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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对他可以说是一见钟情。

当时,花十九岁。除了之前曾萌生过几次若有似无、类似于倾慕的感情之外,那应该是她真正的初恋。陷入热恋中的花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不可思议。那种不可思议在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恋爱中的人都会甘之若饴地接受。

和他邂逅之前,花做过这样一个梦。

沐浴着柔和光芒的草原上,她躺在一片烂漫盛开的野花中。

从惬意的、似睡非睡的状态中醒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花慢慢睁开双眼。

青草的气息和温暖的阳光让人心旷神怡。

舒缓的轻风拂动她的刘海。

这时——

“咦?”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花慢慢支起身体,朝发出动静的方向张望。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的山岗向她所在的地方走来。

那个有着尖尖耳朵的轮廓正用四条腿拨开青草,缓缓前进。

——狼。

花一下子看出那是一匹狼。至于理由嘛,她自己也不清楚,但她很肯定那就是一匹狼,不会错的。

轻风徐徐吹动,狼缓步而来。

心无旁骛,笔直前行,迈步的节奏纹丝不乱。

花一点儿都不害怕。

她觉得那匹狼一定是来自远方。也许是有什么事要找自己,才一路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因此,她静静地等待着。

狼的身影边走边开始变化。

那的确是一种变化吧。

狼周围的空气轻轻晃动,下一个瞬间,幻化出一个修长男子的身影。

花恍然大悟。

——狼人。

一个词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修长的男子径直向她走来。

花倒吸一口凉气,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心,怦然跳动。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花闭上眼睛想要继续沉入梦中,然而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延续之后的梦境。那匹狼是想要告诉我些什么吧。她的脑海中只留下了修长男子模糊的身影。

花是一所位于东京都边缘的国立大学的二年级学生。

走出只有在童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那种有着人字形屋顶的古老车站,面前就是一条宽敞的大路。马路两边数百株樱花和银杏绵延成行。沿林荫道步行五分钟左右,就到了小巧雅致的校园。那是一所古色古香的大学,以设有钟塔的图书馆大楼为中心,礼堂和教学楼掩映在茂密的绿树丛中。

初夏时节的大教室中,回响着古代思想史老师淡然的讲课声。老师诵读一段课文后,再进行仔细的讲解,而花则在笔记本上一丝不苟地做着记录。

这所大学的学生们大多经历了残酷的选拔考试,过五关斩六将才得以入学,看起来都正正派派的,穿着打扮也都中规中矩。这群年轻人在富裕的家庭中成长,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毕业后或者踏入仕途,或者进军法律界,要不然就在大型商社就职,无论哪一种选择都是前程似锦。有些人早早就有针对性地展开学习,以期通过司法等专业资格考试。

说起花,至少在正派这一点上,和那些未来之星是有着共同点的。不过,她对未来依旧一片茫然。虽然日后也想成为一个对他人有所助益的人,但她却非常清楚地知道,光是成绩优异,对这个社会是没有什么大用处的。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今后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人生?花的心里一点都没有方向。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大教室中的长条桌上反射出美丽的光晕。

花停下记笔记的手,抬起头无意识地看向窗边,一个背影映入她的眼帘。

“……”

那个人看起来和这所大学中家境富裕的学生们有着天壤之别: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皮肤被阳光晒成健康的小麦色。领子松松垮垮的T恤上布满了一个个小洞洞。结实有力的手腕握着一支圆珠笔,专心致志地在笔记本上记下老师说的话,似乎生怕遗漏了一个字。他好像并没有带教学大纲上指定的教科书。

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照在他的肌肤上,闪烁出一片耀眼的光芒,明亮的阳光看着让人心旷神怡。那美丽的光芒为什么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交上签到票之后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教室。

花把填写了自己名字的签到票放在讲台上,回头看向教室,寻找那个人的身影。身材修长的他一手拿着笔记本独自一人往教室外走,看来他并没有提交签到票。花追了出去,那个穿着T恤和褪了色的牛仔裤的背影正大步走向走廊的拐角。再不小跑着赶上去,眼看着就要失去他的影踪了。好不容易追上那个正要下楼梯的背影,花不由自主地出声叫道:“请等一下!”

那个人——他——在楼梯平台上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过瘦削的脸庞,双眼看向花。

花的心怦怦地跃动起来。

那是一双漂亮得让人吃惊的眼睛。

然而同时,那双眼睛又让人感受到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令人情不自禁地联想起神经质的野生动物。看起来再不说些什么,他立马就要转身离去了。

因此——

“这个……”花拿出备用的签到票,“不填写提交的话,就会算你没有出勤,所以……”

他打断了花的话,“你应该知道吧……”声音不大,语气平静,却充满了威慑感,“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唉?”

“如果妨碍了你,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清澈的双眼转向别处,随即走下楼梯,只留下轻轻的脚步声。

被留下的花,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面对着这个意想不到的结局。就好比一不小心抚摸了一下某种珍稀动物,竟遭到了对方龇牙咧嘴的抗议。

想要转身离开,但一种模糊的渴望却阻止了花的脚步。她觉得这种渴望也许会一直萦绕在自己的心头。

花下到一楼,隐身在柱子的背后悄悄朝外窥探。隔着半圆形的拱门,花看见他正走出教学大楼。午后,大学校园的庭园中回响着幼儿们嬉戏玩耍的笑闹声。作为开放的公共空间,许多老人和带着孩子的妈妈把这里当做了公园。妈妈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孩子们在离她们稍远一些的地方奔跑嬉闹。

突然,孩子中的一个摔倒了,发出了咿咿呀呀娇弱的哭泣声。可妈妈们正聊得起劲,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发生的“小事故”。他听见了哭声,停下前行的脚步,转身返回,抱起摔倒在地的孩子。他没有说“没事没事”、“太危险了”诸如此类的安慰之语,只是轻轻地把手放在孩子的头上。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孩子立刻就停止了哭泣。似乎所有的疼痛和伤心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他直起身体,浑然无事般径自离去。那个孩子傻傻地张着嘴,目送他离开。

站在柱子后看到这一幕的花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开心,好像摔倒的人不是那个孩子而是自己,被他温柔地抱起来。

所以——

“那个……请再等一下。”在学校的正门外,花鼓起勇气叫住了他,“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里的学生,只是……”她边说边急急忙忙地在书包里摸索,“我觉得刚才那门课如果没有这个的话可能比较难懂。”说着,她用两手举起教科书,“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一起看吧!”

