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眸子如同一年以前无数次的相见，幽黑的布帛永远都是那么稳妥的贴附在那双眼睛下方，这双眼睛的主人依旧，一年来并无胖了或是瘦了。
简单的竹床，一上一下，一黑一白。
彭彭的叩门声突的响起，单陌一惊，猛的坐起身来警戒的视向门处。
“姑娘，陈六在外说是有事请您去前院一趟。”锦莲的声音在廊外响起，有些怯怯的不甘愿，单陌已经休息，若不是陈六执意要她来通报，她自是不想打扰单陌的休息。
单陌眉头一蹙，前院能有什么事是陈六解决不了的？前院的事情早就不需要她多手。
不耐烦的言道：“我实在困乏的很，有什么事让他明天再说。”
外面没了动静，像是在犹豫，过了片刻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弱，已是走远。
少女坐在床沿，空留给帐顶的人儿一个脊背还有一袭墨发。
“你怎么进来的？”
就这样，本是一对友人，小黑又曾经多次以身犯险出手帮衬，奈何一年之后竟在单陌这样的一句话下搭起了头。
一阵细碎的衣衫抖动的声音响起，将一片宁静激起一滩浅浅的波纹。下一刻，男子已从帐顶落下，相邻少女半臂的距离，轻轻坐了下来。
“不说？还是你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回答这个问题？”单陌冷冷的直起身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走到书桌前慵懒的靠坐进去。
“天才刚刚黑下来，但是我看阁下的样子，似是早已就在这里等着我了。”少女微阖双目，语气也是涣散的倦声：“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能在光天白日之下一身夜行衣就能避过这府里的层层禁军？”
“李末带你进来的吧？”
少女的眼睛在讲出这句话的同时缓缓睁起，偏侧着脑袋斜睨着床沿的黑影。一年的时间，按常理来说，她应该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人感到陌生才是。然而没有，从那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毫无任何震惊没有一丝不解的知晓这个黑衣人正是一年未见其人的小黑。
犹还记得最后一次相见，那一天，相信很多很多人都不会忘记。
那一晚，南宫政丢了一只眼睛，李炎整个人从天堂坠入地狱，昭孝退位让贤，李度一夜之间扭转乾坤，她与南宫祖开始变得不冷不热。
而小黑，却在那一晚几乎就要暴露于人前，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恰好就出现。在她与南宫政对决时，从房檐上飞射而出的匕首……
不得不说，若不是小黑那奋力一掷，她就算不被南宫政当场砍成两截，也是要从鬼门关走一趟的。
“你是李末的人。”
单陌轻轻的又将双眸闭上，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那对眼睛。
一年以来，她记不清有多少次，每当她想起那一晚的时候，她就在心里不停的警告自己。小黑能在那一晚出现在这个府里，若非他本身就是高人，那么他就是在为高人做事。绝不可能是出现在那里只为了在她有危险时好及时出手相救。
那飞掷的匕首，不过就是他在执行任务时顺手帮衬她一把而已。
“你不信我？”小黑的声音兴许是因为在这里等候已久，突然发声，竟有些沙哑。
单陌无声的笑了笑：“要利用一个人，总是要先得到那个人的信任才可达成目的。”翘起腿来支在桌角，单陌从眼缝里看向自己的鞋尖。
“我利用过你吗？”小黑仍是不动，貌似随意的坐在床沿，轻声道。
一切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他以为当他再次出现在这里时，也许会让她惊讶万分，也许会让她不停的盘问他这一年都干什么去了，也许她会恼他一年没有出现过而气愤的和他大打出手……
他来时明明想了很多，自觉已是全部都想到了。他想着，就算告诉她自己是谁，在这朗朗乾坤之下，撤去这掩面的东西也是可以。
不，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要以真颜相对的。
“你能说从来没有过吗？”
想她与小黑的接触时间，在宫变之前一切都沉在暗处，四方都在暗下做动作的时候，他出现在了这个府上。等到宫变李度大事已成之后，小黑瞬间没了影踪。而一年以后，在朝堂四下里又开始涌起暗流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现在，他能进入这个府里，除非他会隐身术。否则就定是与李度有着关联，能自由出入禁军所在之处。
如果不是李度，那么就是今日来府的李末了。
只是无论小黑是这两个人之中的哪一路人，终究是与她不同道的。更不要说她对那两个皇子全无任何好感。就像眼下二人的衣着，两个极端，无法调和。
