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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掬一捧似水年华

胡适

你要看一个国家的文明,只需考察三件事:第一看他们怎样待小孩子;第二看他们怎样待女人;第三看他们怎样利用闲暇的时间。

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认真的做事,严肃的做人。

生命本没有意义,你要能给它什么意义,它就有什么意义。与其终日冥想人生有何意义,不如试用此生做点有意义的事。

壹 纪元旦/林语堂

导读: 《周易》中说:“元者,始也。”元旦是一年中的开始,那么,在这一年中,以及构成“年”的每一天中,我们该怎样度过呢?林语堂先生启示给我们一个道理:快乐生活,莫难为自己。

今天是廿四年[1]二月四日,并非元旦,然我已于不知不觉中写下这“纪元旦”三字的题目了。这似乎如康有为[2]所说“吾腕有鬼欤”?我怒目看日历,明明是二月四日,但是一转眼,又似不敢相信,心中有一种说不出阳春佳节的意味,迫着人喜悦。眼睛一闭,就看见幼时过元旦放炮、游山、拜年、吃橘的影子。科学的理智无法镇服心灵深底的荡漾。就是此时执笔,也觉得百无聊赖,骨骼松软,万分苦痛,因为元旦在我们中国向来应该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里最清闲的一天。只因发稿期到,不容拖延,只好带着硬干的精神,视死如归,执起笔来,但是心中因此已烦闷起来。早晨起来,一开眼火炉上还接着红灯笼,恍惚昨夜一顿除夕炉旁的情景犹在目前——因为昨夜我科学的理智已经打了一阵败仗。早晨四时半在床上,已听见断断续续的爆竹声,忽如野炮远攻,忽如机关枪袭击,一时闹忙,又一时凉寂,直至东方既白,布幔外已透进灰色的曙光。于是我起来,下楼,吃的又是桂圆条,鸡肉面,接着又是家人来拜年。然后理智忽然发现,说《我的话》还未写呢,理智与情感斗争,于是情感屈服,我硬着心肠走来案前若无其事地照样工作了。惟情感屈服是表面上的,内心仍在不安。此刻阿经端茶进来,我知道他心里在想“老爷真苦啊!”

因为向例,元旦是应该清闲的。我昨天就已感到这一层,这也可见环境之迫人。昨晨起床,我太太说“Y.T.你应该换礼服了!”我莫名其妙,因为礼服前天刚换的。“为什么?”我质问。“周妈今天要洗衣服,明天她不洗,后天也不洗,大后天也不洗。”我登时明白。元旦之神已经来临了,我早料到我要屈服的,因为一人总该近情,不近情就成书呆。我登时明白,今天家人是准备不洗,不扫,不泼水,不拿刀剪。这在迷信说法是有所禁忌,但是我明白这迷信之来源:一句话说,就是大家一年到头忙了三百六十天,也应该在这新年享一点点的清福。你看中国的老百姓一年的劳苦,你能吝他们这一点清福吗?

这是我初次的失败。我再想到我儿时新年的快乐,因而想到春联、红烛、鞭炮、灯笼、走马灯等。在阳历新年,我想买,然而春联走马灯之类是买不到的。我有使小孩失了这种快乐的权利吗?我于是决定到城隍庙一走,我对理智说,我不预备过新年,我不过要买春联及走马灯而已。一到城隍庙不知怎的,一买走马灯也有了,兔灯也有了,国货玩具也有了,竟然在归途中发现梅花天竹也有了。好了,有就算有。梅花不是天天可以赏的吗?到了家才知道我水仙也有了,是同乡送来的,而碰巧上星期太太买来的一盆兰花也正开了一茎,味极芬芳,但是我还在坚持,我决不过除夕。

“晚上我要出去看电影。”我说。“怎么?”我太太说,“今晚×君要来家里吃饭。”我恍然大悟,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我家有一位新订婚的新娘子,前几天已经当面约好新郎×君礼拜天晚上在家里用便饭。但是我并不准备吃年夜饭。我闻着水仙,由水仙之味,想到走马灯,由走马灯想到吾乡的萝卜果(年糕之类)。

“今年家里没人寄萝卜果来,”我慨叹地说。

“因为厦门没人来,不然他们一定会寄来,”我太太说。

“武昌路广东店不是有吗?三四年前我就买过。”

“不见得吧!”

“一定有。”

“我不相信。”

“我买给你看。”

三时半,我已手里提一篓萝卜果乘一路公共汽车回来。

四时半肚子饿,炒萝卜果。但我还坚持我不是过除夕。

五时半发现五岁的相如穿了一身红衣服。

“怎么穿红衣服?”

“黄妈给我穿的。”

相如的红衣服已经使我的战线动摇了。

六时发现火炉上点起一对大红蜡烛,上有金字是“三阳开泰”“五色文明”。

“谁点红烛?”

“周妈点的。”

“谁买红烛?”

“还不是早上先生自己在城隍庙买的吗?”

“真有这回事吗?”我问。“真是有鬼!我自己还不知道呢!”

我的战线已经动摇三分之二了。

那时烛也点了,水仙正香,兔灯、走马灯都点起来,炉火又是融融照人颜色。一时炮声东南西北一齐起,震天响的炮声像向我灵魂深处进攻。我是应该做理智的动物呢,还是应该做近情的人呢?但是此时理智已经薄弱,她的声音是很低微的。这似乎已是所谓“心旌动摇”的时候了。

我向来最喜鞭炮,抵抗不过这炮声。

“阿经,你拿这一块钱买几门天地炮,余者买鞭炮。要好的,响的。”我赧颜地说。

我写不下去了。大约昨晚就是这样过去。此刻炮声又已四起。由野炮零散的轰声又变成机关枪的袭击声。我向来抵抗不过鞭炮。黄妈也已穿上新衣带上红花告假出门了。我听见她关门的声音。我写不下去了。我要就此掷笔而起。写一篇绝妙文章而失了人之常情有什么用处?我抵抗不过鞭炮。

贰 我的母亲/胡适

导读: 提起中国近现代文学,胡适先生便不容错过,事实上,他是我国第一位提倡白话文写作的学者,还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曾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然而有谁知道,如此一代文豪,4岁丧父,由母亲辛苦地一手拉扯养大,今日读来,母爱之深厚、无私与伟大,不禁令人潸然泪下!

……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爱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息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在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零二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爱母亲!

叁 年味忆燕都/张恨水

导读: 老北京的春节,弥漫在空气中的京味儿吆喝声,还有那热气腾腾的羊汤,以及那红艳而诱人的糖葫芦;不管是天桥上的杂耍艺人,还是前门大栅栏的熙熙攘攘,老北京的新年,正是我国传统新年的一个缩影,是那样让人流连忘返!