花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提出了这个建议。

离开学校去车站前的洗衣店,在那里打工直到深夜,再去深夜营业的超市购物,接着回到建在高架边的旧公寓。把放在父亲照片旁的茶碗里的水重新换上一杯,钻进狭小的厨房准备简单的饭菜,然后穿着围裙坐在小小的餐桌边独自用餐。吃完饭洗澡,换上睡衣后读一会儿图书馆借来的书,随后睡觉。

这就是花经年累月不变的日常生活。

然而,今天却变得不一样了。

在大门前和他约定,下一次她会等他一起上课。

在打工的洗衣店里一手拿着票据一手寻找洗好的衣服时,不知不觉想起了他。在超市里选择打折的蔬菜时,他的身影突如其来地浮现在脑海里。把钥匙插进公寓的门锁中时、把围裙叠好挂在椅背上时、甚至连翻动书页时……

花已经陷入爱恋之中。

那一天,花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来挑选衣服,最后选了一件之前只穿过一次的蓝色连衣裙。

他说下午下班后会来学校。

虽然如此,早晨,站在校门口的花依然禁不住回头,在来上学的学生中寻找他的身影。上午的课也都上得心不在焉,坐在熙熙攘攘的学生食堂的一角,一个人想着他。

终于盼到了下午上课的时间。可是,他没有出现。老师走进教室,结束了简短的寒暄后就翻开教科书,接着上次的内容讲解起来。花试图认真听讲,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

课上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花隔着窗户看见一路跑来的他。

和初次相遇的那天一样,他依旧穿着那件领子松松垮垮的T恤。

花的心怦怦地跳动。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蹑手蹑脚地坐在花的身边。

花担心他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把教科书留在原处,自己移到了长条椅的一端。他拿起教科书,不解地看向花,似乎在问:“你不用看吗?”花在长椅的一端用目光示意,“不用,你看吧。”

下课后,花邀请他去大学的附属图书馆。

原则上只有教员和学生才能进入图书馆,但花却非常想带他去看一看。把ID卡放在传感器上,随着“嘟”的一声,门打开了。花拉起他的手迅速通过电子门。女图书管理员疑惑地看着他们两人,在她出言询问之前,花和他快步走了过去。

面对最新的移动式书架和大量书籍,他的眼里绽放出兴奋的光芒。看到他的反应,花也高兴起来。

这所大学的图书馆的藏书量在东京都内也是数一数二的。最具特色的是六成以上的藏书是开架的,因此即便是某些珍本也能借阅。他专心致志地找着书,抽出一本,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然后不管不顾地埋头读了起来。为了不打扰他,花独自一人在周围的书架前闲逛。过了一会儿回去看看,他还以相同的姿势专心地看着书,让人觉得有些奇怪。花也信手从面前的书中抽出一本,站在他身边读了起来。

离开学校,两人在被夕阳笼罩的堤坝上漫步。

“在干什么事情的时候会觉得开心?”

“喜欢什么食物?”

“之前曾经喜欢过什么人吗?”

花接连不断地抛出藏在心中的问题。

“为什么叫花呢?”

“我的名字?”

“嗯。”

“据说我出生的时候,家中的院子里正盛开着大波斯菊。不是人工种植的,是野生的大波斯菊。爸爸看见了就突然想出了这个名字,说是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像花一样笑口常开的孩子。”花一边眺望远方一边回忆着,“爸爸对我说,每当痛苦难过的时候,哪怕是一会儿、哪怕是勉强自己,也要欢笑。因为这样的话,就能战胜那些困难。”

“……”

“所以……在爸爸的葬礼上,我一直在笑。结果亲戚们都非常生气,说我‘没规矩’……”

“……”

“不过,我的确是挺没规矩的吧?”

他一直看着花微笑,然后抬头仰望天空,说道:“不是没规矩。”

花松了一口气,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接着,同样抬头仰望天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太好了”。

对别人谈起爸爸,这还是第一次。

考大学那年,爸爸病了。

身为独生女的她一边陪伴爸爸,一边在病床边复习迎考。她想只要自己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的话,爸爸的病也一定会痊愈的,而爸爸则在病床上为女儿加油鼓劲。

然而,还没有等到她的录取通知书翩然而至,爸爸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单亲家庭长大的花自此孑然一身。

亲戚们出于同情纷纷伸出援手。叔叔婶婶提出家里还有空房间,希望花可以和他们一起居住,而姑姑和姑父则愿意负担她的学费。但是,花却客气地一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结清住院费用后,家里的存款仅够支付学杂费和前期的学费。可幸运的是,由于获得了奖学金的预约资格,所以花觉得只要自己找到一份兼职应该就能维持生活。

整理好家什,搬离了曾经和爸爸两人共同生活的出租屋,花搬进了高架路边一间小小的公寓。

泡桐木的旧衣橱和穿衣镜也随她一起迁入。

小时候在院子里拍摄的父女两人的合影被放在爸爸曾经使用过的书架上。

花穿着葬礼上穿过的丧服出席了入学典礼。

一转眼,一年过去了。

然后,花遇到了他。

他悉心照顾着花,把她当做开在野地里的一朵小花。

他经常在车站前的咖啡店门口等她下班,接着送她回家。工作结束后,花一路小跑着赶往咖啡店,而他多半已经到了,正一边读着一本文库本,一边等待花的到来。

两人并肩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天南地北地聊着。

他在搬家公司工作,据说是开大型卡车的。他用充满悲悯的语气谈起因为工作关系而曾到访过的一个个家庭以及住在那里的人。

“就算居住在同一个小区里,每个家庭的情况也都有着很大的不同。富裕的家庭、贫穷的家庭、几代同堂的大家庭、孤身一人的家、有孩子的家、只有老人的家……”

站在高台上的小花园里眺望这个城市。

千家万户的灯光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那一端。

挤满了人的电车从城市中央穿行而过。

电车内的人们将会回到哪一所亮着灯的房子里呢?

