独感。之前一直只有模糊的感觉，现在却第一次这么清楚地认识到。
本不应该向他坦诚这些事，这样就暴露出我正如他所想的一样。
他默默地观察着自己。他一定觉得她都一把年纪了，却还很迟钝，不了解这个世界。这是事实。正因为无知，她才会被布鲁诺·沃乃里所骗，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和人生被剥夺了。
与布鲁诺相遇前，赫莉不谙世事，不懂男人，看出这点的布鲁诺，认为她也许是个不错的对象。她苦涩地想到，我只是个“也许”还不错的对象。
“告诉我你为什么拼命想要拿回那个行李箱？”马特尔说，“里面装着犯罪证据吗？”
“才没有，我只是不想弄丢我的衣服。”
“那么里面装了能辨识你身分的东西吗？”
“没有。”
“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
“这多亏了约书亚叔叔。”
“你的叔叔？他跟你一起旅行吗？”
“怎么可能，他已经去世了。”
“既然已经去世了，那他还能告诉你行李箱里该装什么啊？”马特尔很明显在怀疑赫莉是否神志清醒。
“可能你觉得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是是真的。”
“匪夷所思？这句英语是什么意思？”
“就是疯狂、古怪的意思。我感觉自己有点奇怪，不，是非常奇怪。”
马特尔往玻璃杯里倒了些液体，放到赫莉手上。那是白兰地酒。“你稍微冷静一下。”他用比刚才缓和些的口气说道，“然后再告诉我，约书亚叔叔到底是怎么从坟墓中指示你包装的。”
赫莉嘴角微微上扬，也许是因为马特尔特有的幽默。
“几年前，我叔叔在旅行途中被人偷走行李箱，里面装有写着地址的文件，等他旅行回来后，家里已经被洗劫一空了。从那以后，我们家的亲戚们就不再把带有个人信息的东西装入行李箱了。绝不把个人信息的相关文件放到行李箱里，是我们家的信条。”
赫莉觉得这真是愚蠢的对话，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哽塞。她拼命忍住想像傻瓜一样狂笑出来的冲动，但还是因为无法忍住而微微颤抖起来。
马特尔快速站起身来，从赫莉手中接过玻璃杯放在一旁。“这也是无可避免的。想发泄就发泄吧，发泄完就没事了。”
赫莉立即站起来，背对着马特尔。她不想让他看到她情绪崩溃的样子。
“我才不是想发泄。”赫莉肯定地说，“只是……我只是不知道原因而已。”
“那你为什么发抖呢？”马特尔来到赫莉身后，手挽住她的胳膊。
“我只是……只是……”
马特尔慢慢靠近赫莉，从背后抱住她，而赫莉并没有转过身，所以这也不算拥抱。像这样男人碰触女人，却让人感觉不到是出于个人情感的情况很难得，因此即使赫莉头脑有些混乱，但她还是感觉得到马特尔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安慰自己而已。
很不可思议地，她开始觉得安心下来。马特尔没有说话，似乎是告诉她，他在死守着最后一条不可逾越的防线。而另一方面，他的体温和强壮的体魄，也给了赫莉力量。
“好点儿了吗？”马特尔轻声问道。
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后颈，但赫莉假装没有注意到。因为她觉得马特尔应该也不想让她注意到。亦或者，他也许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气息喷在她身上。“我什么都不知道，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对你来说，也许这样是最安全的。”马特尔讽刺地说道。他离开赫莉回到椅子旁，用聊家常的口吻继续说道，“骗你的人应该是个男的吧？”
“没错，很容易看出来吧。我是彻头彻尾地被骗了。虽然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我想，也许是他被警察逮捕之后，把罪行推到我身上。”
“亲爱的，相信我，爱我。只要我们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需要。”
“也就是牺牲你来保全他自己？”
“对，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你很现实，真让人高兴。”
“遇到那样的事，当然会变得现实。”
马特尔嘲讽似地撇了撇嘴。“有些人天生现实。”他引用莎士比亚的名言说道，“有些人培养现实的目光，而有些人则看穿现实。”
“没有人是生来就现实的。”赫莉反驳道，“大家都是通过各种形式看透现实的。”
“确实，这真是让人痛苦又真实的话语。”
他说得非常小声，赫莉还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用询问的眼光看着马特尔，他却走到了窗边，之后的几分钟，他都一直默默地伫立在那里。最后，他终于转过身来。
“你从安娜那里听说过我妻子的事了吧？”
