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代,是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更是一个盛产才女的时代,才女多到什么程度呢?基本可以用批量生产来形容。更有甚者,一门数才女,个个名扬四海,比如苏州城内九如巷张家四姐妹。
提到这四姐妹,就连阅人无数的著名教育家叶圣陶都对她们赞不绝口,叶老曾不无艳羡地感慨道:“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足见,张家四姐妹在当时的声名之显赫。
在近代中国,张家四姐妹的声名仅次于“宋氏三姐妹”。而这四姐妹就是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
大姐张元和酷爱文学,与昆曲名家顾传玠结为连理;
二姐张允和则嫁与著名语言学家周有光先生;
三姐张兆和与作家沈从文的师生恋更是为人所乐道,连北大校长胡适都出面做媒,促成一段佳话;
最小的妹妹充和,则嫁给了大名鼎鼎的汉学家傅汉思。
最后的闺秀
相信对于20世纪初的青年人来说,面对“大时代”的洪流,多数人最理想的职业选择不是参政便是从军。云谲波诡的时代,投笔从戎是很多年轻人献身精神的体现,更是进步的体现。然而出身贵胄的名门望族张家却依然对诗书情有独钟。
四姐妹的父亲张武龄,一直醉心于文化生活,虽然与蔡元培、胡适这样的时代翘楚私交很好,但是他和女儿们却并没有被时代洪流挟持而去。尽管他也热心公共事业,办了乐益女中,但是他更享受的恐怕还是女儿们一起研习昆曲的乐趣。这样的父亲,才会培养出“最后的闺秀”。这从他选女婿上也可以看得出来,他见证了前三个女儿的爱情,全部尊重女儿的个人意见,而她们无一例外地爱上了知名学者或艺术家。而四姐妹秀外慧中,又独以充和为最。
与三个姐姐所不同的是,张充和在很小的时候便被过继给二房的奶奶当孙女。而收养幼年充和的养祖母竟是晚清重臣李鸿章的亲侄女。在养祖母位于合肥老家的大院中,张充和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
养祖母出身世家望族,自然有一套培养才女的方法,她喜欢聪明,一点就透的充和,亲自为她启蒙,传授大家闺秀的风范。此外,养祖母又花重金为其延聘名师,张家一时名流聚集:吴昌硕的高足,考古学家朱谟钦亲任幼年充和的塾师,悉心栽培她。就连教她作诗填词的老师最低学历也得是举人。
跟所有的天分高的儿童一样,张充和天资聪颖又有名师点拨,自然根基深厚,学问日进。4岁会背诗,6岁识字,能诵《三字经》《千字文》。虽然是女孩,但张充和的学习强度一点不比男孩差,除非有重大节日,每上10天,才能得到半天的休息日。张充和如是10年,闭门苦读《史记》《汉书》《左传》《诗经》等经典教材。朱先生教学得法,自选教材,还适时地讲解同音字、同义词、语法等内容。平时只要充和阅读古籍时圈点句读,不讲解,只答疑。朱先生认为,“书读百遍,其意自见;点断句读,其义自明”。充和晚年一直很感激这两位恩师为她奠定了国学的功底。
受佛教徒养祖母的影响,充和幼时极富同情心。她16岁时,曾为家中的一位病逝保姆写过一首悼亡诗:
趁着黄昏,我悄悄地行,行到那薄暮的苍冥。
一弓月,一粒星,似乎是她的离魂。