他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轻声说道:“有一个家该多好啊!说一句‘我回来啦’,脱了鞋,洗手洗脸,舒舒服服地坐到椅子上——多好啊!做个书架,等放满了书之后,就再做一个新的。想干什么都行,反正是自己的家。我会一点一点存钱,总有一天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哪怕小一点也没关系。”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憧憬。

花觉得自己的心中渐渐涌起了一股巨大的暖流,“那么,就让我来对你说‘欢迎回家’吧。”她看着城市中的万千灯火,小声说道。

这听似漫不经心的话语让他吃了一惊,他看着花,然后慢慢地转过脸去。

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空气中只有他的凉鞋踩上落叶发出的响声。当两人踏上花公寓附近那条小河上的桥时,他突然开口了,“花……”

“什么?”

“其实……”

“……”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你尽管说。”

“……”

“其实……”他没有再往下说,陷入了沉默。

花觉得他想告诉自己的一定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那件事”到底是什么?花着实想象不出。不过,无论他说些什么,花都做好了全盘接受的准备。

清浅的河底,水草悠然摇摆。

除了身边驶过几辆汽车以外,桥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终于出声了,“下次再说吧。”

“嗯,好的。”

“晚安。”

“晚安。”

花久久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自此之后,他又接过花好几次,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但他再也没有提起过那次说的“那件事”,花也没有主动发问过。

就这样,冬天来了。

花穿上粗呢短大衣,戴上围巾,离开了洗衣店。霓虹灯绚丽的光芒照亮了大学路两边的行道树。花分秒不差地赶到了那家咖啡店的门口。

他不在那里。

这种情况可是非常少见的。

一边呵着气暖手,一边在人潮中寻找他的身影。人流熙来攘往,热闹得就像是过节似的。一边读着一本才看了一半的书,一边偶尔抬头看看街灯对面的时钟。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许久。

他还是没有来。

读完那本文库本,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事可做了。无可奈何的花只能呆呆地看着络绎不绝走向车站的一个个背影。站在路旁疏通交通的道路施工人员时不时地把目光投向她,眼中流露出狐疑的神色。

他还是没有来。

人群渐渐稀疏,寒意似乎越发逼人。花轻轻地跺着脚,忍耐着自鞋底传来的冰冷感觉。突然,咖啡店的灯熄了一半,花吃了一惊,回过头去。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开始收拾准备打烊的店员疑惑地看着她,花不好意思地往旁边挪了挪。

他还是没有来。

过了十二点,大学路上的霓虹灯齐齐熄灭,车站前一下子冷清起来。花抱着膝盖坐在咖啡店的卷帘门前。身体因为寒冷而缩成了一团。酩酊大醉的男人向她搭讪,她没有理睬。远处传来警铃的鸣响,不一会儿又消失了。花把脸埋进围巾里,闭上了眼睛。

之后,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花……”

“……”

“对不起,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花,“抱歉。”

花缓缓地仰起脸。

夜间的寒冷冻伤了她的脸。

即便如此,她的脸上依然满是灿烂的笑容。

可以俯视整个街区的山岗。

夜空中,无数的星星眨着眼睛。

“迄今为止,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我很害怕,因为你也许会离我而去,可是……”他大衣领上的皮毛随着风有节奏地摇曳着,“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不,应该早点让你看一看。”

“让我看?”花问道,口中呵出白气。

“你先闭上眼睛。”

“……”

花顺从地闭上眼睛,却猜不出他的意图。

过了一阵子,花刚想睁开眼睛。

“再闭一会儿。”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花索性一动不动地闭紧双眼。

时间过去了很久。

周围是一片令人心惊肉跳的静寂。

“可以睁开了吗?”花问。

风轻缓地拂动她的头发。

花慢慢地睁开双眼。

于是,眼前的景象让她屏住了呼吸。

他,的确在那儿。垂下眼睑,注视着左手。

可是——

那只左手一瞬间从人类的手变成了野兽的爪子。

寒风卷起漩涡,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中不知什么时候竖起了两只野兽的尖耳朵。

脖子和脸转眼间被体毛所覆盖,接着嘴巴的两端犹如撕裂般大大地豁开。

向前方长长伸出的鼻尖慢慢地转向花。

原本微闭着的双眼一下子瞪大了。

那对瞳仁,闪出野兽独有的色彩。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花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弹。

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突然,风停了。

他——野兽叹息着俯下头,静静说道:“花,我看起来是什么?”

他的叹息融入黑暗中。

瞳仁变化成一种满含忧愁的深色调。

没错,那的确是他。

冬夜的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繁星闪闪烁烁。

那一天,天上挂着的是一轮新月。

满月之夜会变身袭击人类什么的,原来只是传说。

这个世界充满了我所不了解的事情——花这么想着。

花公寓中的电暖炉把幽蓝的夜色照成了一片暖红。

“吓到了吧?”房间里响起他的声音,“不想再见到我了吧?”

花还是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可是,你在发抖。”

花没有出声。

野兽慢慢伸出手,轻触花白皙的肩头。尖利的爪子小心翼翼地移动,唯恐划伤柔嫩的肌肤。

“我不害怕。”花轻声回答,抬头看向他,“因为是你。”

他慢慢地把花拉向自己,温柔地吻上她的唇。

花度过了和他在一起的第一个夜晚。

他是被认为在明治时期就已灭绝的日本狼的后裔。

是狼和人结合的血脉的最后一个承继者。

他的父母对尚且年幼的他讲述了遭遇灭亡命运的族群的历史,并告诫他绝不能把这个事实告诉别人,之后就离开了人世。

接着,他被寄养在一无所知的亲戚家,历经艰辛,长大成人。

考取驾照后,为了找工作他来到了大城市。

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也没有一个人关心他,就这样不为人知地生活到现在。

晨曦照进屋内。

花在床上支起裸露的身体,半睡半醒地看向一旁。

睡梦中的他呈现出人形。

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肌肉外覆盖着光滑的肌肤,犹如一座大理石的雕刻一般。

昨夜听到的“灭绝”一词让花联想起被深埋于地铁大理石柱下的、远古时代的贝壳化石。

花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沉睡中的脸。

昨晚的一切不是幻影。

他千真万确变身为野兽。

而自己,接受了他。

花独自想象着今后可能发生的情况,然后暗暗下了决心。

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知道他秘密的只有花一个人。

换而言之,他的秘密也就是花的秘密。

大学的同学们大多正和穿着进口成衣的社会人或邀请她们参加各种活动、演出的其他大学的学生交往。

“花,你交往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其中的一个问花。

比你大几岁?个子高吗?瘦吗?学历高吗?父母的职业是什么?纪念日会送你礼物吗?