旧历年快到了,让人想起燕都[3]的过年风味,悠然神往。我上次曾说过,北平令人留恋之处,就在那壮丽的建筑,和那历史悠久的安逸习惯。西人一年的趣味中心在圣诞,中国人的一年趣味中心,却在过年。而北平人士之过年,尤其有味。有钱的主儿,自然有各种办法,而穷人买他一二斤羊肉,包上一顿白菜馅饺子,全家闹他一个饱,也可以把忧愁丢开,至少快活二十四小时。人生这样子过去是对的,我就乐意永远在北平过年。

我先提一件事,以见北平人过年趣味之浓。远在阴历七八月,小住家儿的就开始“打蜜供”了。蜜供是一种油炸白面条,外涂蜜糖的食物。这糖面条儿堆架起来,像一座宝塔,塔顶上插上一面小红纸旗儿。塔有大有小,大的高二三尺,小的高六七寸,重由二三斤到几两。到了大年三十夜,看人家的经济情形怎样。在祖先佛爷供桌上,或供五尊,或供三尊,在蜜供上加一个打字云者,乃打会转出来的名词。就是有专门做这生意的小贩,在七八月间起,向小住家儿的,按月份收定钱,到年终拿满价额交货。这么一点小事交秋就注意,可见他们年味之浓了。因此,一跨进十二月的门,廊房头条的绢灯铺,花儿市扎年花儿的,开始悬出他们的货。天津杨柳青出品的年画儿,也就有人整大批的运到北平来。假如大街上哪里有一堵空墙,或者有一段空走廊,卖年画儿的,就在哪里开着画展。东西南城的各处庙会,每到会期也更显热闹。由城市里人需要的东西,到市郊乡下人需要的东西,全换了个样,全换着与过年有关的。由腊八吃腊八粥起以小市民的趣味,就完全寄托在过年上。日子越近年,街上的年景也越浓厚。十五以后,全市纸张店里,悬出了红纸桃符,写春联的落拓文人,也在避风的街檐下,摆出了写字摊子。送灶的关东糖瓜大筐子陈列出来,跟着干果子铺、糕饼铺,在玻璃门里大篮、小篓陈列上中下三等的杂拌儿。打糖锣儿的,来得更起劲。他的担子上,换了适合小孩子抢着过年的口味,冲天子儿、炮打灯、麻雷子、空竹、花刀花枪,挑着四处串胡同。小孩一听锣声,便包围了那担子。所以无论在新来或久住的人,只要在街上一转,就会觉到年又快过完了。

北平是容纳着任何一省籍贯人民的都市。真正的宛平、大兴两县人,那百分比是微小得可怜的。但这些市民,在北平只要住上三年,就会传染了许多迎时过节的嗜好,而且越久传染越深。我在北平约摸过了十六七个年,因之尽管忧患余生,冲淡不了我对北平年味的回忆。自然,现在的北平小市民,已不能有百分之几的年味存在,而这也就越让我回忆着了。

肆 中年/梁实秋

导读: 孔子说:“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人到中年,无论前半生是怎么迈出的脚步,都不可避免地开始步入后半生。这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阶段,如果你不希望中年时落寞,那么请在年轻时奋发有为!

钟表上的时针是在慢慢地移动着的,移动得如此之慢,使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移动。人的年纪也是这样的,一年又一年,总有一天会蓦然一惊,已经到了中年,到这时候大概有两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讣闻[4]不断地来,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经先走一步,很煞风景,同时又会忽然觉得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伙子在眼前出现,从前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藏着的,如今一齐在你眼前摇晃,磕头碰脑地尽是些昂然阔步满面春风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样子。自己的伙伴一个个地都入蛰了,把世界交给了青年人。所谓“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写照。

从前杂志背面常有“韦廉士红色补丸”的广告,画着一个憔悴的人,弓着身子,手拊在腰上,旁边注着“图中寓意”四字。那寓意对于青年人是相当深奥的。可是这幅图画却常在一般中年人的脑里涌现,虽然他不一定想吃“红色补丸”,那点寓意他是明白的了。一根黄松的柱子,都有弯曲倾斜的时候,何况是二十六块碎骨头拼凑成的一条脊椎?年青人没有不好照镜子的,在店铺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总觉得大致上还有几分姿色。这顾影自怜的习惯逐渐消失,以至于有一天偶然揽镜,突然发现额上刻了横纹,那线条是显明而有力,像是吴道子[5]的“莼菜描”,心想那是抬头纹,可是低头也还是那样。再一细看头顶上的头发有搬家到腮旁颔下的趋势,而最令人怵目惊心的是,鬓角上发现几根白发,这一惊非同小可,平夙一毛不拔的人到这时候也不免要狠心地把它拔去,拔毛连茹,头发根上还许带着一颗鲜亮的肉珠。但是没有用,岁月不饶人!

一般的女人到了中年,更着急。哪个年青女子不是饱满丰润得像一颗牛奶葡萄,一弹就破的样子?哪个年青女子不是玲珑矫健得像一只燕子,跳动得那么轻灵?到了中年,全变了。曲线都还存在,但满不是那么回事,该凹入的部份变成了凸出,该凸出的部份变成了凹入,牛奶葡萄要变成为金丝蜜枣,燕子要变鹌鹑。最暴露在外面的是一张脸,从“鱼尾”起皱纹撒出一面网,纵横辐辏,疏而不漏,把脸逐渐织成一幅铁路线最发达的地图,脸上的皱纹已经不是熨斗所能烫得平的,同时也不知怎么在皱纹之外还常常加上那么多的苍蝇屎。所以脂粉不可少。除非粪土之墙,没有不可污的道理。在原有的一张脸上再罩上一张脸,本是最简便的事。不过在上妆之前下妆之后容易令人联想起《聊斋志异》[6]的那一篇《画皮》而已。女人的肉好像最禁不起地心的吸力,一到中年便一齐松懈下来往下堆摊,成堆的肉挂在脸上,挂在腰边,挂在踝际。听说有许多西洋女子用擀面杖似的一根棒子早晚混身乱搓,希望把浮肿的肉压得结实一点,又有些人干脆忌食脂肪忌食淀粉,扎紧裤带,活生生地把自己“饿”回青春去。

有多少效果,我不知道。

别以为人到中年,就算完事。不。譬如登临,人到中年像是攀跻到了最高峰。回头看看,一串串的小伙子正在“头也不回呀汗也不揩”地往上爬。再仔细看看,路上有好多块绊脚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脸肿,有好多处陷阱,使自己做了若干年的井底蛙。回想从前,自己做过扑炉蛾,惹火焚身,自己做过撞窗户纸的苍蝇,一心想奔光明,结果落在粘苍蝇的胶纸上!这种种景象的观察,只有站在最高峰上才有可能。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施耐庵[7]《水浒》序云:“人生三十未娶,不应再娶;四十未仕,不应再仕。”其实“娶”“仕”都是小事,不娶不仕也罢,只是这种说法有点中途弃权的意味,西谚云:“人的生活在四十才开始。”好像四十以前,不过是几出配戏,好戏都在后面。我想这与健康有关。吃窝头米糕长大的人,拖到中年就算不易,生命力已经蒸发殆尽。这样的人焉能再娶?何必再仕?服“维他赐保命”都嫌来不及了。我看见过一些得天独厚的男男女女,年青的时候愣头愣脑的,浓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涩的毛桃子,上面还带着挺长的一层毛。他们是未经琢磨过的璞石。可是到了中年,他们变得润泽了,容光焕发,脚底下像是有了弹簧,一看就知道是内容充实的。他们的生活像是在饮窖藏多年的陈酿,浓而芳冽!对于他们,中年没有悲哀。

四十开始生活,不算晚,问题在“生活”二字如何诠释。如果年届不惑,再学习溜冰踢毽子放风筝,“偷闲学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点勉强。半老徐娘,留着“刘海”,躲在茅房里穿高跟鞋当做踩高跷般的练习走路,那也是惨事。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8]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

伍 匆匆/朱自清

导读: 对于时间的流逝,很早就令我们扼腕叹息,正如当年孔子在河流边的感叹:“逝者如斯夫!”那么,24岁的北大才子朱自清先生,面对白驹过隙的匆匆,又发出了怎样的感慨,又怎样影响和砥砺了多少有志青年呢?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9]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陆 人生哲学的第一课(节选)/艾芜

导读: 艾芜在年轻时曾漂流于云南边疆、缅甸和马来西亚等地,其间遍尝辛酸;因此在艾芜的作品中,总能见到西南边疆的影子。那么,西南边陲究竟是一番什么模样?让我们跟着艾芜先生的笔触,前去游历。

昆明这都市,罩着淡黄的斜阳,伏在峰峦围绕的平原里,仿佛发着寂寞的微笑。

从远山峰里下来的我,右手挟个小小的包袱,在淡黄光霭的向西街道上,茫然地踯躅[10]。

这时正是一九二五年的秋天——残酷的异乡的秋天。

虽然昨夜在山里人家用完了最后的一文钱,但这一夜的下宿处,总得设法去找的,而那住下去的结果将会怎样,目前是暂时不用想象。

铺面卖茶的一家鸡毛店里,我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

把包袱寄在柜上,由闪有小聪明眼光的幺厮使着欺负乡下人的脸色,引我到阴暗暗的一间小房里。这里面只放一张床,床上一卷肮脏的铺盖,包着一个白昼睡觉的人,长发两寸的头,露在外面。

幺厮呼喝一声:“喂!”

