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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老万家的油瓶子

张学东

腊月一直不下雪,天色老是灰尘满布的样子。有时又似一堆刚刚拔下来的纷乱的鸦雀毛,一大片一大片压在屋顶上,跟人赌气似的,故意挡着日头的光,叫羊角村的老少个个都提不起精神头。唯独老万那张尖削的阴沉脸,倒突然转起了晴爽,逢人笑眯打眼的,一副光彩照人的样儿。

此时,离年关尚有半月呢,老万就颠颠地忙乱起来:推磨,碾米,扫尘,洗洗刷刷,拾掇院落,整理杂物,简直不像是他一贯的为人。说起来,这个老万其实不算老,四十将挂零,老人在世时,给他张罗着娶过媳妇。女人过门没几年,染一场大病,说是痨,咳得惊心动魄,后来夜里到底一口痰没咳出来,就撇下他到那边风凉去了,从此院里再听不到女人摧枯拉朽的亢亢声。老万就一个人过活,饥一顿,饱一顿,屋里院外邋里邋遢全没了生气,十多年日月熬得混沌不堪,不知不觉竟把自己熬成老气横秋的模样。大人娃娃见了都叫他一声老万,这“老”字或多或少沾了些戏谑和鄙夷的味道。

好事情总有些先兆。上午,猛然听得一阵鞭挂炸响,先是惊动了全村的看家狗,接着人们也纷纷跑到街路上,抻长脖子观望,便见老万骑着擦洗一新的旧车子,已兴兴头头地驶到他家门口了。再一细瞅,车子上还有俩人,前梁上有个扎了红头绳的女娃儿,七岁多光景;后倚架上端坐着梳着油光发髻、面色素净的女人,一看就知比老万小得多,人长得俊亮,配他绰绰有余了。

这时,老万停稳了车子,女人便款款落了地,脚上是一双用彩线绣了牡丹花样的黑平绒布鞋,手里拎着鼓鼓大大的一只红布包袱,那颜色夺人眼目,简直就是一团火。她仰起脸上上下下打量着老万家的院子,那架势多少有点儿视察的味道。老万一手扶车把,轻轻向前一欠身,另一只手就把横梁上的女娃儿抱了下来。想必一路上把那女娃的双脚空麻了,此刻一着地,她便一颠一跛龇牙咧嘴不得行动了。那梳油光头的女人忙过来,帮着他将娃儿搀了一把。这工夫,院里早迎出来三五个人,都是老万的远房亲戚,有的是头晚就赶来住下帮忙的。一个老妇人笑逐颜开地接过女人手里的红布包袱,轻轻拉着她的手,一面笑说着一面往里走;另一个中年男人也把女娃从地上抱了起来,羔啊蛋哄着她,怕她认生害羞。老万乘机把车子在院墙底下锁好,转过身一边朝围观的人群嘿嘿憨笑着,一边将双手伸进新崭崭的卡制服的两只兜里,用力掏了一掏,便天女散花般朝大伙一扬手,再一扬手,左右开攻,又是花生核桃,又是水果糖的,妇女娃娃们立时尖叫起来,原来是老万梅开二度,全村男女老少当然得跟着甜蜜那么一回了。

这个年过得最有滋味的,当数老万家了。

夜里,老万有了暖脚焐炕的女人;白天进门出户,那个女娃总爸啊爸啊地喊着老万,声音脆且嫩,听着很亲很亲,好像她原本就是老万亲生的闺女,不过是去远房亲戚家借宿了三年五载,这人长大些了又给送了回来,一点儿也不像是被改嫁的娘拖过来的小油瓶子。

大年三十,村里人都兴烧纸祭祖宗。傍晚,老万也端着柳条簸箕,簸箕里面有一碟荤菜,烧肉酸菜炖粉条,有一张刚炸出锅的葫芦瓤和白面的甜油饼子,另外还有一瓶刚从镇子上打回来的高粱烧。老万有些年没正经烧过纸了,今年上坟确实像模像样的。他兴致勃勃在前面走,新女人带来的那个小油瓶子紧跟在他身后,她手里也提着一卷儿刚打过元宝印的黄烧纸,一路颠颠小跑着,显得好不快活。

不一会儿,爷俩就到了干渠坝下的那片坟地。老万先找来一根干树棍,把坟头的枯叶柴草统统赶开,然后才恭恭谨谨地跪下,小油瓶子也跟着他跪倒在旁边。坟头有风,吹得那女娃儿额前的头发芦叶般奓起来。老万摸出火柴,点了一卷冥纸,火苗就扑猎猎抖晃起来。老万手有些颤,嘴里开始默默念叨,爷爷奶奶使钱来,爹啊妈啊使钱来。小油瓶子也嫩声细气地跟着念,出门前她妈特意交代过,叫她跟新爸爸一起来叨念万家的先人。