“我知道夫人因火车事故而去世，莉莎也受重伤了。听莉莎说，她母亲是英国人，我想这就是她不愿意离开我的原因。”
“没错。当我回到火车包厢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莉莎竟然露出几个月来都未曾出现过的表情，她看上去是那么地安心和幸福。而且，她还那样抱着你……我想那一瞬间，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把我带回家禁闭在房间里？哪怕欺骗警察？”
“你真是一针见血。对我来说，你需要我的帮助，而我也需要你的帮助，所以我就决定我们互相帮助。”
“我什么时候需要你帮我做决定了？”
“Signorina（意大利语：小姐），抱歉，我太性急了。我应该把你带到警察面前，等你自己选择警察或是我。”
赫莉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在马特尔的微笑背后，隐藏着他理所当然地要让事情按照他的想法来进行，今后也不会改变的无情。他知道赫莉根本无能对抗。
“实际上，做决定的不是你，也不是我。”马特尔耸耸肩，“而是莉莎。我希望满足女儿的愿望。虽然这并不是理想的状况，但也不是我造成的。那种情况下需要迅速的决断。”
事情如他所说，她也知道不能把他当作敌人。然而，由于长年谨慎生活的缘故，赫莉脱口说道：“就算那样的情况不是你导致的，你却充分利用了那种情况，这一点是事实。我就跟囚犯一样——”
“不，你想出去是你的自由。”
“你明知道是不可能的，我没有衣服没有钱，也没有护照……”
马特尔听了后：从上衣中取出厚厚一叠钞票放在赫莉面前。
“你走吧，我会让人把门打开。”
赫莉往后退了一步，没有伸手去拿那笔钱，她愤怒地反驳道：“走？这里是哪里？我又该走去哪里？我该怎么办？你这样把我耍得团团转，觉得很好玩吗？”
马特尔有些惊讶，有一瞬间他的眼睛闪着怒火，但他仍点了点头说道：“竟敢挑战我，你真有勇气，虽然有些鲁莽，不过我很欣赏。”
“鲁莽的人是你！”赫莉不甘示弱，“只知道警察正在追捕我，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把我带回家了。”
“但你说你是冤枉的。”
“任谁都会那样说的。”赫莉极力反驳道，“为了保护自己撒点谎并没有什么。实际上是怎样的，我怎么可能会让你知道呢？”
“喂喂，如果你认为能够瞒过我，那就大错特错了。除了不谙世事之外，如果我发现你还犯了其他罪名，我是不会让你接近我女儿的。”
赫莉的怒气消失了，马特尔说的是对的，所谓“不谙世事”只是委婉的说法罢了。
“争吵到此为止，让我们回到现实吧。”他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能留在这里陪莉莎说说话。虽然贝鲁特做得不错，但只有你能给予莉莎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她从你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你是英国人，和她母亲一样说英语，应该能慰藉她。我希望你能陪她直到她接受母亲的死亡，积极向前为止。如果你和她在一起，我也许也会为你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这个交易如何？”
“好。”赫莉茫然地答道，“成交。”
“很好，所有事都解决了。”
“等等，期限呢？”
马特尔好像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皱起眉头。“直到我说可以了为止。”顿了一会儿，他说。
也是，真是愚蠢的问题。
“让我们讨论一下细节。”马特尔果断地继续着话题，“对外就宣称你是我妻子的远房亲戚，是来这里游玩的。莉莎叫你赫莉，但你的护照上写的是莎拉。”
“没错。赫莉是我五岁的时候，母亲给我起的昵称，因为圣诞节时，母亲在床上藏了冬青（Holly）。”
“这很好，警察在找的是一个叫莎拉·坤蕾的女性，不会怀疑到你。”
“但如果继续搜索的话——”
“在那列火车上是追捕你的最好时机，但警察错过了。”马特尔耸耸肩。“让我们谈论一下更现实的话题。你收下这笔钱，这是一周的报酬，尽量不要留下书面证据，所以还是给你现金比较好。你的钱包里有没有放了写着真名的东西？”
“信用卡上有。”
“给我看看。”
赫莉一取出信用卡，马特尔就拿过去剪掉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赫莉气愤地说。
“留有真名的东西都很危险。”
“只要我自己提高警惕、注意危险——”
“你要知道，这种危险也会牵扯到其他人。”
这么一说赫莉才想起来。马特尔是法官，却包庇一个妄图逃离法律制裁的女子，会遇到危险的并不止赫莉一个人。
“你需要衣服吧？”马特尔说，“坐到那边去。”他指着墙边的小桌子。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已经联网。“里面有罗马商店的网上商城，你可以选择你需要的。”