那一卷由白变黄以至于污黑的铺盖,蠕动了几下,伸出一张尖下巴的黄脸,且抬了起来,把两角略现红丝含着眼屎的眼睛张着,不高兴地望望幺厮的脸,又移射着我。

“你们俩一床睡!”幺厮手一举,发出这道照例的命令,去了。

睡的人“唔”的一声,依然倒下,尖下巴的黄脸,没入铺盖卷了。

我无可奈何地在床边坐下。

这同陌生人一床睡的事,于我并不觉得诧异。我在云南东部山里漂泊时,好些晚上都得有闻不识者足臭的机会。如今是见惯不惊了。

屋里,比初进去时,明亮些了。

给烟熏黄的粉壁上,客人用木炭写的歪歪斜斜的字也看得十分清楚。

“出门人未带家眷……”这一类的诗句,就并不少。但我一天来没有吃饭,实在提不起闲情逸致来叹赏这些吃饱饭的人所作的好东西。

我得去找点塞肚皮的,但怎样找,却还全不知道,只是本能地要出去找罢了。

我到街上乱走,拖着微微酸痛的腿,如同战线上退下来的兵。

饭馆子小菜下锅的声响,油烟播到街头的浓味,诱出我的舌尖,溜向上下唇舐了两舐,虽然我眼睛早就准备着,不朝那挂有牛肉猪肉的铺面瞧。

这时我的欲望并不大,吃三个烧饼,或者一堆干胡豆,尽够了。

我缓缓地顺着街边走,向着那些伙计匆匆忙忙正做面饼铺面,以及老太婆带着睡眼坐守的小吃摊子,溜着老鹰似的眼睛。喉头不时冒出馋水,又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叫化子三口吃完一个烧饼的故事,闪电般地掠上我的心头,是这样:他,一个褴褛的叫化子,饿急了,跳到烧饼摊前,抢着两三个冷硬的烧饼,转身就跑,连忙大口地咬,拼命哽下。等老板捏着擀面棒气呼呼地打来时,他已三口吃完了一个。

这故事在我的心里诱起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一种嘲弄地道:“你有三口咽完一个冷烧饼的本事么?”

另一种悲凉地答道:“没有!”

嘲弄的更加嘲弄道:“没有?那就活该捱饿!”

吃了饭没钱会账的汉子,给店主人弄来头顶板凳当街示众的事,也回忆起了,地点似乎在成都。不知昆明的老板,对待一个白吃的客人,是采用怎样的手段,想来总不是轻易放走的吧。

肚子里时而发着咆哮声,简直是在威逼我。脑里也打算乱采这么一下:做个很气派的风度,拐着八字足走进饭馆,拣一方最尊的座位坐着。带点鼻音叫旁边侍候的伙计,来肥肉汤一大碗,干牛肉一大盘,辣椒酱一小碟……舒舒服服地饱吃一顿。

然而,料到那饭后不轻的处罚,可就难受。

只有找点东西卖了。卖东西,就很生问题,包袱还放在柜上,要当老板面前取出东西卖,似觉不妥,这非晚上再为设法不行。而且,可卖的东西,除了身上的毛蓝布衫子外,包袱里的衣裤,都是脏的,有的甚至已脱了一两个纽扣。给老太婆填鞋底,作小孩的垫尿布,倒满有资格,要别人买来穿,那就全不可能。至于书,虽有两三本,可是边角通卷起了,很坏。当然那些残书摊的老头儿,看见了,便会摆手不要的。总之,就我的全部所有变卖不出一文钱来。

一面走,一面思索,脑子简直弄昏了。

直到檐头河也似的天空渐渐转成深蓝,都市的大街全换上了辉煌的新装时,我才转回店里。

店老板的一家人,正在吃着饭。我连忙背着灯光,又吞了几口馋水。

托词取得了包袱之后,拿到小房间里打开看。这一晚要同我一床睡的黄脸尖下巴人,早已溜出去了。包袱里找得一双精致的草鞋,细绒绳作的绊结,满新的。

我由成都到昆明,这一个多月的山路,全凭两只赤裸裸的足板走。因为着布鞋,鞋容易烂,经济上划算不来。着草鞋,倒是便宜,但会磨烂足皮,走路更痛得难忍。因此,在昭通买好的一双草鞋,就躲在我包袱里,跟我走了一两千里的路。这在当时是可以带也可以丢弃的东西,料不到如今会成了我的一份不小的财产。拿到十字街头去拍卖吧,马上心里快活起来了。

草鞋塞在裤裆里,满神气地、又像作贼一般逡[11]出店外。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看看两头没有警察的影子,便忙从裤裆里取了出来。摆出做生意人的正经嘴脸,把货拿到灯光灿烂的街上,去找主顾。

立刻想着:这该怎样措词,才使人家看不出我是仅仅拍卖一双,价钱上不致折本呢?

这简直是一般的原则:货在商人店里,贵得如同宝贝,真是言不二价的;等落到你我手中,而要拍卖的时候,虽然你并不曾用过,可那价钱就照例减少一半。这双草鞋,由我的手托到街头标卖,准于亏本了,还说什么呢?然而,我不能听其得着自然结下的局面,我得弄点小聪明,就是装假也不要紧。真的,为了必须生存下去,连贼也要作的,如果是逼到非饿死不可的时候。围绕我们的社会,根本就容不下一个处处露出本来面目的好人。真诚的好人,也可以生活的话,那须要另一个新的天地了。假如我一进店时就向店老板申明,来的我正饥饿着,店账毫没把握,那我真要睡在街边吃警察的棒了。

依据这生存的哲理,我就向小贩摊边休息着的黄包车夫叫一面伸出拿草鞋的手。

“喂,你们要草鞋么?新从昭通带来一挑,这是一双样子,看!要不要?”

黄包车夫一个个把草鞋接递着,在小贩摊边的臭油灯下,摩挲着瞧。我背着手,像个有经验的老板样,观察着顾主们的神色。

一个喜爱地说:“这太贵了!”

一个摆摆短髭[12]的下巴道:“不经穿哪!”

一个悠然自足地说:“还是穿我们的麻打草鞋好!”

这行市,实在太坏,我有点着急了。忽然那卖花生胡豆的小贩,问我的价:“一双多少钱?”