连珠炮似的提问让她难以回答,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介绍给她们认识。

她只能回答自己正在和一个诚实的人交往。

家附近深夜营业的超市成了他们两人新的碰头地点。花和他一起购物,然后再一起回到公寓。

花经常做鸡肉料理。

把鸡胸肉(或者鸡腿肉)切成一口大小的块状,和青椒一起串成串(原本的菜码应该是大葱或洋葱,但他说吃不惯),撒上些许盐,放在铁网上烤,同时把酱油、料酒、柑橘汁、洋葱末(他说少量的洋葱没关系)混合在一起,放进高约十五厘米的细长形杯子中。将烤好的鸡肉串盛放在盘子里,然后整串浸入酱汁中,蘸好后就可以吃了——这是花家传的烤鸡肉串烹制法。

一开始,花演示的时候,把鸡肉串充分地浸泡在酱汁中,提起来后,黏稠的酱汁直往下滴,让人垂涎不已。他之前从来没有这样吃过烤鸡肉串,所以不知该如何下手。只好看样学样地把鸡肉串整串浸入酱汁里。这样行吗?他看向花的眼神中流露出疑问。

啊呜,两人一起把鸡肉串塞进嘴里。

吧唧吧唧……

美味!

他仔细地审视手中的鸡肉串,脸上充满佩服的表情,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把肉串送到嘴边。

这道烤鸡肉串不久之后就成为了他钟爱的食物。花隔三差五就做上一回。超市大减价的日子,她就买回大块的鸡肉,放进冰箱冷冻起来。

花准备食物的时候,他会把回家途中在路边发现的蒲公英插进牛奶瓶,放在窗边。

他满足地看着窗台,而花则微笑着看着他。

工作一结束,他就回到花的公寓过夜,早晨就从那儿直接去上班。

不知不觉,两人都对这种模式习以为常了。

几个月后,在花的劝说下他退掉了自己租住的公寓,搬进了花的公寓。把两只装满文库本的纸袋放在花房间的一角,搬家就算是结束了。

他从书本之间掏出一张破旧的照片给花看,照片上是一座有着陡峭的山脊线的雪山——他说这就是他的故乡。

花把那张照片放在书架上,和爸爸的照片比邻而居。

初夏的一个上午,晴空万里。

插在牛奶瓶里的鸭跖草和尼泊尔老鹤草随风起舞。正把熨好的他的大衬衫慢慢折起来时,花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太难受了,她不由自主地倚靠在一旁的床沿上,好不容易叠好的衣物全都掉在了地板上。

花注意到了这次异常。

她有预感。事实上,这一个多月,她总觉得身体莫名其妙的疲乏,没有食欲。

不过,今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体内发生了变化。

花去了附近的妇产科医院,只见候诊室里挤满了孕妇。虽然隔着窗户探头探脑地看了好几次,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走进去。她觉得自己和那些孕妇的情况不一样。那么,该去什么地方呢?站在医院的大门前,花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助。

她转身往回走,直接去了大学的图书馆。

在只有两三个读者的阅览室里,花找了几本有关妊娠和生育的书。把书堆在书桌上,把里面的内容摘抄到笔记本上。她想象着如果自己把事情告诉了他,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会高兴吗?也许会一脸为难的表情吧。

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还是用公用电话往他的公司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只说自己去了妇产科医院,不过并没有接受诊查,电话那头的他说了句“我马上来”就挂断了电话。

花在之前的那家咖啡店前等他。手里拿着几本关于自然分娩以及家中分娩的书。心中暗想,一定要把自己的决定全都告诉他。

视线中出现了他的身影。

他是一路跑来的,好像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似的。

花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在脑海里准备着开场白。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花已经被他一把抱了起来。他手中的蜜桃罐头掉落在人行道上,骨碌骨碌地滚出好远。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纷纷回头看他。

他旁若无人地拥紧花。

无数次,无数次。

脸上是无法抑制的欢欣。

因此,花也变得非常高兴。

从夏天到秋天,严重的妊娠反应让花苦不堪言。

整天整天的呕吐。根本无法再去上学,烦恼许久之后,最终提交了休学申请。兼职的工作也不得不辞去。洗衣店的女店主大吃一惊,热情地挽留花。甚至说无论有什么不满都可以提,只要是力所能及的,她都会答应花的要求。可是,花不能吐露实情,只能一味地恳请对方允许自己辞职。自从进入大学之后,这家店的店主一直对自己关照有加,因此花也觉得很难受。

生活发生了巨变。

她完全无法下床活动,每天只能躺着忍受痛苦的妊娠反应。不久之后,连进食也变得困难起来,原本就消瘦的花,体重日复一日地减轻。即便如此还是无法停止呕吐。

他下班回家后,往往一言不发,整晚整晚地抚摸花的脊背。到了早晨,通宵不寐的他又离家去上班。对于花来说,他能待在自己身边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支持。

某一天。

他回到家中,花勉力从床上支起上半身迎接他,突然发现他的外套上不知道为什么粘着好几根茶褐色的羽毛。他对担心的花露出淘气的微笑,把藏在背后的手举到身前。

一只长着深绿色长尾巴的美丽的鸟“咕”地叫了一声——是一只野鸡。

花目瞪口呆,脑海中浮现出他化身为狼狩猎的样子,却无法想象出完整的画面。

他站在厨房里,手势干净利落地处理完那只野鸡,然后放进满满一锅沸水中。趁着熬汤的间隙,他弓着背切起了蔬菜。

花下了床,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你坐那儿吧。”他回答。

不一会儿,他用抹布包裹起锅耳,把砂锅从煤气炉上端到了餐桌的锅垫上。他掀起砂锅的锅盖,一股温暖的热气伴随着扑鼻的香味冒了出来。

澄清的鸡汤泛着晶亮的光芒,那是一锅野鸡汤乌冬面,汤上漂浮着被细心切成薄片的白萝卜和胡萝卜。

然而,花只是呆呆地看着那锅汤,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是他煞费苦心为自己做的,但自己能好好地吃下去吗?她很担心。因为这一阵子,别说是吃了,连看见食物、闻到气味都觉得难受。