马特尔用自己的账号登录到一个女性商品页面，只要将想购买的物品放入购物车里就可以了。看着页面上的内容，赫莉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网站上是与她无缘的高级商铺，看到价格都要晕倒了。她越看越无法冷静，从内衣到上衣，全都是丝绸制品，与她的身分完全不符。
“普通点的样式就可以了。”赫莉说。“这样比较适合我的风格。”
“你觉得自己普通吗？”
“一看就知道了吧？”
“我正在看。你没有发现自己的优点。个子高，又很苗条——”
“你是说我没看头吗？没有胸的太平公主。”
“喂喂，用不着这么说吧，不要这么自卑。”
“我才没有自卑。”赫莉不平地说道，“这是现实，我又不漂亮。”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漂亮了？”
赫莉张大嘴巴：“刚才——”
“我是说要尽量突显出自己的优点。我说你‘苗条’，你却理解为‘没看头’，你还真能联想。”
“好吧，抱歉。意大利女性很擅长积极表现，不过很不幸的是，我跟她们不一样。”
“不要轻易因为别人的言行而动怒，也不要拿国家来说事。我妻子虽然也是英国人，但经过磨练后，她的美丽一点也不输给意大利女性。关键是想法。”马特尔的太阳穴有些隐隐作痛。
“我很了解自己的外表。”赫莉愤怒地提高了声音，“就是很普通的长相。”
“腰围五十六厘米的人哪里普通了？”
“那脸呢？不是很平凡吗？”
“也许吧，但总比丑强一些。”
为什么自己会跟他争论起这种事情？不知从哪里开始的愚蠢争论。但是，心底深处的感情在叫嚣着寻找发泄口，让赫莉把气撒在了马特尔身上。
他的眼神中似乎也在诉说他跟她有着同样的感觉。马特尔的压力再一次毫无道理地爆发了。“我不认为你自己了解自己的外表，也不认为你了解你自己。”
“我当然了解。”赫莉有些苦涩地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害羞，又被第一次搭讪的男人给骗了，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
马特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盯着赫莉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不对，你没有尝试去发掘自己的可能性。你把自己的脸想象成纯白的画布，什么都可以画在上面就行了。”
“夫人也是这样吗？”
马特尔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也许是觉得好笑，也许是因为心痛，赫莉不知道。“嗯。虽然她不是非常漂亮，但会让男人觉得她很美。只要她一出现，就会赢得很多回头率。”
“你不在意吗？”
“我……她是我的骄傲。”
“但我又不是她，也无法成为她。”
“任何人都无法成为她。好了，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吧。”马特尔的口气再次变成公事公办的口气，“你待在这里就需要像样点的衣服，所以你选几套适合你的吧。”马特尔指着奢华的房间说道。“快点，我的工作已经堆积如山了。”
赫莉到最后都在坚持，便宜的衣物更适合她朴素的特质。不过只要让马特尔闭嘴，以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首先是便服。衬衫、毛衣和长裤的款式看上去很简单，但价格高的非常离谱。刚开始赫莉还会被价格吓到，但后来她干脆不再在意价格。接着是内衣裤、绸缎内裤和无花边或蕾丝的内衣，她都选了白色、黑色和象牙色。由于客气，她把数量订在最低限。
这时，赫莉的目光盯在一件酒会礼服上。丝质雪纺非常漂亮，胸部和背部大开，极其大胆，是很合身的一套礼服，有黑色和深红色。当然，我不会买的，只是看看。
外套呢？至少需要穿一件薄薄的夏季外套吧。这个颜色不错，还是这个颜色更好？
“两件都买不就好了？”略带无聊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赫莉惊讶地抬起头时，只见马特尔已经坐在桌前。
“我已经选好了。”稍顿了一会儿，赫莉说，“接下来该怎么做？”
“接下来交给我。已经很晚了，今天对你来说是很漫长的一天，快去休息吧。”
“在这之前，我想去跟莉莎道声晚安。”
马特尔看了看手表。
“已经到了睡觉时间，也许她在等着见你呢。好吧，上楼左转，第二间就是莉莎的房间。”
“你不一起去？”
马特尔用有些生硬的口气说道：“我刚才已经跟她道过晚安了。”
“但是爸爸再去跟她说一次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马特尔正要反驳，但他好像在劝说自己似的，迅速点了点头，先赫莉一步走出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