“你要买几双?”作得真像卖过几百双草鞋似的样子问,“多,价钱就让一点。只买一双,就要四百文!”我就是照这个价钱买的,并不心狠,本想喊高一点,又怕失去这位好主顾。

“嘿,再添一点钱,就够买一双布鞋了!哪有这样贵?”小贩就装着不看货了,另把眼光射在摊子上,似乎在默数花生胡豆的堆数。

我抓着草鞋给他看,说:“看,这是昭通草鞋哪!”其实昭通草鞋之所以特别于昆明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只是装成像行家也似地在说话。

“不管你什么昭通来的,草鞋总是草鞋,不像蛋会变鸡嘞!”小贩微微地歪着嘴讥讽我起来了。

我的脸,不知怎的,登时红了,气忿忿地拿着草鞋就走。

“两百文!卖吗?”他突然还我一个价钱。

“三百五!”我掉头答,足放松一点。

“一个添,一个让,二百五。”一个黄包车夫打总成。

“就是他说的好了!”小贩高声叫着我,我站住了。

“三百!一个也不少!”坚持我的价钱。

“去你的!不要了。”

我去走了一大转,找了一大批主顾:黄包车夫、脚夫、小贩、小伙计。像留声机器把话重说了许多次:一挑草鞋……样子一双……买得多就减价。然而,结果糟糕得很,不是还价一百六,就是—百八,仿佛他们都看穿了我是正等着卖了草鞋才吃饭的。

我没有好办法了,就只得仍走回去找这卖花生胡豆的小贩,由二百五的价钱卖出。但他却拿出不摆不吃的嘴脸,鼻子里哼哼地应我。大概我刚才挂的假面孔,已给窘迫的神气撕掉了。因此,落得他目前装模作样。最后,他才“唔”的一声说:“不要!这草鞋不经穿哪!”

这真是碰了一个很响的壁锣,我掉身就跑。

“好!两百,两百!”他又这样抓住了我。

这一声是实际地比一百八多了二十文,而这二十文之于此时此地的我,价值是大到无可比拟。于是我就卖给他了。

酱黄色的铜板(一枚值二十文)由他的手一枚一枚地数放在我的掌上,一共十个。我小心得很,又把铜板一个一个地掷在阶石上,听听有没有哑板子——这举动,全不像一个贩卖一挑货物的商人了,但我已顾不到这些。

同时侧边的黄包车夫说:“呵,两百文一双,那我们也要了。再去拿几双来!”

“不卖了,不卖了!”我有点气。但这气不久就消失了。

如同在袋里放了十个银元,欢愉在我的唇边颤动。

我走进一家烧饼店,把十个铜板握在左手里,右手伸出去选那大一点的烧饼;一面问着价钱。缠着洋面口袋改成围腰的伙计回答:“一个铜板一个!”

我想着用当二十的铜板,当然可买两个了。便铛的一声丢了一个在摊上,两个黄黄的热烧饼便握在我的手里了,正动身要走,伙计叫起来了:

“喂,还要一个铜板!”

“嗯,你说的一个铜板一个饼,是当十的铜板,还是当二十的?”我诧异地问。

“全城都没有当十的铜板了!”伙计的声音已放低,似乎业已悟出我是远乡的人。

再丢下一个铜板之后,对于现存的财产,就没有刚才那么乐观了。

我走到灯光暗淡的阶石上坐着,匆忙地大嚼我的烧饼。

昆明初秋的凉意,随着夜的翅子,掠着我的眉梢了。

头一个饼,连我也不明白是怎样哽完了的。第二个,我得慢些嚼。咬了一口,从饼心里溢出来的热香,也已嗅着。越吃越好吃,完了,还渴想要,觉得有点不对。像悭吝老头子警告放浪儿子那样的心情,竟也有了。

终于忍不住,后来又去另一家店里买一个。全部的财产就消耗去十分之三,然而,到底还没有饱。不过,人是恢复元气了。

有了元气的我,就走进夜的都市的腹心,领略异地的新鲜,一面还伸出舌头去舐舐嘴角上的烧饼屑。

滇越铁路这条大动脉,不断地注射着法国血、英国血……把这原是村姑娘面孔的山国都市,出落成一个标致的摩登小姐了。在她的怀中,正孕育着不同的胎儿:从洋货店里出来的肉圆子,踏着人力车上的铃子,瞠啷瞠啷地驰在花岗石砌成的街上,朝每夜觅得欢乐的地方去。那些对着辉煌的酒店、热闹的饭馆,投着饥饿眼光的人,街头巷尾随处都可以遇着。卖面包的黑衣安南[13]人,叫着“洋巴巴”的云南声调,寂寞地走在人丛中,不时晃在眼前,又立即消失。

拥有七个铜板的财产,在各街闲游,仿佛我还不算得怎样地不幸福了。

夜深回去。这要同我一床睡的人,悄然地坐在床边吸烟。他对我投一个温和的眼光;同时一支烟,很有礼貌地送在我的手头。我望见他递给烟支的手颈,密散着黑顶的红点,登时使我怕起来了。“呵呀,今晚要同一个生疳疮的人睡,怎了得!”这由心里弹出的声音,幸好忍在唇边了,我才仍然有礼貌地把烟支退了。当他偶然抓抓身上的时候,我周身的皮子,也急地发着痒了。我不得不去找老板另换房间,他却白着眼睛给我一个干脆的拒绝。

同我睡的伙伴,是终夜醒着,不住地抓他的腿,抓他的背,抓他的肚皮,抓他的足板……

我憎恶着,恐惧着,昏昏迷迷地度了一个不舒服的初秋之夜。

柒 蛇与塔/聂绀弩

导读: 作为我国四大“民间爱情故事”之一的《白蛇与许仙》,带给人们对爱情的另一种浪漫而无畏的遐想。爱情之中有无森严、不可逾越的藩篱?白素贞被镇塔下、许仙出家是不是一种爱情的代价?且看这篇民国三十年(1941年)的文章如何诉说。

白蛇与许仙,在中国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写这故事的有好几种书,我最爱《警世通言》上的“白娘子”。

从那故事看来,白娘子是个极人情也极人性的平凡的女性,她爱许仙,嫁给许仙,后来为法海收服;文情简单朴素,使人感到一点淡淡的无名的悲哀,是中国短篇中的杰作。别的书就铺张得厉害,什么水漫金山,压在雷峰塔下,许仕林祭塔等等。

蛇,纠缠,毒,用它比女人,是颇有些憎恶意思的。但这意思,在一般人中间,似乎并不怎样普遍,深刻。写白蛇故事书的人,讲、读、听这故事的人,就都不怎样憎恶她;刚刚相反,许多人似乎还同情她。用老话说,这叫做“公道自在人心”。水漫金山,当然会荼毒了许多生灵的吧,但人们还是并不憎恶,好像明白那责任该法海来负。本来,你出家人,管人闺阃[14]则甚?

把她压在雷峰塔下,而且永久压下去,实在是一件不平的事。她不过找她的丈夫,要她的丈夫回家,犯了什么法呢?就叫她不见天日,身负重负,动也不能动一下,这日子怎么过呀!这是我们愚民百姓所常常盘算的。

中国没有大悲剧的故事,什么都让它大团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快人心。白蛇被压,还来个许仕林中状元,衣锦荣归,奉旨祭塔,也不脱此例。有人说这是不敢正视现实,是说谎,恐怕是不错的。但也可以有另外的说法。即我们中国人于是非善恶之间,取舍极严,关心极大。蛇已经被压下去了,没有任何法力的我们愚民百姓无法挽救,但对于她的含冤却耿耿在心,对于她的凄凉情况;又抱着无限同情,难道慰问一下也不可以吗?于是产生了自己的创作:祭塔。状元公许仕林也者,何尝是白蛇与许仙的儿子呢,不过是我们愚民百姓派去的代表而已。探监,甚至到学校里访女同学,不都要说得沾亲带故的吗?

若干年前,雷峰塔倒了。倒的原因,据说,是因为人们偷砖。砖,可以造墙。纵然不过是砖吧,年深日久,就成了古董,可以赏玩,可以卖钱。甚至一说:塔是镇妖的,砖当然也可以避邪。所以偷。天乎冤哉,刚刚把偷砖者的本意忘掉了!本意如何?曰:要塔倒;要白蛇恢复自由。愚民百姓也自有愚民百姓的方法和力量。

捌 过去(节选)/郁达夫

导读: 生命中,有些事情错过了,还能再来吗?有些感情过去了,还能再追回来吗?