她太乖巧,她太聪明,她照透我的心灵。
趁着黄昏,我悄悄地行,行到那衰草的孤坟。
一炷香,一杯水,晚风前长跪招魂。
唤到她活,唤到她醒,唤到她一声声回应。
读罢此诗,少年充和那份大家闺秀的才情、赤子之心、眷恋之情跃然纸上。
单纯的时光易逝,养育她、疼爱她的养祖母最终还是走了,充和也回归到了自己亲生父母的大家庭中。重新回到大家庭中,充和并没有太多的不适应,四姐妹和兄弟围绕在父亲的身旁,共同到父亲创办的乐益女中上学,还在自家办起了文学社,并取名水社。父亲是位昆曲迷,常请曲家到家中教女儿们拍曲,四姐妹成立了幔亭曲社。充和也渐渐爱上并痴迷起昆曲来,还常与大姐元和在《惊梦》中唱对手戏。因此,可以说,张充和是为数不多的吸收了两大家族的门风和传承的女子。而她深厚的文化积累和底蕴,也为她日后一鸣惊人做好了铺垫。
破格录取
少女张充和命运的转折发生在1933年。那一年张充和刚在上海参加完二姐允和的婚礼后,又搭车北上参加三姐兆和的婚礼。而这次进京,竟然促使张充和萌生了考取北大的想法。
张充和从小就听闻北京大学的大名,因此,她在三姐家居住时,常常到北大旁听。考期是次年的夏天,她从当年的九月份就开始备考了。当时北大入学考试要考国文、史地、数学和英文。可从小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的充和,一见到数学就头大。她觉得自己天生对数学没兴趣,其实她在16岁前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几何、代数。虽然有姐姐、弟弟及周围的同学帮忙补课,可补习的结果却是七窍通了六窍——还是一窍不通。
充和干脆放弃,把复习的精力全用在其他三科上。第二年临考的那天,面对家人为她准备的圆规、三角尺等作图工具,她只说了两个字“没用”——因为她连题目都看不懂。分数自然可想而知,鸭蛋一枚。不过,充和的国文基础过硬,得了满分,其中的“点句”更是得心应手,没有错误。而那篇虚构胡诌的考场作文《我的中学生活》更是写得文采飞扬,受到阅卷老师的激赏。
要知道当年北大的入学考试竞争也是异常激烈的,录取名额更是少之又少,按照规定,凡有一科零分者则不予录取。然而校长胡适爱才心切,希望能录取这名文科天才,于是,他以校长的身份向阅卷的数学老师施压,希望能通融一下,给这名学生几分“辛苦分”。可那阅卷老师竟然是个牛脾气,对着校长据理力争,复判后,还是给了零分。
胡适气得没法,只好再次动用校长的终极特权——破格录取。当年北京的报刊大肆宣扬此事,纷纷以“数学零分录取”为题,赚足了眼球。而当年北大中文系只招录了两名女生。
据说,当年充和还给自己留了一手,化名“张璇”参加考试,连中学文凭都是假的。这样一来,既不会因落榜而丢了张家人的脸面,又不会让北大方面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联想到沈从文。因为当时的沈从文已是知名作家,充和不想沾姐夫的光,却要避家人之嫌。
入校后,校长胡适在一次公开的场合上遇到了张充和,喊着“张璇”说,你的数学不好,可得好好补一补。张充和嘴上笑笑,心里却想着:“哪里是不好,根本是太不好了。”想到这,张充和急忙跑到教务处去请教补习数学的方法,没想到在那遇到了更加坦诚的老师,直接告诉她,都录进来了,还补什么,胡先生是在和你打官腔呢!