老万喊爷爷奶奶,她就喊太爷爷太奶奶,老万喊爹妈,她就喊爷爷奶奶,最后轮到老万喊凤霞使钱来,她就不知道该喊啥了,因为她还不知道那个神秘的凤霞到底是谁。她静下心来听老万念叨着:凤霞啊,今儿又是三十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在那边孤清得很,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啊!俗话说得好,孤火不肯着,独木难存活,我也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敢往前走这一步,你可千万别多心呀!今儿我领着娃娃来给你磕头,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我这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我年年都领娃娃来给你烧纸祭拜。

小油瓶子忽闪着一双黑眸,似懂非懂地听着,随后她也祷告了,不过是在心里。她喊那个凤霞作大妈,她觉得叫大妈亲切,就跟一家人一样,她让凤霞大妈一定多收些钱拿去使,想买啥好吃的就买啥。就这样念叨完毕,老万才开始一下一下泼散簸箕里端来的食物和烧酒,最后跟娃儿一起端端正正朝西面磕了三个响头。爷俩起身,离开坟地几步,他才回头给娃儿轻轻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将磕头时插进她头发里的小柴梗拣出来,见她鼻子冻得像红辣椒,忙拉起小油瓶子的手,沿着原路走回村里。

梳油光头的女人出门来迎接,腰上扎着一条花布围裙,那腰显得不臃也不细,不像村里多数妇女,石碾子样没了好形状,她手里正捏着扫炕的短笤帚,远远站在那等着他们。老万走到家门口,先把空簸箕递给女人,他自己蹲在路边点了一把柴草,火烧得正旺时,他就从那火堆上来回地跨了几跨,他又叫小油瓶子也过来跨。女娃皱着小眉头,胆怯地望着火苗,半天也不敢跳。老万笑着上前,一下子就将那小身子揽来架起,女娃吱地叫了一声,复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大概是他的大手触到了她胳肢窝里。任凭她笑个不停,他就那样带着她又来回在火堆上跨了几下,他嘴里念叨说,咱们好好燎个燥干,不怕那小鬼跟进屋。这时,女人便拿着笤帚走上前,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把这爷俩周身扫了遍。之后,一家三口转身进了院子。

暮色四合,风声渐歇了。老万家的灯也亮了,几扇小窗户便镀上一团团橘红色的柔光,新贴上去的喜字在玻璃上红得招摇,小院里氤氲着暖融融的饭食香气,有了女人和娃娃,这个家才像个家了。这时,女人已把刚刚煮好的饺子端上了桌子,她还特意斟了两盅子烧酒,两口子轻轻举杯碰了一下,声音很清脆很悦耳。这时,小油瓶子已从盘子里夹起一个白白胖胖的老鼠饺子,张口就去咬,不想它还很烫呢,她又咧着嘴吱啊吱啊叫唤了,惹得老万在一旁也嘿嘿起来。老万早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一次。家里多个娃儿,那气氛就是不一样。老万越看娃儿,心里就越欢喜。

头一个新年和着老万新婚的喜庆气,就这样美滋滋地在屋里弥散开来。

不等年过完,村里的娘们就摸清了这个当过几天寡妇的女人的底细。她在原先的男人那边生过一儿一女,她男人撒手撇下他们娘仨走了,夜里常有不三不四的汉子敲打她的门和窗,有时还学布谷鸟和野猫子瞎叫唤,搅得一家人心发慌,睡不踏实。娘家劝她趁着年轻再往前走一步,婆家也是怕夜长梦多坏了自家门风,就想让她早早改嫁了事,不过也提出个条件,那就是她二胎所生的那个儿子一定得留给他们。她起先也是不肯答应的,可禁不住三说两劝,想到毕竟自己还很年轻,往后路还长着呢,生儿育女有机会,也就狠下了心肠。如今老万娶了她,又乐意她拖着个小油瓶子过门,她呢逢人就说,老万心眼实,不嫌弃她有拖累,该知足了。

与此同时,大伙也知道老万家的这个小油瓶子名叫采玲,如今既然到了老万家,当然得随老万的姓,万采玲,叫起来脆生生的,很响亮,也好听。外人看起来多少有点儿不可思议,小采玲跟老万简直就是见面熟,整天小尾巴似的跟在老万身后。只要老万去镇街上买个啥东西,车子的前梁上总少不了她,一缕刘海儿随风芦叶样飘拂着。她似乎有点儿没心没肺,一点儿不觉得这个人是后爸,是陌生的汉子,跟自己不亲的,没有一丝的血脉关系。恰恰相反,小采玲总是爸啊爸啊叫得真切。惹得大伙又都暗暗垂涎老万,人家不费吹灰的力气,女人有了,闺女也有了。看来,老天爷真的长眼呢,没让老万白白煎熬那许多年的鳏夫光阴。

刚出正月十五,老万就着手起圈里的土粪。土粪就是农家肥,运送到麦地里均匀地摊撒开,耕种前再用犁铧翻一遍,对庄稼生长最有益,倒比那些进口的尿素二氨强得多。在圈里整整积累了一个冬天的土粪,厚得眼看顶到半墙头高了,现在还被冻得瓷瓷实实的,得用洋镐下力气刨挖,等刨松动了一层,再拿锹一下一下往圈墙外面扔。一上午下来,墙根底下就堆成了小山。

