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忽然僵住,眼睛直视女人的背影。他这才发现那真的是安然。
你听过《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开端的大鼓声吗以及他的第四交响曲末尾部分。假如你听过便更好理解此时东来的感受。那种贯穿勃拉姆一生的困惑:生命究竟意欲何为。
是的,生命究竟意欲何为?是安,现在在他生命即将消散之际,安,这个他最爱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这种情况不同于勃拉姆斯与克拉拉,他们是注定无法在一起的。也不同于柴可夫斯基和梅克夫人,他们本可以在一起。而东来和安是原本在一起的最后却分别了。至少东来是这样觉得。有段时间他自己也在反复思考当初安然究竟意欲何为?最后他不免以为也许只是一场游戏。这样想他又觉得愧对安然。可算作是备胎?本要见父母的。他实在想不出其中原因。进而无法确定那是否算作在一起。最后,他姑且称之为在一起。尽管他梦想着能够见安然一面,但他以为安是在国外。
安然缓缓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东来点点头。
这一个回身让东来的心脏几乎处于爆裂边缘。他感到迅猛的心跳正驱赶着血液涌出身体,他感到一阵眩晕稍稍挪了挪身子。安然还是那么美,米白色裙裤,蓝白相间的衬衣,尤其那一张红唇在白皙圆润的脸上如白色花海中央盛开的玫瑰。那双秋水微波清澈见底的眼让人想起蓝天白云蔚蓝的大海操场上奔跑的青春年华。她的长发仍搭在肩上,刘海弯向两颊。
“您好,先生,打完折是2600.刷卡吗?先生?”女孩重复了一遍
“奥,刷卡。”东来向柜台走了几步。“能帮我把它寄回家吗?邮费无所谓。”
“可以的。”
“谢谢。”
“记得把东西整理清楚,不要再出错了。”
“嗯。老板。”
说着安然走了出去,东来急忙跟在身后。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东来看着安的背影突然喊道“安。”
安停了下来并没有回头,
“你能。。。。”东来双手抓在衣角上“我能。。。跟着你吗?”
“跟着我?”安然转过身来,“随便。”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东来想走快点但他已无法加速,脸上的汗珠一滴滴滴在衣服上。
最后在一所幼儿园门前,安然站住脚步,她回头看了看他直接走了进去。
东来扶着围墙上的铁栅栏穿着粗气:
如此看来,安已经结婚了还有孩子了。应当祝福么?应当祝福,我已经没有恨的权利了。因为我堕落了,连最后的恨的权利也丧失了。那么祝福吧。祝福吧。
他的脸紧紧贴着栅栏,仿佛自己身在狱中。而这个监狱的氛围便是整个世界。这栅栏的意义便在于提醒他你身在狱中并且永远如此。
东边的乌云已经没过火车站,正向此袭来。假如是世界末日,想到这里,他用手在脸上轻轻扇了一下。从蛋糕店飘出的香味让他想起了第一次吃蛋糕的情景:那时他刚上大一,凭借优异的成绩拿到了奖学金。父亲过生日时,他买了一块蛋糕。晚上的时候父亲正在吃饭。他端着蛋糕出来,
“这是干什么?”父亲似乎有些生气。
“给你过生日么?”
“瞎胡闹嘛,不是。这个能退不?能退,明天退了。”
“不能。过生日嘛,吃点吧。”
“生日有什么好过的,不还都是一样。那是他们的活法。”
“要许愿的。”
“许什么愿,那都是骗人的。”
最后父亲也没许愿,他切开蛋糕。父亲只吃了一点便说不好吃,你自己吃吧。
当时他是有些生气的,便一个人吃完了整块蛋糕。
想到这,他不由笑了笑。
“偷自行车的父亲呀。”
他转而想起小时候爸爸骑着自行车带他到十里外的村子看电影,那是能放电影的在村中算是很有钱的了。而一旦有消息说某某村要放电影,周围的人吃过晚饭后必然早早准备着生怕错过开头。父亲带着他赶到时,电影已经演了一半。高点的地方比如围墙树上已被占领,父亲抱起他,他坐在父亲肩上便能看见一些,因为前面别的坐在大人肩上的孩子会左右乱动。他并不明白演的是什么只知道一个人两个人许多人打来打去落水了倒下了有的还能站起来而达人们则很投入。
“狗日的,尿尿也不说一声,下来。”
不知谁家孩子尿在了父亲身上,众人哈哈哈大笑。
最后他睡着了,隐隐约约记得是坐在前面的横梁上,父亲一手搂着自己一手扶着方向。
还有便是大棚歌舞,在空地上搭起很高很高的帐篷,里面有耍杂技的表魔术的唱歌跳舞的还有动物表演一般是猴子居多。每每开始这个时候,他是最开心又是最失落的。因为门票得3角几分,而他没有这么多钱。有时伙伴们不愿抛下他便一人出一点最后带他进去。但他的心里是不好受的。因为大部分孩子都是家长带着,而他的爸爸不愿意花这个钱。他能理解爸爸可心里还是难受。几次他望着高而尖的顶完全不理解他们是怎么弄出这么高的顶的。那便算是他小时候见过最高的顶了。后来演变成歌舞团,没了杂技动物。钱呢也是过事的人出,一段时间他认为这样很合理,毕竟杂技加上魔术动物太贵了。而歌舞团除了土行孙外还有一首歌是必唱的,那便是《站台》。都是穿着黑色皮革T恤的男人多半是长头发站在台上连蹦带跳的唱:
长长的站台漫长的等待
长长的列车
载着我短暂的爱
喧嚣的站台寂寞的等待
只有出发的爱
没有我归来的爱
哦~孤独的站台
哦~寂寞的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在等待
长长的站台漫长的等待
长长的列车
载着我短暂的爱
喧嚣的站台哦寂寞的等待
只有出发的爱
没有我归来的爱
哦~孤独的站台
哦~寂寞的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在等待
每每到最后演唱者会把话筒面向观众有的孩子还会跑上去等着唱最后一句:
我的心在等待在等待。
在最后一个字唱完后,那些长头发的便会由下往上甩头。
即便到现在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句要唱那么多遍。
“你还有理了?”安然一手牵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一手提着书包走了出来。
“哼。”小女孩也有些生气。
如此说来,这并非安的孩子。一丝希望在东来的内心荡开。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叫叔叔。”
“叔叔好。”小女孩弯了弯腰。
“妈妈说你要做红烧鱼了。”小女孩笑了起来。
“你们母女俩就这一个盼望。”
“妈妈说你做的红烧鱼最好吃了。我也这样觉得。小姨人长得漂亮,做饭还好吃。”
“刚刚为什么打架,还打两个男孩?”
“他们不愿意做我的男朋友,我就揍他们。”小女孩义正言辞。
“不要像你妈妈一样。”安然默默小女孩的脑袋。
“我妈妈说,不要像你小姨一样。”小女孩反驳道。
“喂。”安对东来喊道“还跟吗?”
“可以跟吗?”东来是想一直跟着。
“随便。”说话间安然领着小女孩已站在路口等红灯。
走过一个路口,她们拐进一个小区。电梯里,小女孩看着东来突然问道
“你是小姨的男友么?”
“嗯?”
“闭嘴。”安然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
一会电梯门开了,安然把手指放在门锁上,走了进去。把一双拖鞋摆在门口后边换上围裙走进厨房。
东来走到门口换上拖鞋,这个房间虽然只有一层但也很大了。仅客厅便有40平,酒柜上摆满了葡萄酒,电视对面的墙上挂了几张字画,两边放着盆栽。
“作业是把田字写三行,10以内加减法五行。听见了没有。”
“知道了。”小女孩极不情愿的把视线从电视上移到书包,掏出铅笔本子。
“你盯着点,别让他偷懒。”安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
“对我说吗?”东来问道。
“不然呢?”
“奥。”东来低头看了看小女孩,着实不知道怎么办,最后憋出一句“听话,写作业。”
小女孩趴在茶几上低着脑袋开始写字。东来看着她一笔一笔又一笔停顿片刻又一笔接一笔最后终于写完“田”字。
他拿起遥控开始看电视,当电视上出现动画片时,小女孩瞬间抬起头。东来赶忙换台,小女孩便继续写作业。一会又是动画片,小女孩抬起头笑了笑。把手放在东来手上。东来明白小女孩的意思,点点头,小女孩用手指放在嘴前小声。“嘘”。
电视上放的是《猫和老鼠》,两人都看得很认真。
厨房里的安然觉得不对劲,小家伙平时写作业总是絮絮叨叨的。她手拿青菜走了出来,一时间也被动画片吸引,三人都看起动画片。窗户外便是大风肆虐的欲雨的世界。
片刻后,小女孩抬起头看到安然,赶忙低头写起作业。东来抬了抬头看到身旁的安。
“你还真是。。”说着安然用掌心推了推东来的脑袋“让你监督,你还同流合污。”
说着,安然回到厨房,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
这一推让东来思索良久。原来这些年来从没有人这样推过他,或者说这样真实的生活化的对待他。他所面对的都是要么不可近处隔着桌子要么飞扬跋扈,自他声名鹊起后,都成了毕恭毕敬。他成了坐在桌子里面的人。即便是情人们也不会这样推他,她们很温顺绝大部分肢体语言便是撒娇。如此这般的对待他,恐怕全世界自己的一生中也只有安。
安的身影不时出现在厨房敞开的门边,他望了望窗外,大树被吹的斜了起来。
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安把鱼放进锅里。
“看什么,没见过做饭的。”
“奥。”东来仍旧看着。
“让一下。”
“奥。”东来找到了当初和安在一起的一些蛛丝马迹。