纯真的学生,耿直的教授,宽容幽默的大师。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说来有趣,到抗战时期,张充和随众学者迁到昆明,在一次曲会上遇到了北大的数学助教许宝騄。许宝騄很坦诚地向充和道出了一个秘密:张充和入学时的零分试卷,正是拜他所赐。张充和笑称这是“不打自招”。然而,此后二人依然继续往来拍曲聚会,并成为好朋友。
在北大求学期间,虽然名师云集,但充和并没有觉得自己学到多少东西,因为她的启蒙教育实在太深厚了。在北大,充和学到的更多是新式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她将大量的时间投入昆曲的欣赏和学习中。
北大的生活虽然快乐,然而张充和并没有顺利毕业,大三那年一场不期而至的肺病,让充和不得不休学回苏州。对于别人来说,离开了北大的光环,回家养病必然是一番苦痛的挣扎。然而,对于充和来说,她却有了更多的时间温习昆曲,她甚至觉得唯有昆曲才能“治疗”她的病痛。然而,充和的北大际遇并未完全结束,因为天真快乐的充和早已引起了一位诗人的注意,而其后充和再次回归北大,则与她挚爱的昆曲艺术不无关系。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断章》
对现代白话诗稍微有些了解的人,大凡都读过卞之琳的这一名篇。这几乎与诗人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名篇,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分量,便如同《再别康桥》之于徐志摩一样。
多数的传言将诗人笔下的“你”联系为张家四小姐充和。更难得的是,卞之琳对张充和的爱恋一直延续了几十年。所谓“卞张罗曼史”,虽然不若现代文坛掌故里那几段著名的罗曼史那么有名——比如,徐志摩与陆小曼之恋,郁达夫与王映霞之恋,张爱玲与胡兰成之恋,徐悲鸿与蒋碧微之恋,等等;但是,在文学圈子和广大读者中,“卞张之恋”,也早已蜚声遐迩,传扬久远了。
抗战爆发后,张充和曾随家人在重庆工作和生活。当时的充和正是才貌双全的年纪,又待字闺中,自然追随者众。而这其中,最为痴心的当属诗人卞之琳。
据说张充和待人热情,真诚,竟使得卞之琳对其一见钟情。此后,充和的开朗和热情更引起了多情敏感的卞之琳的误读,以为充和中意于他,竟陷入了苦恋的深渊。诗人追求女神的方式的特别之处在于写信,并且是不间断地写,拼命地写,不过信上从没有一句表白的话,全都是啰唆的家长里短。诗人“呼者虽强烈,回应者却渺渺”。充和对于那上百封信的态度只有一个——看过就丢了,从未回过信。
据说,当年四川大学的几位热心教授,眼见卞之琳苦恋张充和,便多次主动设宴邀请充和,给诗人牵线搭桥。奈何诗人有情,佳人无意。充和知道卞之琳是好人,但她认为诗人不够深沉,并不符合自己的择偶标准,故对其总是冷淡、疏远。
到后来,宴席频繁,充和终于受不了了,竟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而家人多方寻找后,才从报纸上得知了充和独自上了青城山。原来,充和到了青城山后,在为上青宫道院题写诗作时,正巧被一位来此游山的大名人看到了。充和书法名声在外,名人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便强烈请求充和为他写字。可充和并不是附庸风雅之辈,自然不予理睬。偏偏“名人”的随从中有好事之徒,竟将此事作为“要人行踪”爆料给当时的媒体。家人是看到报上的新闻才知晓了四妹的行踪。