晌午过后,老万把架子车推出来,小采玲也跟出院来帮他打下手。她用双手抱着一根车辕,老万一锹一锹往车厢里装土粪,车身便越来越重了,土粪的重量通过车辕往小采玲的胳膊上走,压得她腿脚不时打晃。可她始终紧咬着牙关,脸蛋涨得通红通红的。老万不时抬头瞧一眼她,关切地问,玲儿你还能撑得住不,要不咱少装点儿。她不说话,直冲他点头,好像生怕一出声,力气会从身上跑出去,那样车子就会向上张起来翻掉。老万看到眼里,就不忍心了,忙把手里的空锹往车厢的土堆里一插,跑过去接她手里的车辕。她似乎还不肯松手,眨着眼睛说再上点吧,她还能坚持得住。老万说一口吃不出的大胖子,咱多跑两趟没事的,说着便抓起两根车辕,顺手将拉车的麻绳套在肩膀头上。

这时,小采玲才大口大口喘着气说,爸,我真的还能行呢。老万说你还小呢,又是个女娃儿家,万一累着了将来可不长个子。小采玲对搓了几下双手,说,爸我都快八岁了,不算小了。老万说别说八岁,十岁也是娃娃,你给我做闺女,我可不敢把你使坏了,要不你妈不答应。小采玲说我累不坏的,在那边的时候我天天都抱着弟弟,胳膊上可有劲了,不信你看。说着,就举起两只细胳膊,捏紧了拳头让他看。老万回头时,见她像是突然被沙尘迷了眼,泪水哗哗地淌下来。

老万就猜到,她准是想起自己弟弟了,他心里也不好受,想想把亲亲的一双小姐弟硬生生分开,搁谁都一样啊。老万不知说什么好,他天生笨嘴笨舌的,就埋头拉起车子上了村路,迎头遇到一个陡坡,还没等他下大气力,便觉得有股力量在后面推着,他扭头一看,是小采玲跟在后面帮他的忙。老万心头一热,赶紧出力拉车爬上了坡,下坡时他又回过头嘱咐采玲先回家去,她却说非要跟他一起下地里去。老万说去麦地还有一大截路呢,你还是回家暖和着去吧。小采玲说不冷,也不怕路远,我身上还热乎乎的。老万便没了话说,这闺女天生知道疼人的。别人都说他犯傻气,好端端地偏给家里添个外人的种,多双吃饭的筷子,将来还不是泼出去的水,到底图个什么呢。老万也曾犹豫过几回,现在看来,采玲真是个好娃儿。有采玲给自己当闺女,那是他老万前世修下的福分。

就这样老万在前面拉车,小采玲紧随在车后一路用力推搡,爷俩把一车土粪送到地里,等他卸了车,小采玲又要抢着拉空车子,老万好歹不依,说你还没有车架高呢,拉不动。小采玲嘟噜着嘴看了他一眼,说,我不想在家吃白饭,我也能干活。老万心头一酸,欲言又止,低头走到她跟前,二话不说,就把小采玲抱起来放到车厢里。又一本正经地嘱咐道,玲儿听话,一定坐稳了,咱们开车回家喽!说着就推起车子,一路有说有笑地往回走。整整一个下午,爷俩来来回回跑了四趟,圈里的土粪都起完了,小采玲也没嚷一声累乏,始终颠啊颠地给他打帮手,乐此不疲。

吃晚饭前,采玲妈打好了洗脸水,老万叫采玲先洗,又怕她弄湿了衣服,老万就伸手帮她去撸袄袖子,袖口小紧巴巴的,不容易撸上去。老万稍一用力,小采玲便下意识地一躲,小嘴吱了一声,虽然很轻,还是叫老万听到了。老万一愣,急忙拉过她的胳膊查看,才知道娃儿的两条小胳膊上,全被车辕条压得紫红紫红的,白天她竟一声不吭,都自己忍着了。老万差点掉下眼泪,沉默半晌,又伸手去摸了摸小采玲的脑门,心里别提是啥滋味了。而她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胳膊疼,反倒冲老万咯咯地笑着,又紧紧抓住他的手,大手小手一起放进盆里洗。

农家的日子没啥好说的,无非都是这样一锹一锹地往出刨挖着,一趟一趟肩扛车拉往返于田地和家园的小路上,风里雨里,磕磕绊绊,春种秋收,寒暑熬煎,直到灌罢了冬水,才能赋闲在屋,一家子人有了那份足实的欢声笑语。庄稼讲的是年成,小采玲也是一年一个新模样,个头又抽出一大截,一副眉清目秀的样子,女娃儿的肤色比老万的新女人还要白净。