花用筷子捞起一根乌冬面条,犹豫着放进嘴里。

一种甘美的滋味在她的嘴里慢慢扩散开来。

“啊!”花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声。

最初,她为自己能咽下食物而欣喜。接着,为自己能感受到食物的美味而高兴——这一切对她来说真的是久违了。

食欲一下子被激起。她狼吞虎咽,似乎要把之前损失的食物都补回来。

托着腮,看着埋头大吃的花,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冬天来了,妊娠反应神奇地消失了。

他比之前更加卖力地工作。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就已经出门,回家往往已经是深夜了。他是想多存点钱,为将来做储备。

花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在公寓里为独立分娩做准备。她亲手缝制尿布,顺便做了一个小狼布偶,希望它能陪伴即将到来的宝宝。

因为父亲是狼人,所以她也许会生出一个狼人宝宝,花再次想到这个问题。

但即便如此,她也丝毫不会介意。

真想快点看到自己的孩子啊。

花仰望布满夕阳的天空,泪水莫名地滑过脸庞。

花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生下了孩子。

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里。

身边没有产科医生,也没有助产士,只有他们两人。他一直握着花的手。花之前总是想象自己会分娩出狼形的孩子,不过,至少在出生的时候,孩子是人类婴儿的模样。

煤气炉上的水壶发出“啾啾”的蜂鸣声。

两人一直看着刚刚出生的婴儿——是个女孩。把手指放在她小小的手边,她便立刻柔弱地握住。

“能平安地出生真是太好了!”花说。

“不,今后还要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呢。”他回应。

“应该是个温柔善良的孩子吧。”花说。

“可能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回应。

“长大后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花说。

“护士也好,老师也好,面包师也好,我只希望她能干自己喜欢的工作。”他回应。

“希望她没有烦恼,健康快乐地成长。”花说。

两人约定,一定要守护这个孩子,直到她长大成人。

雪,渐渐地小了。

他们为孩子起名“雪”。

因为她出生的时候正下着雪。

那是个健康的孩子,经常哇哇大哭,不过只要他一抱起她,哭声便立马停止。

花带着雪在傍晚的河岸边散步,与好几对推着婴儿车的母女擦身而过。花心想:我们和这些随处可见的普通母女没什么两样。

她是多么感谢那个让自己拥有这份普通的人啊。

翌年早春,第二个孩子出生了。

这次是个男孩。

他们给孩子起名为“雨”。

因为出生的那一天恰好下雨。

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他……突然消失了。

花怀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呆呆地看着窗外。窗户这一侧的牛奶瓶里插着菱角菜,那一侧的雨滴则轻轻地敲打着玻璃。

他一直没有回来。

花非常不安。一岁零一个月的雪攀着妈妈的后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花用毛巾把婴儿包裹了好几层,用布带绑在胸前,穿上粗呢短大衣,再用婴儿背带把雪背在背上。产后不久的她双腿无力,步履蹒跚,但依然不管不顾地出了门。

一打开公寓的门,就撞上了什么东西——门外放着两个超市购物袋。

“咦?”花纳闷地蹲下身,想把滚出来的罐头重新塞回塑料袋,却不经意发现了一样东西。他薄薄的钱包被压在一堆奶粉、米、蔬菜的下面。

发生了什么事吗?

花越来越不安了。

在早春寒冷的小雨中撑起伞,走上街道。

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花站在十字路口环视四周。

在走上坡道的一把把雨伞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不见他的踪影。

花继续在大街上徘徊寻找。

走上那座架在流经小区的河上的小桥,沿河的观光步道上,市政垃圾回收车的信号灯不停地闪烁着。几个打着伞的路人驻足看向浅浅的小河,穿着防雨斗篷的保健站工作人员正从十米高的水泥护栏往河床下爬。

花也好奇地望向桥下。

聚集在河底的工作人员们的脚旁横躺着一具一半身体浸泡在水中的动物尸体。

雨滴敲打在那具消瘦的、骨架凸起的狼的躯体上。

狼。

是他!

“啊!”

像破抹布般肮脏潮湿的皮毛上粘着似曾相识的茶褐色的野鸡羽毛,从头部渗出的鲜血与河水融成一片。

没人知道那一天他在想什么?也许是孩子引发了他的狩猎本能,又或者是想让刚分娩的花吃上滋补的食物。

那双张开的狼眼中空无一物。

两名戴着橡胶手套的工作人员一人拎起一条狼腿,随意地将狼的躯体装进另一名工作人员在下方张开的尸体袋中。野鸡的羽毛四下飘落,随着河水慢慢流走。

他们用绳索将尸体袋拉到观光步道上。

花抛下手中的伞,飞奔过去,紧紧地拽住那个袋子。

“不要触碰。”工作人员上前阻止,把她拉开。

“请让我把尸体领回去吧!”花哀求道,可他们全都冷冰冰地不予理睬。

在花与他们推推搡搡纠缠的时候,其他工作人员把尸体袋粗暴地扔进了垃圾回收车。袋子撞在盖板上,随后就消失在后车厢里。

“!!!”