随后,家人立即派充和四弟宇和前往青城山寻找已出走10天的四姐。有趣的是,宇和乘车时,正巧遇到戴着草帽乘人力车的四姐。擦肩而过后,宇和立即跳车去追。可充和见有人来追他,还以为是“诗人帮”或是“名人帮”的人,竟然请求人力车蹬得再快些。宇和实在跑不动了,只好托骑自行车的人带口信给四姐,说是弟弟在追她。充和得知是自家人,这才停下来。
后来,曾有人采访张充和,提及此事,充和称:卞之琳只是单恋,甚至从未表白过,所以她完全没有机会拒绝他,只能以不回应来回应。“人家未曾说‘请客’,我怎能说‘不来’。”充和心里明白,卞之琳与自己的性格迥异,“是另一种人,很收敛,又很敏感,不能惹,一惹就认真得不得了,我们从来没有单独出去过,连看戏都没有一起看过”。
说起年轻的充和的罗曼史,还有一段较为有趣。当时充和有位朋友叫方云,她有个哥哥是研究甲骨文和金文方面的专家。这位方先生不知怎么就看上充和了。充和在北大求学时,方先生就常常找借口拜访她,不是吃饭就是聊天,就是绝口不提自己的真实目的。每次方先生来拜访,都要带本书,请他坐也不坐,喝茶也不要,只是站在充和的书房里读书,然后告辞……几乎一句话都不说。充和没办法,只好独自在一旁练书法来陪伴。充和笑称这位方先生是个书呆子。对于这段未曾表白的爱情,那位方先生曾在充和离开北平后,给沈从文先生的信中叹息“凤去台空”。
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
到1947年,张充和已经是位大龄女青年了。那时候的充和,早已重回北大,成了一名教员,而她所教授的科目正是她痴迷已久的昆曲。当时,她借住在三姐家。由此认识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北大西语系外教傅汉思。傅先生是犹太人,精通德、法、英、意文学,在加州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到中国学习中文,从事中国历史、文学的研究和教学,成了名副其实的汉学家。
那时候,傅汉思喜欢到沈从文家与其谈天,常常一待就是大半天。对于张充和,他自然是熟悉的。甚至过了一阵子后,沈从文认为傅先生似乎并不是找自己聊天的。于是,当傅先生再到沈从文家时,沈从文便不同他讲话,而是把接待的任务直接交给充和,让两人单独待在一起。沈从文这个三姐夫,竟然成了半个媒人。
当时,傅汉思常去沈家参加家庭宴会。一次,沈从文的次子虎雏注意到四姨与汉思非常要好,竟然含糊地喊了声“四姨傅伯伯”,含混的断句,让人弄不清是“四姨、傅伯伯”还是“四姨父、伯伯”。但在场的大人们都已心知肚明了。
1948年11月,相识不到一年的张充和嫁给傅汉思先生。为了使这场婚礼同时符合中美两国的习俗,他们请来了美国基督教的牧师主持婚礼仪式,同时请来美国驻北平领事馆副领事到场证婚,但取消了问答的仪式,也没有入场仪式,而采用中国惯例,新娘新郎在结婚证书上盖章以示决心。
婚礼上最有趣的情节则是切蛋糕,小虎雏吃着香甜的蛋糕时,竟然许愿,希望四姨和四姨父天天结婚,这样他就天天能吃到好吃的蛋糕了。
当天的婚礼上,充和一家人收到不少礼物,而她最为珍视的有三件:查阜西先生赠她的明代古琴(名为寒泉);杨振声先生所赠的一块彩色墨(康熙年间所制);梅贻琦先生送她的明朝大碗(景泰年间所制)。