老万就想送小采玲去上学。夜里,采玲妈凑到老万的枕头上说,照理我们采玲是家里的累赘,你能收留她让她有口饭吃,我就感激不尽了,还上啥学?老万说别人家的娃儿都念书识字学文化,咱们采玲总不能待在家当睁眼瞎。采玲妈说话虽那么说,可她究竟是个丫头,将来还不是别人家的货。老万听了半天不做声,女人便挨身过来,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胸膛上,一面轻抚摩着,一面幽幽地说,你再好好努把力,趁我还年轻,给你再生个胖儿子是正经。老万犹豫了一下,慢慢把自己的被窝卷往女人跟前靠了靠,女人的两条胳膊已缠住了他的脖子。黑暗中,老万下意识地朝采玲睡觉的地方望了一眼,娃儿当然跟他俩睡在一起,只不过老万两口子睡在东头,采玲一个人睡在西头,中间隔着两床被褥宽。每回夜里,老万都要煞有介事地张望那么一下,他心里一直有种很复杂很隐秘的感觉,好像小采玲总是醒着,正眨着一双黑黑的眼睛朝他们看着。

这个工夫,女人刺溜一下滑进老万的被窝里,老万条件反射似的粗喘了好几声,迷乱中笨手笨脚去搂她。这种事说来真怪,有时似乎根本由不得人,老万当然想生自己的儿子,他连做梦都想,可一挨这女人的身子,他就显得力不从心了,口干舌燥,虚汗直冒。他也纳闷得要命,难道是自己打光棍久了,那东西不中用了?女人意犹未尽地从被窝里爬出来,静默半晌,嘴里突然嘟囔道,都说光棍打三年,见了老母猪都稀罕得要命,你这到底是咋回事?老万沮丧地叹了口气,嗫嚅道,兴许是白天干活……累的……话音未落,女人便抢先回应他,干活干活,人家哪个男人白天不去干活?随后,她径自扭转身子,脸冲墙,闷声睡去。

老万到底还是送采玲进了村里的小学校,他还到镇上给她扯了一身新衣裳,学生娃得穿得像样点儿,不能叫旁人笑话。书包是采玲妈用一堆碎布头亲手缝的,采玲穿上新衣裳背着新书包,快活得像廊檐底下的燕子,进进出出。采玲白天念书,晚上回到家里,还得温习课文,做家庭作业。

家里统共一间旧屋子,还是老人在世时置下的,老万就开始琢磨要在屋山墙东边再加盖上一间小屋,采玲总不能老跟他俩在一起睡,况且,娃娃一天天大了,有些事情是该避开她了。夏天麦子一收割完,老万就在地里裁了一亩土坯,还脱了几十块炕面子,等这些东西晾晒干后,他用板车一车一车拉回家,齐整整地码在屋檐底下。转眼到了秋后,地里的农活基本结束了,椽梁、砖石、芦席等也都陆续预备齐全了,老万才提了烟酒,登门去请那些能工巧匠,盖房子的事总算定下来。

那些日子,家里来了好多帮忙干活的男人。老万当然也得身先士卒,抱土坯、搬石头、和泥沙;采玲妈整天在伙房里忙着给大伙做饭、烧水、烙烫面饼;采玲散了学,也急急忙忙赶回家,换上一身脏衣裳,跑着给爸妈打下手,或者,夹杂在干活的人群中,一会儿抱块砖头、递送工具,一会儿又挨个给大人端茶水。好多人都夸这闺女真懂事,说得采玲红了脸,垂下头,念了书的娃儿跟以前大不同了,羞脸渐重。

喂,万采玲啊,你妈给你找的后爸好不好?

嗯……

那你说说到底怎么个好法?

……心好。

那他对你好呢,还是对你妈好?

都好!

怕是对你妈比对你还好些吧,嘿嘿。

这个嘛……反正都好。

哈哈,说不上来了吧!那再问你,家里盖了新房给谁住?

爸说往后让我一个人住。

傻丫头,他那是怕你夜里偷听呢,他跟你妈要在被窝里说悄悄话……你懂不懂?

……

这些没头没尾的问话,总让采玲感到羞怯和脸烧,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恰好让老万听到了,就对那个无话找话的泥瓦匠说,她还是娃娃嘛,可别由着嘴瞎说。泥瓦匠干活那是没得说的,十里八乡也找不出第二个,可有一样,他这人有事没事嘴巴老是闲不住的,总爱跟旁人搭讪,尤其是见了大姑娘小媳妇。老万给闺女打圆场,他反倒兴头更足了,说老万啊老万,你这辈子摊上新嫂子那么个俊靓人,真是艳福不浅啊,要是换了我,非乐疯了不可!旁边的人也都相跟着起哄,说人家老万这叫有福之人不用愁,像你这无福之人忙断肠啊。老万听了,脸上红一阵紫一阵,忙低了头忙自己手里的活。