花一下子脱了力,怔怔地伫立在观光步道上。

垃圾回收车绝尘而去,只留下黄色信号灯的一闪一灭。

花踉踉跄跄地追了几步,却自知没有追赶的理由。

全身的力气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了,她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地上。

双手捂住面孔,花哭了起来。

背后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对男女为她打起伞,问她为什么要哭。

葬礼,无法举行。

草原上和风轻拂。

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穿过的那条连衣裙的花觉察到了什么,回过头去。

是他。

像之前那样拿着笔记本,微微笑着。

身上是那件领子松松垮垮的T恤。

花对着他笑了,想要向他走去。

他露出抱歉的表情,转过身去。

那一个瞬间,花的双脚完全不能动弹。

花不安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风渐渐大了,把花的呼唤声吹散。

他的侧脸化成半兽的模样。

那个穿着皮毛领外套的背影越行越远。

无法动弹的花依然呼喊着他的名字。

他化身为狼,向着草原的那头疾驰而去。

如同循着来时的那条道路一般。

花越发大声地呼喊他的名字。

她的声音融化在风中,无法飘散出去。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只剩下花孑然一身。

睁开眼睛。

花发现自己刚才没脱大衣就伏在矮脚饭桌上睡着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已经是黄昏时分,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电暖炉发出的红光正照在裹着被子、香甜酣睡的孩子们的身上。

瞥见放在矮脚饭桌上的他的钱包,花便把它拿了起来。

打开翻看,里面只有两三张纸币和一些打折券、收据什么的。

花发现插卡的地方插着他的驾照,就抽了出来。

有他的正面照。

花这才发现,他留下的照片也就只有这么一张了。

她把驾照靠在窗边插着菱角菜的瓶子上。

照片中的他淡淡地笑着。

当然,他应该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死。一定会希望永远守护着自己的孩子们、陪伴他们成长吧。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无法实现了。

绝对无法实现了。

一想到这里,花的心就被紧紧地揪了起来。

尽管如此,照片中的他依然沉静地微笑着。

——孩子们就拜托你了,花觉得他正在叮嘱自己。

眼泪夺眶而出。

但是花用力咬住嘴唇,忍住哭泣,竭尽全力向他展露笑容。

你放心,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好好养育他们成人——她发誓道。

没有他的、全新的生活开始了。

一岁半的雪抬头看着花,“妈妈……”她肚子饿了,要求吃饭。

“妈妈正在做呢,你等会儿哦。”花回答。

还不怎么会说话的雪使劲挥舞着双手,再次要求:“妈妈!”

“马上就好了。”

“妈妈!!”饥肠辘辘的雪忍不住了,反反复复地大声叫道。

一激动,她头发里就突然冒出两只尖尖的狼耳朵。

“妈妈!!!”

“小雪!”花大声告诫。雪的眼中满含泪水,赌气地转身跑开,四条腿把坐垫踢得乱七八糟,奔到房间的角落里回头看着花。不知不觉间她就变成了小狼的样子,故意用后腿踢飞垃圾桶,把里面的垃圾翻了个底朝天,然后躲在花看不见的地方。任凭花怎么喊她都不肯出来。

“真拿你没办法,先吃点饼干吧。”花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架子上取下一包饼干。这时,雪便像一道闪电般飞奔而来,一把抢过饼干,恢复成人类孩子的模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每次都是这样。

有时,她会变成半兽——介于人和狼之间——的样子。

每当这时,花都会倍感迷茫,雪到底应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才好呢?

做饭时,花经常会在雪专用的碗里把煮熟的蚕豆和土豆直接碾碎,然后和保存在保鲜盒里的断奶食品搅拌在一起。用手指挑一点舔舔,有蚕豆清淡的甜味。

雪还不能熟练地使用勺子。即便如此,她依然胡乱地抓着勺子,费力地舀起一勺土豆泥。可是还没等她把勺子放进嘴里,土豆泥就全啪嗒啪嗒地掉在桌上。最后,她便直接用手抓着吃,因为整个身体都趴在了桌上,结果把碗打翻了。可是,她根本顾不上,依然大口大口地吃着。

一眨眼的工夫,餐桌周围洒满了酸奶、茶水,弄得一塌糊涂。雪虽然小,却充满了生命力。

雪是个大胃王,从早到晚哭着闹着要吃的。

和食量小、身体纤弱的雨截然不同。

只有三个月大的雨柔弱地吮吸着妈妈的乳汁,可一下子就呛住了,把花的乳头吐了出来。吸两口,歇一会儿,再吸……反反复复,喝一顿奶要花好长时间。不过,只要花一擦拭他沾上乳汁的小嘴,雨就会一脸惊恐,让花怜爱不已。

也许是有些嫉妒吧,在花给雨喂奶的时候,雪常常会抓住她的衣服和头发,攀上她的肩膀,噘起满是口水的小嘴,死乞白赖地要求妈妈亲她。

花为了照顾两个孩子耗费了所有的时间。

在堆满了干尿布的房间里,度过一天又一天。

当然,花不可能出去工作。靠他留下来的微薄的存款艰难地支撑着生活。

亲手养育孩子之后,花明白了好多事,其中之一就是即便自己待在家里,视线也不能有片刻离开孩子们。

雪经常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某一天,花正在准备饭菜,不知道什么时候雪跑到了她的背后,使劲拉扯铺在餐桌上的桌布。雪是为了拿桌上的果酱,可是果酱没拿到,反而把米醋瓶拉到了面前,眼看着就要砸到雪的脑袋了。花发现后,“啊!”的大叫一声,立刻接住马上要倒下的瓶子。虽然总算是平安无事,但花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从那天起,花把桌布收了起来。

另一天,雪跑到正在熨烫衣服的花的背后,把衣橱的抽屉拉开,向上攀爬。爬一层就拉开上一层的抽屉踩上去,然后拉开再上面一层的抽屉……就这样越往上爬,抽屉被拉得越往外突出,最后整个衣橱都头重脚轻地倒了下来。等到花终于发现异常情况时,衣橱已经迎面而来。“啊!!”花大叫,雨就在她身边。花慌忙用身体抵住衣橱,并在一瞬间作出判断,把熨斗放置妥当。尽管衣橱被放回原位,没出什么大事,但如果它倒下来的话,一定会压到幼小的雪。而如果发烫的熨斗没有被放好,一不留神很有可能会翻转,烫伤年幼的雨。

从那天起,花把衣橱上了锁(那是以前父亲使用过的古董衣橱,所有的抽屉都安装了锁),而且再也不在孩子们的身边熨烫衣物。

花谨慎地撤去了那些有可能会对孩子们造成伤害的日常生活用品。然而,不管多么小心翼翼,思考周详,只要一想到雪和雨不知道会干出些什么事来,她就无法安心。

特别是雪,常常在六叠大的小房间内“大闹天宫”。

变成狼形的雪,并不满足于把妈妈给她的布偶咬得四分五裂,她会把坐垫内的东西全部扯出来,或者啃咬餐桌的桌腿,要么就是在门上留下自己的齿痕,有时还会从书架上抽出有用的书一顿狂啃,把书本的残页弄得满屋子都是。因此,无论花怎么努力地打扫,房间只要经过雪短短五分钟的“洗礼”,就会立刻乱得惨不忍睹。看着满不在乎、大打哈欠的雪,花只能露出无奈的笑容。