室内如同一年以前无数次相见一样，没有掌灯，整个房间已经越来越黑。
男子眼底的光亮渐渐隐退下去，倏地垂首低沉的笑了起来。
“对，我就是李末带进来的。”
单陌却轻眯起了眼睛，眼下这个男子如此坦白，她反而有些不太相信了。
不对，他是李度的人！当这个念头涌现的时候，她突然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可是……
万一她的疑心没错呢？
她正在与李墨商讨计划着一件不小的事情，南宫祖不日前又被李度打压软禁。以她来观看全局，李度没有拿去南宫祖的兵权绝非他口头上所说的什么道义。
李度在等一个机会。
然而一直被圈禁下去的南宫祖，是不可能制造出这个机会来为自己自掘坟墓。
那么，小黑今日一来出现在这里，看似故友久别一年，冒险见上一面。
谁知他今次前来，是不是就是来这里制造这个机会的！
想到这里，突觉浑身的筋脉尽数打了个通透。少女眉梢一抖，瞬间展颜。
“我逗逗你，你看你还当了真。”单陌的肩膀在竹椅中小幅度的颤了几下，取笑道。
小黑被她这突然的转变有些反应不过来，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是一看到那笑颜，心中的疑虑也消去了大半。
而后又想，他们二人往常相见的时候说话也总是这样忽高忽低的，况且这女子说话向来喜欢这种模式，于是那少半的疑虑也尽数消了去。
“我来，是向你……”
门外的走廊这时又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纤细的人影映在窗纸上快速的行到门前，抬起手却又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敲了下去。
“姑娘，姑娘！”锦莲在外面有些恬燥：“你还是去前院一趟吧，宋副将在大门口快要跟禁军打起来了！”
单陌噔时一个立起，一个转头向小黑使了个眼色，便上前一把将房门打开。
锦莲欲要再叩的手顿在半空，被单陌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连忙说道：“陈六刚才唤您就是为了这个事，他一直不肯对我说。现在宋副将就在正门，他非要进来不可，禁军又不肯退让……”
说到后面的时候，两人已经在长廊前快步行走了，锦莲一路尾随，紧跟着单陌在她身后讲述着事件的经过。
房门在身后早已闭合，空留一屋的漆黑。
男子未说完半句话，就如同这砰然紧闭的木门一样，被强行推了回去。小黑再度从床帐上翻身下地，两眼失神的望向那紧紧闭合的木门。
走到前院的时候，门处已经被不下五十名禁军围成一个小团，远远的便瞧见宋笛被围在中间，剑拔弩张，只怕再僵持下去，就真的要动起手了。
“慢着！”单陌快步上前，大声呵斥。
这些禁军之所以没有对宋笛动起武来，一方面是因为宋笛位高权重而且又是只身一人前来，看也看得出他绝不可能有什么小动作。而且当年宫变的时候，宋笛也算是一个大功臣。这些禁军不到万不得已自是不敢造作，但若是再拖延下去，如果宋笛按捺不下，就难说了。
宋笛闻声面上一喜，还未见其人也知晓有戏，满是期待的向这边看来。
禁军自动让开一条窄路，单陌边走边愤愤的说道：“不过是些看门狗，竟然连宋副将都敢拦了！”
新上位的统领深知这个女子的难缠，上前行了礼数躬身道：“这府内除了您一人能自由进出，其他人除非有皇上的手谕，不然我们是不敢放行的。”
单陌停下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宋副将之前都是住在这府里的，难道皇上没有告诉过你们么？”
年轻的统领被这句话冲的一愣一愣的，宋副将有皇上御赐的府邸，却从没想过他居然会与南宫祖有如此亲密的往来。
在众人愕然的表情下，单陌直冲上前一把抓住宋笛的衣袖向府内走去。
锦莲也有些回不过神，暗道姑娘真是太厉害了，两句话就摆平了！这天底下还有姑娘摆不平的事么！？
“能进来就都好说，以后你就住在这府里吧，不然想见到阿祖就太难了。”单陌一路压低着声线，将他带到南宫祖的小院门口，交待道：“在这府里用不着对那些禁军客气，想骂就骂，我就是这样对他们的。只是……”
单陌无奈的叹了口气：“和他说话，旁边总是要有人在。你慢慢就习惯了。”
言罢对宋笛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去，惜竹苑还有个人等着她，她说什么也要探出底子，到底是敌是友，正好宋笛也在，今天晚上就来个了断。
“跃姑娘！”宋笛唤住，左右扫了一眼，悄声道：“近日有没有十一的消息？”
单陌冷哼一声：“宋副将莫不是问错了人？”转身冷冷的看向宋笛：“把你带进来是希望你能好些劝阻阿祖，难道这几日不见，让宋副将认为我又是你们的‘自己人’了？”
宋笛有些尴尬，刚才单陌出手相帮，他以为这兄妹二人已经冰释前嫌。眼下他因为心急想先探点讯息的一问，却料不到他们仍是这样的局面。
面上有些窘，欠身：“真是劳烦姑娘了。”
看到宋笛这样，她也不再恼。刚才一番说辞无非就是在发发脾气，眼下她的屋子里那个人才是最重要的。若真是李度的人，那么之前对她的帮衬也无非就是想讨个信任，好做手脚。