这时,采玲妈已把晌饭做好了,她笑盈盈地端着半脸盆清水,过来招呼大伙歇工洗手,好进屋吃饭。听见泥瓦匠他们正拿老万说笑话,她倒也不避讳,就插进话说,你们可别欺负我们家老万,他嘴巴比棉裤腰还笨,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声。泥瓦匠随手搁下手里的瓦刀,乖张地迎过来说,新嫂子,我们哪里敢欺负老万,我们都羡慕他好福气还来不及呢,等哪天消闲下来了,嫂子也挨个疼一疼我们这些个饿死鬼吧。采玲妈佯装生气,轻轻白了他一眼,故意把手中的脸盆往前一筛,盆里的水便晃洒到那泥瓦匠的裤子上了。泥瓦匠非但不生气,相反却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好我的嫂子,你可真会疼人的,一不留神就把人家的裤裆弄湿了,不知道的人,以为我还尿裤子呢。话一出口,惹得大伙又嬉笑起来。

采玲妈低头看了一眼他的裤子,果然一大片水湿,她也咯咯地笑了,接着又难为情地说,糟糕糟糕,嫂子是给你递水洗手呢,大兄弟可别往心上去。泥瓦匠睃着眼瞧她,嘴巴更加油滑起来。他说,不碍事不碍事,我这身上正热得起火呢,嫂子你呀全当是救了场火嘛。大伙马上接嘴逗笑说,你小子火气可真不小,烧了裤裆是小事,烧了命根子可要断子绝孙了。采玲妈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说,你们呀就知道胡说八道,快洗洗手进屋吃饭,我今儿要好好犒劳犒劳大伙。一时间,帮忙的人都纷纷围过来,洗手的洗手,抹脸的抹脸。

采玲实在羞于听他们胡言乱语,早乘机溜回屋去了。过一阵,见他们总算不说了,才低着头把擦脸的毛巾给大伙送来。

一般新房子盖成了,总是会丢下一些杂七杂八的尾巴活要干的,如勾砖头缝子,铺墁砖地,安窗玻璃,钉窗纱,等等。这些活儿老万可没敢请人,请人又少不了许多花费,有的在农忙时还得给人家还工,所以他自己抽了空,一个人起早贪黑摸索着干。唯独剩下抹白墙灰这项活,他自己干不了,还是得把上回那个泥瓦匠再请到家里来,人活一张脸,墙糊一层皮,屋里的墙皮必须得抹得平平整整的,那样人住进去才觉得敞亮、舒心,毛毛糙糙可不成。关键是,一想到这间新房将来是给采玲住的,女娃儿家凡事都得讲究点儿,老万更不想马虎。

泥瓦匠一见老万上门来请,他二话不说,回屋取了抹子和瓦刀,抬腿就来了。匠人进了院子,便跟老万甩开膀子干活,他先指挥老万在挖好的坑里和灰,和石灰有讲究,里面该掺多少蒲毛,该加多少泥子,兑多少胶,还不能搀进一丝杂质,这样灰和好后抹上了墙,才会雪白雪白的。老万始终给人家打下手,一锹一锹把和好的石灰泥往匠人手边送。这中间照样免不了说些荤荤素素的笑话,老万还是红着脸,一笑而过。采玲妈偶尔过来送水递茶,也会搭搭茬,跟泥瓦匠谈笑自如。

没两天工夫,所有的墙壁都抹完了,新墙白得晃眼睛呢,看着叫人欢喜,老万感激不尽。这天傍晚,老万嘱咐采玲妈多做几道拿手菜,自己又急急忙忙骑上车子,赶去镇上打酒,再买包香烟。采玲妈老早把饭做好了,炒好的菜都快放凉了,可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眼看采玲也放学回来老半天了,老万还是没音信。采玲妈看看天色,皱着眉头说,这人真是个老磨蹭,不等他了,人家师傅干了半天活,肚子肯定饿坏了,咱们干脆先吃。采玲想了想,说,那你们吃吧,我还不饿呢,想去大路上迎一迎爸。说着,不等妈发话,就飞快地跑出院子。

于是,采玲妈就陪着泥瓦匠先吃起来。泥瓦匠嘴真甜,夹一筷子菜说香,吃一块肉说能馋死人呢。采玲妈始终笑着说,只要不嫌弃就好,你劳苦功高得多吃点儿。泥瓦匠说,哪里的话,我巴不能呀天天吃上这一口呢,你家要是天天盖房子抹墙才好呢,嫂子这手艺,尝一口人就忘不了啦。采玲妈说我这叫啥手艺,像兄弟这样的人才吃得开,不像我们老万,就知在地里受死苦,没个一技之长。泥瓦匠说,可老万有福啊,人家这辈子摊上了嫂子,不知叫多少男人眼热呢。采玲妈听了,脸上露出很怪的表情,说不上是欣喜,还是苦涩,或兼而有之。

就这样,两个人边说边吃,家里上次还剩下一点儿瓶底儿酒,采玲妈也拿来给客人倒上。泥瓦匠连着喝了三杯,说起话来越发肆意轻佻,尽拣女人爱听的话献殷勤。这当间,采玲妈还陪他抿了两小杯,脸颊顿时遮上了两片绯红,眼神里添了些娇柔的迷醉,头脑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了。泥瓦匠乘机凑近她说,嫂子喝了酒呀,模样比戏里的贵妃还俊。采玲妈佯装生气,拿手指戳点了一下对方的鼻尖,说,你呀你,就知道油嘴滑舌的,热饭都堵不上你这张嘴!