即便给孩子们洗好澡,哄他们入睡后,花的一天仍然没有结束。

无法和周围人商量的花只有独自一人通过书本来学习。深夜,在台灯的光亮下,比对着阅读与育儿和狼的生态相关的书籍,摸索最适合养育狼人宝宝的方法。自然,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本书是讲解该如何养育拥有狼和人这两种形态的婴儿的。

育儿的失败关系到孩子们的死活。

如果自己不努力的话……孩子们只有自己这一个亲人了。

一想到这里,花就无法安心休息。

不过,刚开始学了一会儿,日复一日积累下的疲劳就涌了上来,手里拿着笔开始昏昏欲睡。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想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书本上,可没过多久,眼皮又耷拉下来,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即便如此,只要雨的哭声一传入耳中,花便瞬时跳起来,抱起夜哭的雨,轻声说着“不怕不怕”,温柔地抚摸他的脊背。

温顺的雨白天并不给妈妈添麻烦,可一到晚上却总是夜啼。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摇动,不一会儿就能入睡,但一放下却立马哼哼唧唧地哭起来。不论白天黑夜,每隔两个小时就要喂奶。雨愿意吮吸乳头时,花还算轻松,可当他不肯吮吸时,花只能用脱脂棉球蘸着母乳喂他。但要是雨连这样都不愿意、只是一个劲哭的时候,束手无策的花就只能整晚轻拍他的背。

就这样,花日益憔悴。

洗衣服时,站着也能睡着,有好几次甚至脑袋都差点扎进了洗衣机槽里。

所以,她养成了在极短的时间内——比如给雨喂奶的时候——一闭上眼就能入睡的“本领”。而且,只要有一点声响,比如,雪叫了一声“妈妈”,她就能立马清醒过来,张开眼睛,对着孩子微笑。

最叫人头疼的是孩子生病的时候。

雪自出生以来一直是个结实健壮的孩子。话虽如此,发低烧的情况也不少见。每当这时,花就会很烦恼。

到底应不应该带她去看医生呢?

如果带她去看医生的话,是该看小儿科呢?还是去看兽医?

而且,即便真的带她去看病了,医生们又能否对狼人婴孩采取适当的诊治呢?比如说,兽医是否能使用动物专用的药物去治疗人类的孩子呢?或者,反过来是否可以呢?其实,最让花担心的是,这样一来恐怕就会有人发现这个孩子是一个另类。

曾经,他平静地劝慰忧心忡忡、慌张无措的花,“不用担心。就算稍微有点不舒服,只要有温热的食物和你温柔的手,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

听他这么一说,花就放下心来。自从他去世之后,花无数次地回想他说过的话,提醒自己不要太担心。

不过,和雪不同,雨是个身体羸弱的孩子,因此,发烧是家常便饭,一旦生病好起来又特别慢。有时,当感觉无论如何都必须给他服药时,花就会把小儿用医学书和动物用医学书两相对照,找出对两者都有效的药物,然后慎重地让雨服用最小剂量的药物。孩子们的健康与花的判断息息相关。

如果是生病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还能通过学习来应对。可要是出现突发状况的话,就让花束手无策了。

某个秋天的夜晚,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咳、咳,家里响起一阵类似咳嗽的奇怪声音。一开始,花还没有搞明白这怪声的源头是什么。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发现那是雪发出的声音。往餐桌下探头一看,半兽模样的雪正倒卧在那里。

混在点心里的干燥剂上有被啃咬过的痕迹,黏糊糊的呕吐物星星点点地散在地板上。

“小雪!!!”花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她抱着雪在夜晚的街头奔跑。

花又惊又怕,该向谁求助呢?衣着凌乱、披头散发,只顾着往前跑。

一抬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儿科和兽医隔街相对的十字路口。

她曾经无数次站在这里。

但是,花依然无法决定该去敲哪一扇门。犹豫到最后,她拿起公用电话的话筒,给两家医院都打去了电话。

“孩子误食了干燥剂……两岁的孩子。对,吐了。呕吐物里没有血。”

“上面写着硅胶。那个,算是危险品……吗?唉?食欲吗?”

听了电话中医生的询问,花看向雪。

雪一边打着嗝一边诉说:“我肚子饿了。”说完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嗝,那声音惹得花背上的雨也探出脑袋来张望。

“硅胶这东西本身并没有毒性,如果没有特别的变化,就让孩子多喝水,观察她的情况。如果有食欲,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电话那头的医生叮嘱道。花暂时松了口气,一想到今后,不由得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花很后悔,那时候要是多问一些他小时候成长的经历就好了。

“散步。”雪要求出去散步,“散步!”

天气晴朗的时候她的要求就更加强烈。

“散步!!”雪竖起浑身的毛要求道,一兴奋连耳朵也从头发里冒了出来。

这副模样也许会被别人看到,所以花只在夜晚有限的时间段里带孩子们出去。

可雪根本不听妈妈的解释,不依不饶地大叫:“散步!!!”

“真拿你没办法,知道啦!”花举手投降,“不过……”她提出条件,“散步的时候不可以变成狼的样子哦!”