那么此人也无需再留。
谁知道他这次一来，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事！
一路无波无澜，禁军永远都是那副死人相，立在自己的岗位上像个呆木。
小手抚上木门迫不及待的一把推开时，少女呆愣了半晌，一股怒火从胸中燃起。
秋风月夜，又开始了玄元每日的宵禁，偶尔会有一阵小风袭起，引得某个家宅门前的灯笼轻轻晃动。烛火突而猛跳，几度让人以为这个灯笼就要燃起了，然而却始终平平稳稳，终于缓下动静，又静静的置于门前，老实的照着脚下的一寸见方。
坐地极广的王府内，灯火辉煌，金楼玉宇，树上，丛中，檐下栏上，就连每隔几步便是一处小池的鱼泉，也幽幽燃着水灯，真可谓是无处不见明火。
整个帝都眼看就要进入睡眠，这王府里却才刚刚开始。
夜夜笙歌不过如此。
一男子款款向水榭走来，暗墨蓝的上乘南方绣品，眉宇轩昂却有一丝落魄，步伐像是微酣，有些不够稳健，手臂垂于两侧，一只玉壶斜斜的在其一只手指上勉强挂住，随着此人的走动而轻轻晃着，随时就要掉落下来。
红纱罗帐，吟歌媚舞，水榭中的半裸男子娇俏的枕躺在一位几近****的美人白皙的大腿上，眯着桃花眼轻笑着望向一摇三晃而来的男人。
“这么快便回来了？”李末坐起身来摒退了众女眷，持起粉扇轻扇着：“见了美人了，怎么样？美人跟不跟你走啊？”
莫言兮踱上前来，轻轻的笑着，看也不看绒毯上的李末，咚的一声，整个人仰躺上去。
碰翻了毯上的食盒果盘，倾洒了上好的佳酿。
李末低笑着抚着额际，频频摇着头，还好自己躲闪的快，否则这个家伙这种重量还不把他当场坐残废了！
真是可惜了这上好的美酒。
“看你这副衰样也知道答案了。”李末讥讽道：“女人嘛，在你没到手之前都是贞节烈妇，来他两次霸王硬上弓就能在你怀里酥的发麻了，到时候就怕你赶都赶不走。”
看着莫言兮酒后沉重的呼吸不言不语，李末翻了个白眼，持起粉扇帮他轻煸着消去一些燥热：“不取笑你了，哎！我说你这是喝的高兴酒还是伤神酒？”
见其毫无反应，男子有些迫不及待想知道详情，上前推晃：“臭小子你说话啊！就算她不跟你走，你也得跟我说说她看到你是个什么反应！”
“好好！你厉害！”李末气的脸都快青了，收回扇子大力的为自己煽着消气：“不说这个，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本王还不想听了！”
莫言兮如同聋了，不言不动。
李末又瞥了过去：“喂……”
压低了声音：“她要不跟你走，我就想办法把她绑去。她在这玄元已经呆不得了，去哪不行啊？一路上有她陪着，正好解闷了！哎我说你……”
李末突然止住了声音，两只桃花眼不可思议的圆睁着，不敢相信的凑上前去仔细的端祥起那块木头。
这真是要把他给生生气死！他居然也能睡得着！
李末倏的原地立起，赤着双足在毯子上急的来回踱步，几次止下颤抖着手臂用扇子指向那个昏睡的男人，满目的愤怒却无处发泄，几个来回之后，竟然愤的连鞋子都不穿就走人了。
仰面大躺在毯上的男子缓缓的睁开双眼。
酒醒了大半，还是根本就没有醉？
头顶的星辉璀璨如昨，微凉的秋风如昨……
可是那个人，却再也不相信他了。无论他怎么自欺，那个人，也不信他了。
一年，何以一年的时间她竟然变得连他都不相信了？
知晓她一直都在忐忑不安，也知晓她应该在打着盘算离开帝都，他今日连哄带逼的让李末把他带进那个层层守卫的惜竹院到底是想干什么？
二人坦诚相见，应一年以前之约。见真颜，吐真名。
顺便做个好人，问她要不要走，她已经危险了，若是信得过小黑这个招牌，就将她一并带走。
‘我来，是向你……’
你跟不跟我走？
那没说出口的话，他知道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说一次了，抑或是没有勇气？
李末曾经不下数次问过他为什么。
为什么？男人在心头苦笑。
就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才想把她带走，然后好好想想到底是为什么！
也许，并不会有那么糟糕的事情呢，也许……
她总会逢凶化吉平安无事的吧，李墨那个家伙想必也不会放任那样的事情发生。
她不会有事吧。
男人突然双眉拧成了一个小团，心中千头万绪，根根独立不肯合一变成一个可以让他做出决择的比重。
就算她不会有事，也终究不想离得太远。
将这件事情交给别人总归不如自己亲力亲为来的可靠。
下一刻，男子的眼睛突然睁大，迸射出异常坚定的兽光。
他怎么没有勇气再说一次？就算她不信任小黑又如何？那就从此以后没有小黑这个人便是！由他来取代这么些年小黑的位置，他就不信他办不到！李末和他既然已经打算好了出路，那就非要把她带上不可！
离开帝都之时，管她走不走，捆也要捆走，架也要架走，实在不行让李末使尽他的本事从李度那里整来个圣旨也要把她一并带走！
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只有他，没有小黑！
他就不信搞不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