正在这时,采玲失声尖叫着从外面一阵风样跑进家来,她只开口叫了声妈,就呜呜地号啕起来,把采玲妈吓了一跳,一根筷子都滑落到地上。原来,老万在镇上买好东西,便骑着车子往回返了,过干渠桥的时候,迎面来了一辆拖拉机,那桥面本来就很窄,加之上下桥又都是很陡的土坡,拖拉机加足马力猛地从对面坡下直冲上桥来,一下子就把埋头只顾蹬车子的老万撞翻又轧了一下……也是该着出事,这些日子家里盖新房,老万没日没夜操劳,人太疲倦了,精神难免有些恍惚,拖拉机那么大的动静,他却似乎一点儿没听见。

新房子干透了,再等住上人,已是次年的春暖花开时节了。

不过,跟老万原先的设想有些变化,那就是最先住在这间房里的人不是采玲,而是老万自己。老万自从被拖拉机轧成重伤,就开始在家卧病静养了。这种情况下,女人得天天下地去干活,老万根本不能动弹了,庄稼不能撂荒了,节气也不等人,开春以后家家户户都得耕田播麦子。

伤筋动骨百日,何况老万胳膊腿脚骨折了好多处,鬼知道啥时间才能站起来,啥时间才能像过去那样走路干活呢?女人只要下地劳动一天,回到家里总是唉声叹气,嘟嘟囔囔,说自己命苦,前世造了孽,先后贪上俩男人,没有一个叫她省心的。好在,采玲这娃儿越发懂事,每天放学进家门,便一头扎进伙房里,自己摸索着生火做饭,手脚很麻利。饭煮好了,先给老万盛出一碗晾着,自己也不急着吃,端上饭碗,再拿一把勺子,舀一勺,吹一口,尝着不烫了,才给老万喂着吃。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病人在家躺久了,身上就要长褥疮,腰背上一块块红肿着,上面还起了大大小小的泡疔,屁股和大腿上的肉都磨烂皮了。老万怕女人知道,又跟他唠叨个没完,只好自己强忍着痛苦。采玲人虽小,心却极细,她每天都要给他翻几次身,不经意间就发现了那些可怕的疮疔。采玲眼圈一阵发红,泪珠子止不住落下来。于是,打这天起,她放学回来就先用温开水投了毛巾,给他细细地擦身,等身子干爽些了,再给他涂些大夫开的化瘀止痛的药膏。她还把烧酒倒在碗底里点着了,用手指头蛋蘸上燃烧的酒液,给老万擦那些青紫的肿块,卫生所的大夫说这种法子消肿很快。

到了夜里,血脉走低,屋里地气偏阴,最容易泛潮,老万身上的伤处就愈加疼痛难忍。疼得实在厉害了,嚼一颗去痛片,也不管事,他想使劲叫几声吧,又怕吵着了那娘俩。翻过天,老万就自己提出来,他想搬到隔壁新盖的房子去,说是新房子不能老空着,得住个人先镇一镇阴祟。其实,也就那么一说,老万心里有别的原因,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女人,他也不想再听女人夜夜发出的那种略带不满的声息。一到夜里,女人就在他身边翻来覆去的,她一直难以入眠地隐忍着什么,压抑着自己。老万听了心里会更加不舒服,引得伤口阵阵作痛,有时简直跟针扎心窝子一般。老万恨自己受了伤,更恨自己没有用。搬进新屋里,老万的心情还好一些,眼不见心不烦。

每年刮几次沙尘,落两场透雨,麦子便黄熟在地里,急等着要收割。老万虽能稍微动动腰腿,抬抬胳膊,偶尔也拄起拐子,在屋里艰难地蹦跶几步,可下地干活一时还不能够实现。老万急得恨不能扇自己几下,心里窝了火,无处发泄,见天只是长叹。

这个节骨眼上,家里当然得请些人来帮忙了。采玲妈回来说,她在路上遇见那个泥瓦匠了,人家热心热肠的,说最近正好闲着没活干,答应过来给家里收麦子。老万听说后稍稍犹豫了一下,他想那个匠人砌砖抹墙确实是把好手,可他会割麦子吗?话都到嘴边了,他又咽了下去,这段日子女人也不容易,脸和身上都晒脱了几层皮。再说这夏收在即,确实容不得人去多想的,有人帮终归是好事。