我看着你的迷人的脸庞,想象着你无限的美好,陶醉于昔日的欢声笑语,可我此生是否注定只能看到你的背影?那么,郁达夫先生在民国十六年(1927年)写就这篇文章,带给我们什么样的期待呢?敬请阅读!

(一)

空中起了凉风,树叶煞煞的同雹片似的飞掉下来,虽然是南方的一个小港市里,然而也象能够使人感到冬晚的悲哀的一天晚上,我和她,在临海的一间高楼上吃晚饭。

这一天的早晨,天气很好,中午的时候,只穿得住一件夹衫。但到了午后三四点钟,忽而由北面飞来了几片灰色的层云,把太阳遮住,接着就刮起风来了。

这时候,我为疗养呼吸器病的缘故,只在南方的各港市里流寓[15]。十月中旬,由北方南下,十一月初到了C省城。恰巧遇着了C省的政变,东路在打仗,省城也不稳,所以就迁到H港去住了几天。后来又因为H港的生活费太昂贵,便又坐了汽船,一直到了这M港市。

说起这M港,大约是大家所知道的,是中国人应许外国人来互市的最初的地方的一个,所以这港市的建筑,还带着些当时的时代性,很有一点中古的遗意。前面左右是碧油油的海湾,港市中,也有一座小山,三面滨海的通衢[16]里,建筑着许多颜色很沉郁的洋房。商务已经不如从前的盛了,然而富室和赌场很多,所以处处有庭园,处处有别墅。沿港的街上,有两列很大的榕树排列在那里。在榕树下的长椅上休息着的,无论中国人外国人,都带有些舒服的态度。正因为商务不盛的原因,这些南欧[17]的流人[18],寄寓在此地的,也没有那一种殖民地商人紧张横暴的样子。一种衰颓的美感,一种使人可以安居下去,于不知不觉中消沉下去的美感,在这港市的无论哪一角地方都感觉得出来。我到此港不久,心里头就暗暗地决定“以后不再迁徙了,以后就在此地住下去吧”。谁知住不上几天,却又偏偏遇见了她。

实在是出乎意想以外的奇遇,一天细雨蒙蒙的日暮,我从西面小山上的一家小旅馆内走下山来,想到市上去吃晚饭去。经过行人很少的那条P街的时候,临街的一间小洋房的棚门口,忽而从里面慢慢地走出一个女人来。她身上穿着灰色的雨衣,上面张着洋伞,所以她的脸我看不见。大约是在棚门内,她已经看见我了——因为这一天我并不带伞——所以我在她前头走了几步,她忽而问我:“前面走的是不是李先生?李白时先生!”

我一听了她叫我的声音,仿佛是很熟,但记不起是哪一个了,同触了电气似的急忙回转头来一看,只看见了衬映在黑洋伞上的一张灰白的小脸。已经是夜色朦胧的时候了,我看不清她的颜面全部的组织;不过她的两只大眼睛,却闪烁得厉害,并且不知从何处来的,和一阵冷风似的一种电力,把我的精神摇动了一下。

“你……?”我半吞半吐地问她。

“大约认不清了吧!上海民德里的那一年新年,李先生可还记得?”

“噢!唉!你是老三么?你何以会到这里来的?这真奇怪!这真奇怪极了!”

说话的中间,我不知不觉地转过身来逼进了一步,并且伸出手来把她那只带轻皮手套的左手握住了。

“你上什么地方去?几时来此地的?”她问。

“我打算到市上去吃晚饭去,来了好几天了,你呢?你上什么地方去?”

她经我一问,一时间回答不出来,只把嘴颚往前面一指,我想起了在上海的时候她的那种怪脾气,所以就也不再追问,和她一路的向前边慢慢地走去。两人并肩默走了几分钟,她才幽幽地告诉我说:“我是上一位朋友家打牌去的,真想不到此地会和你相见。李先生,这两三年的分离,把你的容貌变得极老了,你看我怎么样?也完全变过了吧?”

“你倒没什么,唉,老三,我吓,我真可怜,这两三年来……”

“这两三年来你的消息,我也知道一点。有的时候,在报纸上就看见过一二回你的行踪。不过李先生,你怎么会到此地来的呢?这真太奇怪了。”

“那么你呢?你何以会到此地来的呢?”

“前生注定是吃苦的人,譬如一条水草,浮来浮去,总生不着根,我到此地来,说奇怪也是奇怪,说应该也是应该的。李先生,住在民德里楼上的那一位胖子,你可还记得?”

“嗯,……是那一位南洋商人不是?”

“哈,你的记性真好!”

“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他和我一道来此地呀!”

“噢!这也是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哩!”

“什么?”

“他已经死了!”

“这……这么说起来,你现在只剩了一个人了?”

“可不是么!”

“唉!”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走到去大市街不远的三岔路口了。她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打算明天午后来看我。我说还是我去访她,她却很急促地警告我说: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你不能上我那里去。”

出了P街以后,街上的灯火已经很多,并且行人也繁杂起来了,所以两个人没有握一握手,笑一笑的机会。到了分别的时候,她只约略点了一点头,就向南面的一条长街上跑了进去。

经了这一回奇遇的挑拨,我的平稳得同山中静水湖似的心里,又起了些波纹。回想起来,已经是三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她的年纪还没有二十岁,住在上海民德里我在寄寓着的对门的一间洋房里。这一间洋房里,除了她一家的三四个年轻女子以外,还有二楼上的一家华侨的家族在住。当时我也不晓得谁是房东,谁是房客,更不晓得她们几个姐妹的生计是如何维持的。只有一次,是我和她们的老二认识以后,约有两个月的时候,我在她们的厢房里打牌,忽而来了一位穿着很阔绰的中老绅士,她们为我介绍,说这一位是她们的大姐夫。

……

(二)

我当时刚从乡下出来,在一家报馆里当编辑。民德里的房子,是报馆总经理友人陈君的住宅。当时因为我上海情形不熟,不能另外去租房子住,所以就寄住在陈君的家里。陈家和她们对门而居,时常往来,因此我也于无意之中,和她们中间最活泼的老二认识了。

听陈家的底下人说:“她们的老大,仿佛是那一位银行经理的小。她们一家四口的生活费,和她们一位弟弟的学费,都由这位银行经理负担的。”

她们姐妹四个,都生得很美,尤其活泼可爱的,是她们的老二。大约因为生得太美的原因,自老二以下,她们姐妹三个,全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仍找不到一个适当的配偶者。

……

她们姐妹中间,当时我最爱的是老二。老大已经有了主顾,对她当然更不能生出什么邪念来,老三有点阴郁,不象一个年轻的少女,老四年纪和我相差太远——她当时只有十六岁——自然不能发生相互的情感,所以当时我所热心崇拜的,只有老二。

她们的脸形,都是长方,眼睛都是很大,鼻梁都是很高,皮色都是很细白,以外貌来看,本来都是一样的可爱。可是各人的性格,却相差得很远。老大和蔼,老二活泼,老三阴郁,老四——说不出什么,因为当时我并没有对老四注意过。

……

在这一种情形之下,我和她们四姐妹,对门而住,来往交际了半年多。那一年的冬天,老二忽然与一个新自北京来的大学生订婚了。

这一年旧历新年前后,我的心境,当然是惑乱得不堪,悲痛得非常。当沉闷的时候,邀我去吃饭,邀我去打牌,有时候也和我去看电影的,倒是平时我所不大喜欢,常和老二两人叫她做阴私鬼的老三。而这一个老三,今天却突然在这个南方的港市里,在这一个细雨蒙蒙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见了。

(三)