然而,时局动乱,甚至都没给一对新人享受新婚宴尔的时间。婚后一个月的一天早晨,张充和正在做早饭,突然接到消息,要他们夫妻立即撤离北平,前往美国。两人匆忙打点行李,即刻启程,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临走前,充和曾给三姐兆和打了电话,便匆匆离去。或许在充和的内心中,她只是临时避乱而已,没想过长期定居美国。
“暂别真成隔世游,离家无复记春秋,倩谁邀梦到苏州。月满风帘慵理曲,秋深烟渚怕登楼,也无意绪蘸新愁。”
到美国后,张充和与傅汉思的生活陷入了一穷二白的窘境。而傅汉思因为文凭的原因,并未能进入高校任教。为了应付日常生活开支,这位张家四小姐忍痛卖掉了收藏多年的乾隆年间的家传古墨。
后来,为了支持丈夫的学业,充和在图书馆谋到了一个馆员的职位,而这个职位,她一做就是八年。十年后,傅汉思终于取得中文博士学位,进入高校任教。
“当年远胜到天涯,今日随缘遣岁华。雅俗但求生意足,邻翁来赏隔篱瓜。”充和总是与人提起汉思为人忠厚老实,性情温和,而自己却常常因为性急欺负他。当初,充和要嫁给一个外国人,家里人并不是没有担忧,毕竟充和善良天真,怕她遭人欺负,可是时日一长,大家也就看出充和的眼光了,汉思确实是个好人。而两夫妻间同甘共苦的精神更是感人肺腑。结婚三十年后,傅汉思在去加州开会之际,突发灵感,竟在枕上接连成诗二十首,有十首提及了他与妻子的爱情经历。
休论昨是与今非,艳艳朝阳冉冉归。
喜得此心俱年少,扬眉斗句思仍非。
三招四次煳锅底,锅底煳当唱曲时。
何处夫君堪此事,廿年洗刷不颦眉。
…………
少年闺秀,流落此等际遇,可说是从天堂到地狱的沦落,然而夫妻二人同心,夫唱妇随,共度时艰。伉俪情深,可见一斑。
汉思先生去世后,充和将他的骨灰盛放在一只汉白玉坛子里,安置在他生前工作的书桌上,日日陪伴着。纵然夫妻二人间似乎连最初的追求也没有过,只凭着一种默契,一种习惯,便结合一生。汉思没有给她其他东西,可这半生的时日,便足以令她回味余生。
“从文让人”其事
从年少时流遇北京,寄居沈从文家中,到抗战后流落西南,张充和与沈从文可谓交往颇深。从小,充和便与弟弟们一道听着沈二哥的故事长大。而沈从文也像呵护妹妹一样,关爱着充和。
充和对沈从文这位大作家充满了尊敬和爱戴之情,即使成年之后,分别异国多年,面对从文,充和也不免“以小卖小”对他撒娇。20世纪80年代,沈从文赴美,受邀赴宴,然而从文并不懂美国的规矩,便客气道:“不必客气,点三四道菜就可以了。”其实,西方用餐,主菜式就是一盘,也可以说是一道。所以这事也成了充和说话从文的逸事。后期二人分别时,充和又调皮地以西洋礼节亲了一下三姐,随即又亲了一下沈从文。可从文的反应确是硬挺挺的,面无表情,活像个木雕的大阿福。而这自然成了分别后,充和不时忆起的从文趣事。
此后,张充和与沈从文的来往渐少,直到从文仙逝。在北京的侄子给充和打电话,向她求一副第二天追悼会时用的挽联。接到电话,充和辗转难眠,脑子里浮现的都是与沈先生有关的事。折腾到半夜后,充和干脆爬起来,研墨写字,顺手就写:“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这是对从文先生一生操守的最好注解。随后,充和将此句传真给北京方面。大家看了,赞不绝口。而更神奇的是,充和竟然在无意中把沈从文的名字也嵌了进去。此时好评传来,连充和老人自己都大吃一惊,再次品味,那四句话的尾字连起来,不正是“从文让人”吗?
张充和为沈从文多种著作题签,撰写多篇回忆文字,并题墓碑,而这寥寥16个字,却“无心插柳”般高度概括了沈从文一生的操守和绚丽之文。
笔墨丹青,一生挚爱