雪立刻把耳朵收了回去。

给孩子穿上能把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带风帽的外套,一家人出门去散步。

公园里满是漂亮的枫叶,脚一踩上落叶便发出咔嚓咔嚓悦耳的声音。凉飕飕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

许多妈妈带着孩子在散步。妈妈们聚在一起,笑谈着各种育儿趣事。但是花却不能加入这个圈子,只是远远地看着。

公园的一角盛开着一片秋明菊,她在花前蹲下,嗅闻花的香气。池塘边行人稀少,母子三人坐在长凳上休息。雪拾起掉落的红叶,对着太阳照照,和自己的小手比比大小。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走。

途中,遇见一个牵着小猎兔犬的和气的中年男子。“你们好,孩子真可爱啊!”擦身而过的时候,男子打招呼道。

花开心地笑了,向男子点头致意。

“叔叔说你可爱呢,太好了!”她对雪说。

穿着色彩缤纷的针织宠物服的小猎兔犬对雪产生了兴趣,跑近她身边她叫了起来。中年男子苦笑着呵斥道:“卡拉,不许叫哦。”一边扯动牵狗绳,把小狗拉开。

就在这时——

雪突然甩开花的手,小跑着冲向小猎兔犬,把地上的落叶踢得四下飞散,冲着猎兔犬的鼻尖发出“嗷呜呜呜呜!!!!”的震慑的吼声。

风帽下是一张狼脸。

小猎兔犬胆怯地卷起尾巴,躲在男子的脚边。中年男子大吃一惊,交替地看向雪和花。

“……对不起……”花慌忙抱起雪,一溜烟地离开了。

——可能已经被看见了吧?

她把孩子们紧紧抱在怀中,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快步走上回家的路。

那对推着婴儿车的夫妇似乎正用怀疑的目光回头看着他们。

那个在车站前的交通环岛上等公共汽车的年轻母亲和她的孩子好像正回头看着他们。

那两个带着孩子骑自行车的主妇正一边看着他们,一边交头接耳地嘀咕着什么。

一个抱着孩子的妈妈也正从旧公寓楼的阳台上低头看着他们。

还有一对母子也正从狭小巷子的那头向他们望来。

草木皆兵的花逃也似的穿过一条昏暗的小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雨夜啼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有时一整晚都哭个不停。

某天夜里,公寓隔壁的男人粗暴地敲响了花的门。

“都几点啦!让他别哭了行吗?!”听见这愤怒的喝声,雨吃惊地停住了哭声。花一打开门,身穿运动衫、呼吸中散发着酒臭的男人就怒不可遏地吼道:“每天晚上都这样吵,烦死了!混蛋!”

“对不起,真是……”花一个劲地低头道歉。

“父母要管教好小孩子嘛!”男人扔下一句话,用力地摔上门。

如同死灰复燃般,雨的哭声再次响起。

花无奈地摇醒雪,出门去附近的神社哄雨入睡。

“乖啊乖啊,没事的,好了好了。”

在黑暗的神社内等待雨停止哭泣,睡眼惺忪的雪则在一边无所事事地玩着落叶。突然,从神社外传来醉酒男人们的笑声。花吃了一惊,弯腰抱起雪,哆哆嗦嗦地快步跑出神社,寻找其他容身之处。

然而,在这个城市中,不可能有其他安静的地方。

另一个夜晚,孩子们被附近传来的、救护车尖厉的警笛声所惊醒,发出了长长的嚎叫。花竖起食指挡在嘴前,希望他们保持安静。可再怎么恳求,孩子们都不愿意住口。

“我们公寓是不允许养宠物的,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房东抱着细细的胳膊说道,“其他房客投诉,说是听到狗叫声,你是不是违反合同了?”

“我没养。”

“骗人!明明有人看见你抱着两条流浪狗走来走去。”

“……”

“总之,如果你再无视合约、自作主张的话,我只能请你搬出去了。你可以重新租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听明白了吗?”

房东的潜台词就是“给我出去,快点搬走”,但是,该搬去哪里呢?花心里完全没底。

又是一天,一对西装革履的陌生男女登门拜访。

“儿童健康咨询所?”

“没错,我们对您家孩子们的状况非常担忧。”

“有什么问题吗?”

女人从微微打开的门缝中塞进一份文件,“经过我们的调查,您家的姐弟俩从来没有接受过定期身体检查和预防接种。”

“没问题的,他们都很健康。”花打断对方的话,想要关上门,但女人阻止了她的举动。

“如果是这样的话,您能不能让我们看一下孩子呢?”

“不行,那个……”

“只看一眼就行。”男人露出怀柔的笑容,想要强行进屋查看,“我们只想确认一下您说的是否属实。”

“这个……我很为难。”花拼命地想要拉上门把手。

在被关上的门的那一边,女人声嘶力竭地大叫:“再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得不怀疑您虐待或者疏忽照看孩子了!”

自此之后,花就对开门这件事心有余悸。

甚至讨厌拆看信箱中的邮件。

就算有人按响门铃,她也置之不理。

即便如此,门铃依然响个不停,刺耳的铃声似乎在责备屋内的人。

花怔怔地注视着孩子们熟睡的脸,任凭铃声大作。

一路走来,她自认为尽了全力。

然而,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养育狼人男子的孩子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花觉得已经很难继续在这个城市中生活下去了。

母子三人来到清晨空无一人的公园。

好久没有外出了,冬天凛冽的空气刺得肌肤发疼。

雨和雪哈着白气,踏着地上的白霜,在大大的草坪上无拘无束地奔跑。

姐弟俩穿着带有风帽的连体衣,从狼的模样到人类孩子的模样,再回到狼的模样,一连串的变化令人眼花缭乱。像是要发泄掉在狭小公寓中闲得发慌的不满,两个小狼人——狼人雪和狼人雨尽情地追逐嬉闹,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声回荡在大草坪上。

花缩着身子坐在长椅上,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

内心的不安和生活的压力已经达到了顶点。

“哎……”她有气无力地呼唤雪和雨。

“什么事,妈妈?”孩子们气喘吁吁地回到妈妈身边。

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叹息似的吐了出来,接着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道:“今后,你们想怎么办呢?”

“嗯??”

“想要怎么生活?”

“嗯????”

“是想当人呢?还是想当狼呢?”

“嗯??????”

半兽模样的雪和雨歪着脑袋,一片茫然。

当然,花不可能得到回答。

然而,看着两个孩子小小的面孔,花感到精神头儿又慢慢地回来了。疲惫受挫的感觉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花温柔地微笑着,说道:“妈妈想搬家呢,为了让你们能选择任何一条道路。”

接着,她仰望远处的天空。

蓬勃的朝阳从郁郁葱葱的树林间跃然而出。

灿烂夺目的光芒照射在花和两个孩子身上。

这是一个全新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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