……

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两人上苏州去的一夜旅行。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两人默默地在电灯下相对的情形。我想起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在她的帐子里叫我过去,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捡起来的声气。然而我当时终于忘不了老二,对于她的这种种好意的表示,非但没有回报她一二,并且简直没有接受她的余裕。两个人终于白旅行了一次,感情终于没有接近起来,那一天午后,就匆匆地依旧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来了。过了元宵节,我因为胸中苦闷不过,便在报馆里辞了职,和她们姐妹四人,也没有告别,一个人连行李也不带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里去,想去把我的过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烦闷葬了。嗣后两三年来,东飘西泊,却还没有在一处住过半年以上。无聊之极,也学学时髦,把我的苦闷写出来,做点小说卖卖。

……

自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差不多总抽空上我那里来。

……

那一天早晨,天气很好。午后她来的时候,却热得厉害。到了三四点钟,天上起了云障,太阳下山之后,空中刮起风来了。她仿佛也受了这天气变化的影响,看她只是在一阵阵的消沉下去,她说了几次要去,我拼命地强留着她,末了她似乎也觉得无可奈何,就俯了头,尽坐在那里默想。

太阳下山了,房角落里,阴影爬了出来。南窗外看见的暮天半角,还带着些微紫色。同旧棉花似的一块灰黑的浮云,静静地压到了窗前。风声呜呜地从玻璃窗里传透过来,两人默坐在这将黑未黑的世界里,觉得我们以外的人类万有,都已经死灭尽了。在这个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里,不知沉浸了几久,忽而电灯象雷击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她的黑呢旧斗篷,从后边替她披上,再伏下身去,用了两手,向她的胛[19]下一抱,想乘势从她的右侧,把头靠向她的颊上去的,她却同梦中醒来似的蓦地站了起来,用力把我一推。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门,跑回家去,所以马上就跑上房门口去拦住。她看了我这一种混乱的态度,却笑起来了。虽则兀立在灯下的姿势还是严不可犯的样子,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脸上筋肉的紧张也松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我就大了胆,再走近她的身边,用一只手夹斗篷地围抱住她,轻轻的在她耳边说:“老三!你怕么?你怕我么?我以后不敢了,不再敢了,我们一道上外面去吃晚饭去吧!”

她虽是不响,一面身体却很柔顺地由我围抱着。我挽她出了房门,就放开了手。由她走在前头,走下扶梯,走出到街上去。

(四)

我们两人,在日暮的街道上走,绕远了道,避开那条P街,一直到那条M港最热闹的长街的中心止,不敢并着步讲一句话。街上的灯火全都灿烂地在放寒冷的光,天风还是呜呜地吹着,街路树的叶子,息索息索很零乱地散落下来,我们两人走了半天,才走到望海酒楼的三楼上一间滨海的小室里坐下。

坐下来一看,她的头发已经为凉风吹乱;瘦削的双颊,尤显得苍白。她要把斗篷脱下来,我劝她不必,并且叫伙计马上倒了一杯白兰地来给她喝。她把热茶和白兰地喝了,又用手巾在头上脸上擦了一擦,静坐了几分钟,才把常态恢复。那一脸神秘的笑和炯炯的两道眼光,又在寒冷的空气里散放起电力来了。

“今天真有点冷啊!”我开口对她说。

“你也觉得冷的么?”

“怎么我会不觉得冷的呢?”

“我以为你是比天气还要冷些。”

“老三!”

“……”

“那一年在苏州的晚上,比今天怎么样?”

“我想问你来着!”

“老三!那是我的不好,是我,我的不好。”

“……”

她尽是沉默着不响,所以我也不能多说。在吃饭的中间,我只是献着媚,低着声,诉说当时在民德里时的情形。她到吃完饭的时候止,总共不过说了十几句话,我想把她的记忆唤起,把当时她对我的旧情复燃起来,然而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却终于是不曾为我所动。到末了我被她弄得没法了,就半用暴力,半用含泪的央告,一定要求她不要回去,接着就同拖也似的把她挟上了望海酒楼间壁的一家外国旅馆的楼上。

夜深了,外面的风还在萧骚地吹着。五十支的电光,到了后半夜加起亮来,反照得我心里异常的寂寞。室内的空气,也增加了寒冷,她还是穿了衣服,隔着一条被,朝里床躺在那里。我扑过去了几次,总被她推翻了下来,到最后的一次她却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又断断续续地说:

“李先生!我们的……我们的事情,早已……早已经结束了。那一年,要是那一年……你能……你能够象现在一样的爱我,那我……我也……不会……不会吃这一种苦的。我……我……你晓得……我……我……这两三年来……!”

说到这里,她抽咽得更加厉害,把被窝蒙上头去,索性任情哭了一个痛快。我想想她的身世,想想她目下的状态,想想过去她对我的情节,更想想我自家沦落的半生,也被她的哀泣所感动,虽则滴不下眼泪来,但心里也尽在酸一阵痛一阵地难过。她哭了半点多钟,我在床上默坐了半点多钟,觉得她的眼泪,已经把我的邪念洗清,心里头什么也不想了。又静坐了几分钟,我听听她的哭声,也已经停止,就又伏过身去,诚诚恳恳地对她说:

“老三!今天晚上,又是我不好,我对你不起,我把你的真意误会了。我们的时期,的确已经过去了。我今晚上对你的要求,的确是卑劣得很。请你饶了我,噢,请你饶了我,我以后永也不再干这一种卑劣的事情了,噢,请你饶了我!请你把你的头伸出来;朝转来,对我说一声,说一声饶了我吧!让我们把过去的一切忘了,请你把今晚上我的这一种卑劣的事情忘了。噢,老三!”

我斜伏在她的枕头边上,含泪的把这些话说完之后,她的头还是尽朝着里床,身子一动也不肯动。我静候了好久,她才把头朝转来,举起一双泪眼,好象是在怜惜我又好像是在怨恨我地看了我一眼。得到了她这泪眼的一瞥,我心里也不晓怎么的起了一种比死刑囚遇赦的时候还要感激的心思。她仍复把头朝了转去,我也在她的被外头躺下了。躺下之后,两人虽然都没有睡着,然而我的心里却很舒畅的默默的直躺到了天明。

早晨起来,约略梳洗了一番,她又同平时一样的和我微笑了,而我哩!脸上虽在笑着,心里头却尽是一滴哭泪一滴苦泪的在往喉头鼻里咽送。

两人从旅馆出来,东方只有几点红云罩着,夜来的风势,把一碧的长天扫尽了。太阳已出了海,淡薄的阳光晒着的几条冷静的街上,除了些被风吹堕的树叶和几堆灰土之外,也比平时洁净得多。转过了长街送她到了上她自家的门口,将要分别的时候,我只紧握了她一双冰冷的手,轻轻地对她说:“老三!请你自家珍重一点,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恐怕很少了。”我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心里不晓怎么的忽儿绞割了起来,两只眼睛里同雾天似的起了一层蒙障。她仿佛也深深地朝我看了一眼,就很急促地抽了她的两手,飞跑的奔向屋后去了。

这一天的晚上,海上有一弯眉毛似的新月照着,我和许多言语不通的南省人杂处在一舱里吸烟。舱外的风声浪声很大,大家只在电灯下计算着这海船航行的速度,和到H港的时刻。

注:为便于读者理解,对本文进行了分节,并对部分文字进行了删减。

玖 葡萄架下的回忆/石评梅

导读: 此为民国“四大才女”之一石评梅女士,于民国十一年(1922年)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后并入北京师范大学)读书期间,和友人一起外出游玩的美好回忆。石评梅文风淡雅、清新,深受读者喜爱;她凄美而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更是令人扼腕流连;今日读到时年20岁的才女佳作,亦不由令人穿越神往!