张充和的书画可谓其一生挚爱。对于书法,则是源于严师沈尹默先生。科班出身的沈尹默早就名声在外,而张充和也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向沈先生求教。据说,当张充和到沈家请求拜师时,沈先生并未如传说的让充和先去磨两年磨,而是非常高兴,非常谦虚地说:“你能拜师,我当然高兴,不过书法要取法诸家,然后自成一格才行。”沈先生还说:“我能教给你的只有方法”,也就是所谓用笔。
在学习的日子中,沈先生给充和讲了不少自己研习书法的故事。而张充和也确实学到了笔法的精髓——执笔和悬力。充和虚心求教,刻苦研习,及至痴迷的程度。在重庆躲避炮火的日子里,她依然在跑警报的间歇坚持书写。防空洞边摆着桌子,她端立于桌前,心平气和地练习书法,警报声响起,她便迅速地躲进洞中。
那时候,她常常坐上大半天的车,冒着被日机轰炸的危险,就为了上歌乐山欣赏沈尹默先生写字。沈先生高度近视,写字时,常常把脸贴离纸张很近的距离,但他笔法娴熟,笔力遒劲。充和称赞老师的字如“龙飞凤舞”一般,好看至极。她也常常偷“捡”老师的墨宝。
沈、张二人的师徒情深,曾有这样一个小故事。沈尹默先生虽然是老派学者,但非常有绅士风度。有一次,充和又来上课,下课后,沈先生坚持要把充和送到公交车上。充和担心老师找不到回家的路,便特意没上车,而偷偷跟在老师的后面,一直送到老师平安返家,她才独自离去。这样一对师生,不禁让人想起魏晋时的名士风流。
作家董桥曾偶得张充和的一幅字,欣喜不已,夸赞充和的工字小楷笔势孕育着深厚又温存的血样,有贵族大家的气质。而向来推崇魏晋风格的恩师沈尹默则给了弟子充和五个字的评价:“明人作晋书。”
由于长期练习书法,张充和在年老时,依然有着如年轻人一般的臂力,花园里的活,都能独自应付。到了老年时期,张充和声名日隆,求字者不计其数。然而充和老人具有大家风度,绝不是爱财之人,无论亲疏远近,张充和都一视同仁。
一次,苏州大学的人托人向张充和求两幅字。中间人见夏日炎炎,不是写字天,便安慰充和老人:“随便写几个小字就可以,他们会想办法放大的。没有关系。”
可充和却认真严肃地说:“那怎么行?小字放大了看,一定不好看。这是对我的信任。他们想要我的字,肯定是想放在门框上的,所以必须得写大字。而写大字就得用羊毫。羊毫柔软,还要配以相当的腕力,才能表现出刚柔相济的风骨。”
除了书法,张充和的绘画造诣也不容忽视。在重庆工作时,当时水利专家郑肇经也在重庆曾家岩工作。郑肇经在抗战时期,仍亲自参与水利工作。因为有一条小腿是假肢,所以他在跑警报时,总是慢别人一拍。所幸,防空洞就在他的办公室里。
郑肇经虽然工科出身,却喜欢研究金石字画,且常与沈尹默来往。而张充和与郑肇经结识后,常常去他宽大的办公室内写写书法,练练绘画。而郑肇经为人慷慨大方,凡是张充和相中的古字碑帖,他总是当场赠送。
一次,张充和刚从沈先生那偷捡了一幅墨宝,便又到郑肇经的办公室去练画。当时郑肇经不在办公室,张充和先画了人物的眼线、眉鼻口。此时,郑肇经正好进屋看见此景。而张充和却有些害羞了,因为她自认画艺不精,便准备将画了一半的纸张扔进纸篓里。而郑肇经却一把夺过,并说:“可别糟蹋了我的纸,让我看了再扔。”
郑肇经看了稍稍成形的女子五官,又对比沈尹默的七绝诗:“四弦拨尽情难尽,意足无声胜有声。今古悲欢终了了,为谁合眼想平生。”他觉得别有一番韵味,便要求张充和继续添上脸型和头发。充和只得从命。
可是五官画好后,郑肇经又要她依据沈先生的诗句,添上琵琶。充和无奈,只得寥寥几笔,填出琵琶,然其琵琶的弦线稀稀落落,显得很随意,郑肇经打趣道:“这样的琵琶可叫她如何弹呢?”