“给。”安把一小段黄瓜放在东来手上,自己拿着一大截咬了起来。“不吃吗?不吃拿来。”
东来把黄瓜塞进嘴里。
“安。”东来看着正在切菜的安轻身说道,此时一些雨点趴在玻璃上缓缓拉出一道裂痕。
“嗯。”
“我。。。。”东来双手揉了揉脸颊,“当时我父亲出了车祸。失去了记忆。我。。。”他的腮帮鼓了起来“我们家的情况。。。”突然他笑了笑。
安然虽然没有说话,可手里的刀却抖了一下。
突然,门开了,安然的姐姐安慧回来了。
“有客人吗?”安慧换上拖鞋看到了东来。她盯着东来看了一会,突然喊道“是你。那个作家。对。真的是你。”她喜出望外。
安从厨房走了出来。
“你们一起?”安慧笑着问道。
“是你懒还是佣人懒,用过的东西也不洗洗就放那。”
“你男朋友呀?”安慧小声问道。
“什么呀?”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同学。高中的。”安慧解开围裙。
“天呀,你怎么不早说。我一直想要他的签名的。”
这就是安然的性格,即便是自己的姐姐也不知道自己的故事。
“十分钟后就可以吃了。”安然边说边换鞋。
“你不一起吃吗?”
“不了,我晚上的飞机去巴黎。”
东来这时才发现在酒柜旁边的小台子上放着三张相框:安然一家人的合家照,她父母的遗像。
“每次都这么赶。能帮我签个名吗?”
“嗯。”
安慧从抽屉找到《诸神之国》和一个钢笔递给东来。
“写什么?”
“不是吧。”安慧乐的合不拢嘴“那你就写,送世上最美的女人安慧。”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
东来一笔一划写完这几个字。
“小安安,再见了。”安然蹲在地上勾鞋。小女孩跑过来抱着安然的脑袋在脸上亲了亲。
“你女儿又打架了。”安然起身,捋了捋衣服。
“不是吧。你又打架了?”
“你不走吗?”
“走。”说着东来换上鞋。
“有空常和和安然来玩。”
“好的。”
从小区出来,东来跟着安来到停车场。此时,雨点不算大但已很密。
“你还跟吗?我要去机场了。”安坐在驾驶位上看着站在旁边的东来。
“可以吗?”雨点打湿了东来的衣服。
“随便。”
东来急忙坐上车。
车子缓缓行驶在路上,整个城市下起了雨。路上的行人少了许多,有的急忙奔跑,有的躲在屋檐下。公交缓缓停了下来,门口已经堵了一群人。即便车上已经人满为患但还是有人挤了上去。
穿过十字路口时,路灯信号灯发出的光透过玻璃印在两人脸上。
安打开收音机传来《在那遥远的地方》。
车子很快驶过跨江大桥,沿着环江公路行驶着。
“安。”东来还是开口说道。
“嗯。”安点了点头,嘴巴鼓了起来。
“要是当初。。。”东来直起身子“那么你便会嫁给我,对吧。”
“都过去。。说那个干吗?”车子停了下来,几个路人走了过去。
其实,当初安然之所以想结婚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父亲患了绝症时日无多。她怕父亲放心不下自己。另一方面便是她真的爱东来,要知道那是她的第一次。当东来不能如约前来时,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被戏弄了。人年轻的时候总是爱恨分明敢爱敢恨。当天下午她便和父母一起去了美国。最后在父亲辞世前,和一个追求者在美国结了婚。假如他们都是穷人那么婚姻维持的时间会长许多。可是他们双方都很有钱。这段婚姻只维持了半年,两人便分道扬镳了。此后安然把所有心思用在事业上,尽管她完全不缺钱,可是她一旦停止忙碌就会伤心。忙绿成了她的镇痛药。我们很难知道安然是否后悔过。
“那么,你。。。给我打过电话吗?”
“问那个干吗?”
“我只是想知道。”
安然没有回答,只有收音机里的歌声:
我愿抛弃了财产
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她动人的眼睛
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她去放羊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安。”东来打断了沉默,他用大衣领遮住鼻子以下的部位,脸上的汗珠翻滚着,他的身体开始有些抽搐“我爱你。。。请停下车。”
安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还是停下了车,东来夺门而出。
此时,江面烟雾缭绕,豆大的雨点打在东来身上。
安低头看到座位上的血渍,忽然想起父亲病逝的样子。她急忙下车。
东来用力奔走但身体摇摇欲坠,还未走到河边,他便已经倒下。
他蜷缩着身子,看着红色世界中安然模糊的影子想起了初次在雨中寻找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