生命之波,滔滔地去了,禁不住的还想,深沉的回忆。但有时他那深印脑海的浪花,却具着惹人不忘的魄力。在这生命中之一片碎锦,是应当永志的。一刹那,捉不住的秋又去了,但是不灭的回忆依然存在。

窗外的杨柳,很懊恼的垂着头,沉思她可怜的身世。那一缕缕的微笑,从瑟瑟的风浪中传出。在淡泊的阳光下,照出那袅娜的姿态,飘荡的影子,她对于这悲愁的秋望可像有无限的怨望!有时窗上的白纬纱,起伏飘荡的被风吹着,慢慢地挂在帐角上,但是一霎时,被一阵大风仍旧把他吹下来,拖在地板上。在沉寂中,观察一个极细微的事物,都含着有无限的妙理,宇宙的奥藏,都在这一点吗?

那时候我很疲倦的睡在床上,想藉着这时候休息一下,因为我在路上,已经两夜失眠了;但是疲倦的神,还是不屈不挠的,反把睡天使驱出关外,更睡不着了!虽然拢上眼睛,但是那无限的思潮,又在魔海中萦绕……莫奈何,只好把眼睛睁开,望望那窗外的杨柳和碧蓝的天,聊寄我的余思。这时候想不到我的朋友梅影君来访我!不但是沉闷中的安慰,并且是久别后的乍逢。晤面后那愉快的意线从各人的心房中射出,在凝眸微笑中,满溢着无限的温情。

我记得那是极温和的天气,淡淡的斜阳,射在苍黄的地毡上;我们坐在窗旁的椅上,谈别后的情况,她还告诉我许多令我永久记忆的事……不过我们未见面时所预备的话,都想不起;反而相对默然。后来首问我暑假中家居的成绩,可惜我所消磨岁月的,就是望着行云送夕阳。除过猛烈的刺激,深刻的回忆……高兴时随便写几句诗外,实在莫有可称述的一样成绩,不过梅影她定要我念几首给她听,后来我拗不过她的要求,想起一首《紫罗兰》来——因为她是殉了《商报》的纪念物,算是一种滑稽的记忆。我读给她的诗是——

当她从我面前低着头,匆匆走过去的时候,

她的心弦鼓荡着我的心弦,

牵引着我的足踵儿,

到了紫罗兰的面前。

花上的蝶儿,猛吃一惊,嗔人扰她甜蜜的睡眠;

但是花儿很愉快的娜袅舞蹈着,

展开她一摺一摺的笑靥[20]。

我想她心腔中,怀着什么疑团?

脑海里荡漾着什么波澜?

但是她准痴立着笑而不答!

当我无意中又遇着她的时候,

看她手里拿着鲜烂的花球,

衬着她玫瑰似的颊儿,乌云般的发儿,

水漾漾漆黑的眼珠儿,满溢着无穷的话头。

鸟儿的音韵好像她抑扬的歌声;

花儿的丰姿,不知她自然活泼的娉婷[21]。

当我慢慢的从紫罗兰的旁边离开她,

现着一点笑,

隐着一点愁。

她半喜半怨的倚着那紫罗兰不动。

人的痴心呵!

她恐怕旁人摘她的花。

朋友呵!

假如你脑海里镌深了她,

你随时能发现一朵灿烂的花,

又何必怕旁人摘她?

车轮和我的心轮一样,相扭着旋转;

我的心却在紫罗兰前。

小鸟笑着说:

朋友呵!

沉寂里耐着点吧!

不要把血和泪,

染在花瓣上,

使她永镌着心痛;

还不了你的怅惘沉闷!

我轻轻地读着,她静静地听。我知道她受了很深刻的刺激。

她说:“朋友啊!你干吗!向着深思之渊中求空幻的生活。愉快之波是生命流中的浪花,你不要令她忽略,把光阴匆匆地过去。你就是绞尽脑汁,破碎心血,你向人间曾否找到一点真诚的慰藉?你看清新高爽的野外那伟大自然界,都要待我们去赏玩她,涵化她。天空中的云霞,野外的锦绣都是自然魂灵的住所。她们都含着笑,仰着头,盼我们去伴他。人生一瞥,当及时行乐。虽然处的是寂寞沉闷的生活中,但是大地团团,又何处非乐土呢?你的思想,比我狭闷的多,这种理想,只好自然界去融化你。去年我读你的《亡魂》一篇,我那时很危险你的理想不觉悟,后来我接你的信,知道你近来是有些觉悟。不过恐怕是一时的冲动,不仅又要消灭了……”我听了她这番忠告,非常的感激,我的思想虽然是环境造成的,但是环境又是谁来造成的?可是懦弱的青年,只有软化在恶环境的淫威下呻吟;就是不然,也只好满腹牢骚,亢喉高唱罢了。在虚伪冷淡的社会里,谁人肯将他心上的一滴热血付与人!可知道在充满着灰尘的世界上,愉快都是狡黠的笑声,所以我宁愿多接触一点浑厚温和的自然界:安慰这枯燥的生活,我不愿随风徵[22]愿,在那满戴假面具的人群里讨无趣!梅影知我最深,她因我握别北京有二月余,水榭赏荷已为逝波。篱畔访菊,又当盛秋;于是她就提议要到城南公园一睹园林秋色。那时我很愉快的允许,遂去准备我们的行进,当我坐着车出宣武门[23]的时候,各种车和扰扰攘攘的行人,除了汽车内坐着很安详舒适的阔佬们外,他们面上都现着恐惧的神气!因为路窄人多,呜呜!前面汽车迎头来,呜呜!后面的汽车,又电驰般的追来了!他们的恐惧:都是怕卧在汽车下,把一生劳碌的梦惊醒来了,或者对于他们生命历程上发生的阻碍,有点觉悟。虽然这样说,但我过那门时,我觉悟了一生的开幕材料,无非是取给于这一刹那的小把戏台上的反映罢了。离公园门有十余步的距离,有一个兵,在石阶上,走来走去,他故意踏重他的皮靴表示他很赳昂的样子。他的职务是守卫而兼着收票。每当我来这儿购票的时候,他准表示他认识我是常游者的态度,并且我进了公园的时候,他准微笑着,低头踏着他皮靴上的泥尘,我看他是一个诚恳的服务者。

我进了园后门,觉着眼前出现一幅极美丽的景象。我们沿着草径走,极微细的足音,往往惊起草虫的鸣声,和蝴蝶的飞舞。那时斜阳挂在林外,碧蓝的天上,罩满了锦绣的云霞。我们慢慢地走着,领悟这人生一瞥中的愉快!自然呵!你具有了这种伟大的势力,为什么不把污浊的人心洗清,恶劣的世俗扫净?

绿荫如幕,覆在一角红墙下,分明的鲜艳。我们走过的时候,那树上的叶子,都瑟瑟地低声微语,地下的柔苔苍绿,杂着红霉的叶儿铺着,我想起那春天的红花在树上摇曳着,弄姿撒娇的样子,知道是做了一场春梦呵!