充和机智地反驳道:“沈老师说过‘意足无声胜有声’吗?”说完,她便迅速地跑开了。
后来这幅画,也成了郑肇经极为看重的一幅画,将它认真地装裱悬挂,上面还多了不少名家题词。成为一幅珍品。
张充和向来以诗、书、琴、曲见长,但画作却很少流传。这幅《仕女图》也成了她唯一传世的人物画。后来,张充和去了美国,两人便处于失联的状态。后来,郑肇经视若珍宝的《仕女图》丢失了,而当那幅画作再次找回时,他已无缘再见。这也成了他毕生的遗憾。
一曲微茫度此生
张充和的昆曲生涯源于苏州,当时她刚刚回到乐益女中上课,刚一接触昆曲,她便爱上了昆曲。谁也未曾料到,这个爱好竟伴随她的一生。
父亲见四女儿酷爱昆曲,便为她专门请来一个老师,沈传芷。而这位沈传芷正是当红昆曲小生,大姐张元和的丈夫顾传玠的同窗。沈、顾二人多次同台演出,口劲足,咬字清脆,嗓音润达,唱法正统。沈传芷研习昆曲多年,精通多种角色,小生、花旦、正旦、小旦等无所不精。
举家迁居上海期间,充和还进入了当地有名的女子曲社——幔亭曲社。此后张充和便多次登台表演。而充和登台的经历也颇为人所乐道。
有一次,乐益女中组织一次成立日的庆典,还给每位学生准备了一碗寿面,其间夹杂多项抽奖活动,奖品有化妆品、器具、糖果及钟表等物什。而当日最出彩的节目有两个:一个是许文锦同学的滑稽舞蹈,另一个便是张充和同学的昆曲清唱。二人的表演被赞为:“一则笑足喷饭;一则余音绕梁。”
张充和第一次登场,则是在上海的兰欣戏院,唱的便是了熟于心的《牡丹亭》。张充和饰演杜丽娘,花旦春香则由同社李云梅饰演。张、李二人同在幔亭曲社,有些交情,也互相欣赏。
然而这出戏却遭到了著名戏曲家王季烈的反对,因为李云梅并非大家出身,王季烈认为她没资格上台演出,还让张宗和(充和的弟弟)转告充和:“千万不要与李云梅同台参演。”可充和并没有听劝,她向来尊重专业艺人,而不看身份,这是祖母从小就教给她的做人道理——即使最卑微的人也应得到尊重。
后来,充和回话给王季烈先生:“那么请王先生不要来看戏,但李云梅一定要上演。”
张家人在昆曲没落的时候,拾起了这门古老的行当,父亲以正确的方式引导几个女儿爱上昆曲,并将它传承下去,尽力发扬光大。
及至她定居美国时,又积极为传扬昆曲而奔走。当傅汉思在耶鲁大学教授中国诗词时,张充和也到该校美术学院教授中国书法和昆曲。很多美国学生把中国书法当画画来练习,然而在“画”的过程中,却更加了解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
张充和以美国为基地,先后将昆曲艺术传播于加拿大、法国等地。
最初,张充和孤身一人奋战在教授昆曲的阵地上,后来才有了来自中国的语言学家李方桂等人的加盟。当时没有笛音配合,她便事先录好笛音,等演唱时,再播送录音;没有搭档,她便悉心培养自己的女儿傅以谟。为了“引诱”小女儿学习昆曲,她甚至想到用陈皮梅作为奖励。学唱一支曲子,便给一个陈皮梅。这招还真是有效,小以谟很快学会了多支曲子。此后,充和又教会女儿吹笛子。到9岁时,小以谟便能登台演出了。母女俩身着中式旗袍站在耶鲁大学的舞台上,一个清新淡雅,一个可爱活泼,悠扬的笛声一起,珠圆玉润的唱词便汩汩流出……引得台下的外国学生如痴如醉。
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张充和终于让昆曲在国际舞台上有了一席之地。而她的四位高徒,更为促成昆曲申遗立下了汗马功劳。
张充和一生谦逊恬淡,既有大家闺秀的才情,又兼具中国女性之柔韧。享得了繁华,挨得起落寞,把自我放在天地之间,放得小了,对悲欢离合也就放得淡了。认清了人间的万般无奈,也就生出了一股淡然,更能专注于曲艺之道。
寻幽不觉入山深,翠雾笼寒月半明。
细细清泉流梦去,沈沈夜色压肩行。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戏可逢场灯可尽,空明犹喜一潭星。
——《寻幽》张充和
微茫一曲,已成绝唱,然古韵遗响,渺落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