翻过天,泥瓦匠果然来了,而且,还带来三五个跟他学手艺的小徒弟。这些徒弟都是农家子弟,干起庄稼地的活,个个都不含糊,加上又有师傅亲自上阵督促,他们干得就很卖力,不消两天工夫,老万家的麦子率先从地里拉回场上了。别人都说老万真是好福气,竟摊上了一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女人,他自己在家躺了小半年光景,可地里的粮食一颗也没有少收。

等老万能自己下地,能架着拐子四处走动的时候,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也就变了味。有人说老万的腿脚早就好了,就是憋在家不敢出门,他没脸再见人了;也有人说,唉,这个老万真他娘的窝囊啊,女人在外面偷人养汉,他成天窝在家里装缩头乌龟。老万听到耳朵里,又羞愤,又憋屈,回到家不吃也不喝,只是仰面躺着,发死呆。怪不得从收麦子以来,采玲妈夜夜都回来得很晚,有时头发里还混杂着几根柴草,走路的样子也怪怪的,跟他说话时眼神躲躲闪闪的,不那么自然,好像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现在,老万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后悔当初单单把那个泥瓦匠请到家里来抹墙,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别说是请他抹墙,就是家里不收那两亩麦子,他也绝不能叫那狗日的来帮忙。

后悔药没处买。老万做梦都想去找那个坏男人,狠狠拾掇他一顿,也好出口恶气,可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别人;他真想回家劈头盖脸臭骂女人一通解解恨,可又怕叫旁人听见了不好,家里弄得鸡犬不宁的,会影响到娃儿在学校里的名声,往后还让她咋安心学习呢。思前想后,老万自己苦笑了几声,一个人躲进屋里,把大半瓶子闷酒灌下去,醉得不省人事。

那天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中,见女人跪在他跟前哭哭啼啼的,她不停地向他诉苦,求他宽恕,说她实在对不住他,说她一时鬼迷了心窍,可他只会红头涨脸地吐舌头,嘿嘿地冲她傻笑。再后来,天好像都黑尽了,又有人在耳边爸啊爸啊地唤他,叫他醒一醒,间或是呜呜地哭声,听起来好像很伤心的样子。可谁喊他也没有用,老万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呢,他醉得简直像一摊稀泥,扶都扶不起来。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一觉就睡到第二天清早了。

女人是趁夜里悄悄走掉的。老万后来再没去找过她,天要下雨娘要嫁。他也仅仅是从旁人嘴里得知的消息,那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好像也离开家,到外地寻活路去了,也有人说看见他俩一起走的。反正人已经走了,事情已成定局,老万也不想细究什么。若不是女人把采玲留在他身边,老万真就觉得这一切只是场梦。老万考虑再三,应该把采玲送回她原来的那个家去,虽说有些舍不得,可他不想将来落抱怨。

等到傍晚,采玲放学回到家,老万就语重心长地劝她说,好闺女,你跟着我受牵连,叫人戳脊梁骨呢。

哪知采玲坚定地说,只要跟爸在一起,我啥都不怕。

老万说我跟你妈没那个缘分,你还是回你原先的家去吧。

采玲揉了揉红红的眼圈,一字一句地说,从现在起,我没有妈了,只有你一个爸。

老万说可我究竟不是你亲爸呀。

采玲默默地抹干眼泪,抬起头看着老万说,不,你就是我爸!比亲爸还要亲!

老万颤着嗓音叫了声好闺女,一时哽咽了,不知该对娃儿说啥好了。

趁老万坐在门槛上愣神的工夫,采玲已悄悄起身钻进伙房里,开始忙着准备爷俩的晚饭了。很快地,院子里又氤氲着淡淡静静的烟火气,稍后等面条下了锅,那种特殊的香甜味就一缕一缕传进屋里来了。

老万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出了伏天入了秋,熬过三九又立春,七八个年头有太多相似处,有时候昨天跟今天几乎没法区分。倒是采玲一天天出落成大姑娘了,那双眼睛好像天生会说话知冷暖。她不光是锅灶、针线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就连功课成绩在年级也是数一数二的。羊角村的娃娃们暗地里编了几句口歌子,有事没事地只要在街路上遇见采玲,他们准要齐声嚷嚷一会儿:

长脖子雁扯红线

一扯扯到廊檐前

万家采玲会擀面

擀的面儿薄扇扇

切的条儿细线线

下进锅里白串串

捞到碗里雪团团

爹一碗,她一碗

案板底下搁一碗

没有福气别眼馋

……

初中毕了业,采玲参加了县里的会考,一下子就考取了地区的农机中专学校,成了羊角村第一个考上学的人。人人都夸老万好福气,养女比亲生的还要省心懂事,采玲将来毕了业就是国家的干部了,月月能领皇粮吃肚子,老万可以跟着去城里享几天清福。这种时候,老万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苦罢甘来,千帆过尽,陈年旧事又一股脑涌上心头。夜深人静时分,老万怎么也睡不着,过一会儿就抹一抹潮湿的眼角,感觉有些苦涩。

说话之间,万采玲就要去省城念书了,闺女第一次出远门,老万实在放不下心,一定要亲自送她去学校报到。等入学手续办好了,老万也就该回去了。爷俩在街边随便找个小饭馆吃饭。

老万说往后爸不在你身边,凡事都要靠自己了。

采玲说爸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腿脚不好,地里的重活千万别硬撑着,忙不过来,就请村里的叔伯们帮帮手,等我放了假回家,天天给做你最爱吃的臊子面。

老万说你也别老惦记家,如今学业当紧啊!