我们游到葡萄架下,停止我们的行进,作个暂时的休息。我们踱过了短桥,那桥下的水是尽其所能的灌园灌艺用的,发源是从井里汲上来的。虽然人工的小河,但流在这种静雅清净的福地,也别有风味,不致埋没他的本质。我们进了葡萄架下,一种清香沁骨,令人神醉。这时候,一个茶役上来招呼,他的态度,完全是一个纯洁的农夫。他来应酬客人也觉着许多天真态度,因为他没有带着平常茶役的假面具。

当时我们坐在架下的角上,上边有绿色的天然葡萄叶,密布着作了天棚,倒缀着许多滴露的葡萄,真令人液涎。从叶缝里能看见一线碧蓝的天纹,下面铺着一层碧苍青苔,踏下去软软的,做了天然地毯。一阵风过处,往往落些小叶,在我的襟上。我极力的镇定着我搏动的热血和呼吸,领受这一瞥中的愉快。现在青年人的幸福,也仅仅是这一途了。那时我回头看梅影,望着小桥下流水发呆!从我旁观者的观察和猜度知道她觉悟了人生观的大梦,到终久是要醒的。但是在这嚣杂烦扰的社会里,很难窥透着这一点。往往愈入愈迷,愈迷愈有味……虚荣的名利,驱使人牺牲了天良,摧残了个性,劳碌着把自己的躯壳作成个机械去适应社会——环境,并且要自相残杀流血漂橹。到那白杨萧萧杜鹃哀啼荒茫苍凉中都一样的藏身所在一黄土之下。回忆起来,不过在人生途中,做了一个罪恶和不觉悟的牺牲!人各有志,梅影虽然雄志赳昂,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为她生命中的光彩,发展她平生的抱负和雄才。不过她是藉以消磨那有生命的光阴。她有时为自然界的美一接触时,未尝不觉得是虚幻。我们是不能默默地讨论,宇宙间深奥神妙……往夕思绪飘然,灵魂要飞出去时,草上的小虫,夕阳下树上的秋蝉唧唧声把我们已飞的神思捕来!梅影一回顾,见我也立在她后面发呆,不禁得扑嗤的一笑,反把我吓了一跳。我们遂抛了那沉思的生活,转出了葡萄架后面见那一块广田分畦,种的各种蔬菜,夹杂的些野花,但却带着点憔悴的色彩,因为经了秋的缘故。有三五农夫似的园丁,蹲在那绿畦里,栽培蔬菜。他见那绿叶的大瓜,面上发出极愉快的微笑。他很乐意把全副的精神,都注在那茂盛实力的收获上。所以他很(热)诚地保护着她。

我们很不愿意离开这深刻缁[24]衣的葡萄架下,但无情的光阴板着脸又赶着我们去度黄昏黑暗的生活了。一刹那间的安慰,又匆匆地过去了,那时夕阳残霞照在一爿[25]昏黄的草地上,幻出各样的色彩,他也要着未别我们之先,发挥尽他的爱和光——因为他要去了。那黑暗的魔障逼来了!哦!葡萄架下的回忆也完了。我回忆时的时况,这回要叫人忆了……人生的波,匆匆去了。一点一点的浪花都织在脑海的波澜纹里了。一幕一幕不尽何时回忆了啊?

拾 养花人的梦/艾青

导读: 最能让人产生愉悦情绪的,或许就要数绿叶和红花了。这是因为,叶与花彰显了一种伟大的生命力,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到了叶和花,我们就会想到青春。正如这篇文章里,作者一句经典的话:“让所有的花都在她们自己的季节里开放!”

在一个院子里,种了几百棵月季花,养花的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每个月都看见花。月季的种类很多,是各地的朋友知道他有这种偏爱,设法托人带来送给他的。开花的时候,那同一形状的不同颜色的花,使他的院子呈现了一种单调的热闹。他为了使这些花保养得好,费了很多心血,每天给这些花浇水,松土,上肥,修剪枝叶。

一天晚上,他忽然做了一个梦:当他正在修剪月季花的老枝的时候,看见许多花走进了院子,好像全世界的花都来了,所有的花都愁眉泪睫地看着他。他惊讶地站起来,环视着所有的花。

最先说话的是牡丹,她说:“以我的自尊,决不愿成为你的院子的不速之客,但是今天,众姊妹们邀我同来,我就来了。”

接着说话的是睡莲,她说:“我在林边的水池里醒来的时候,听见众姊妹叫嚷着穿过林子,我也跟着来了。”

牵牛弯着纤弱的身子,张着嘴说:“难道我们长得不美吗?”

石榴激动得红着脸说:“冷淡里面就含有轻蔑。”

白兰说:“要能体会性格的美。”

仙人掌说:“只爱温顺的人,本身是软弱的;而我们却具有倔强的灵魂。”

迎春说:“我带来了信念。”

兰花说:“我看重友谊。”

所有的花都说了自己的话,最后一致地说:“能被理解就是幸福。”

这时候,月季说话了:“我们实在寂寞,要是能和众姊妹们在一起,我们也会更快乐。”

众姊妹们说:“得到专宠的有福了,我们被遗忘已经很久,在幸运者的背后,有着数不尽的怨言呢。”说完了话之后,所有的花忽然不见了。

他醒来的时候,心里很闷,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想:“花本身是有意志的,而开放正是她们的权利。我已由于偏爱而激起了所有的花的不满。我自己也越来越觉得世界太狭窄了。没有比较,就会使许多概念都模糊起来。有了短的,才能看见长的;有了小的,才能看见大的;有了不好看的,才能看见好看的……从今天起,我的院子应该成为众芳之国。让我们生活得更聪明,让所有的花都在她们自己的季节里开放吧。”

[1]1912年为民国元年,民国廿四年即为1935年。

[2]康有为(1858~1927年),广东省南海县人,清光绪廿一年(1895年)进士,曾与弟子梁启超等人倡导、推行戊戌变法,对儒学有精深的研究。

[3]“燕都”即北京,战国“七雄”时燕国的国都;1928~1949年,因中华民国的首都迁至南京,故又将北京改称“北平”;1949年后,复称北京。

[4]讣(fù)闻,即向亲友报丧的通知。

[5]吴道子(约680~759年),唐代画家,阳翟(今河南禹州)人。画史尊称吴生,被唐玄宗赐名道玄;被后世尊称为“画圣”,还被民间画工尊为祖师。

[6]《聊斋志异》,简称《聊斋》,俗名《鬼狐传》,是我国清代著名小说家蒲松龄(1640~1715年)创作的短篇小说集。全书共有短篇小说491篇,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7]施耐庵(1296~1371年),元末明初人,原名施彦端,扬州府兴化白驹场(今江苏大丰)人,著有我国“四大名著”之一《水浒传》。

[8]童伶,指少年戏剧演员。

[9]涔涔(cén),形容汗水从头上不断向下流的样子。

[10]踯(zhí)躅(zhú),形容慢慢地走,徘徊不前,同踟躇。

[11]逡(qūn),指退让、退却。

[12]髭(zī),指嘴上边的胡子。

[13]安南,越南古称。

[14]闺阃(kǔn),指妇女居住的地方,亦指家庭或闺房隐私。

[15]流寓,指流落他乡居住。

[16]通衢,指四通八达、宽敞平坦的道路。

[17]南欧,欧洲南部的简称,地理范围包括伊比利亚半岛、亚平宁半岛及巴尔干半岛的南部,也称为地中海欧洲,曾孕育了古希腊与古罗马文明。

[18]流人,指离开家乡,流浪外地的人。

[19]胛(jiǎ),人体部位名。即肩胛部。

[20]靥(yè),指酒窝儿,嘴两旁的小圆窝儿。

[21]娉(pīng)婷,用来形容女子姿态美好的样子,亦借指美人。

[22]徵,一读(zhǐ),古代五音之一;另一读(zhēng),“征”的繁体字,意为召集、会意。此处为第二个读音与含义。

[23]宣武门,明、清时北京内城九门之一,后演化为地片名;建于明代,初称顺城门,明正统四年(1439年)改称宣武,为京师内城南门之一;与东侧的崇文门相对,遵循古代“左文右武”的礼制,两门一文一武的对应,也取“文治武安,江山永固”之意。

[24]缁(zī),黑色;缁衣,指僧人穿的黑色衣服。

[25]爿(pán),可做量词,用于田地等,相当于“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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