采玲看着爸眼角和额头翻开的皱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拿双手捂着脸,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不停。

老万由城里往回返,在车上碰巧遇见个同乡,一路上两人随便谝闲起来。同乡有个儿子,前些年一直跟着给老万家干活的泥瓦匠学手艺,他也是不经意跟老万讲起一件事来,说老万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那个泥瓦匠去年在县城建筑工地上出了事,说是水泥标号不够,楼墙砌了一多半突然塌了,把好几个匠人活活埋在下面。当时那个泥瓦匠正吸着烟,跟旁边的工匠谝闲传呢,人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脑袋砸出两个血窟窿,撇下女人和几岁大的娃娃走了。老万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半天人都回不过神。

快到羊角村的时候,老万从一辆顺路车上下来,人家要拐弯往别处去了,他得一个人步行回家。他摇摇晃晃地爬上了那面陡坡,独自站在当年出事的干渠的桥头上,朝四下里望了老半天。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在眼前铺展开来,青绿的叶帐已开始泛黄,这一年最后的一茬庄稼眼望快收割了,耳畔听见干渠的水正呼啸着,黄滚滚的渠水奔涌向前,永不停歇的样子。

许多年以来,老万还是头一回在这里停下脚步,头一回这么长时间地四处观望。想想看,人这一辈子走得太匆忙了,很多时候都来不及回头看上一眼,庄户人一年四季好像只顾闷着头苦熬着,拼了老命往前走啊走啊,把几十年光阴活得气喘吁吁的,有时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为啥忙着,最终又要奔啥地方去。这样无边无际胡思乱想,老万忽然感到心潮澎湃,那水声也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似的,听了不由得叫人感到黯然神伤。

老万情不自禁地拿手背蘸了蘸了眼圈,再吸一下快要流出的清鼻涕,才一步步朝坡下走去。

学校终于放了寒假,采玲兴冲冲地回到羊角村。这之前她用自己第一学期得来的奖学金,称了几斤最好的精纺毛线,又跟同屋的女同学虚心请教了毛线的织法。晚上宿舍熄灯后,她就悄悄地趴在枕头上,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在被窝里硬是点灯熬油地给爸织了身能御寒的厚衣服。老万受过伤,身体状况差,又最怕阴寒天气,这是她一直想为他做的事了,现在总算如愿以偿。

进了村子还没走到几步,就在街边遇见几堆闲人,开始他们都赔着笑脸,跟采玲嘘寒问暖,好像她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稀客,弄得采玲怪有点儿难为情的。有个大嗓门突然冒冒失失冲她嚷道,赶紧回家看看去,万采玲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你家又添了个小妹妹!这叫声来得猝不及防,采玲一时愣住了。万采玲,你爸可真了不起,他是我们村大大的好人!那个大嗓门说着,还冲她竖起了大拇指。这些话乍听起来总不那么顺耳,再仔细瞧瞧那些人的表情,全都变得奇奇怪怪的了,似笑非笑煞有介事,好像他们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着看她万采玲的尴尬。

在校的四五个月里,除了埋头搞好自己的学业,采玲几乎没有一天不惦记着家和老万,她那颗比箭还要急切的归心,现在好不容易就要降落下来了——一路上她甚至还设想过十数种回到家时的动人场面,唯独不曾料到,竟会迎头碰上这么喧闹嘈杂的一群人。他们的声音采玲最听不得了,这让她不由地又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那时爸没了,她跟着妈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羊角村。最初的时候,也经常能在路上听到这种唧唧喳喳的混说混笑,总叫她羞得抬不起头来。有时,她真恨不得找个地缝子钻进去,好在,摊上老万这样厚道的人做了她后爸,让她渐渐地敢抬起头走路了。后来又有相当长的一阵子,因为她妈不辞而别的缘故,采玲再度背负了难以想象的冷眼和耻辱,那时她真的是度日如年啊!所以,此时的采玲低着头窘迫而去的模样,简直有点儿落荒而逃的味道。

到家的时候,采玲做梦也没有想到,前来给她开门的,正是自己发了誓这辈子再也不想见的女人,而唯独不是她朝思暮想的老万。当时,采玲拎着鼓鼓的提包,整个人完全怔在那里,半晌无言,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

女人好像早就知道采玲要回来似的,没等把门拉开就在里面连连应声道,准是采玲回来了吧。尽管那声音隔着门扇,还是让采玲听得非常真切,她的心猛地一沉,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和焦躁。接着,门内的女人探出身来,依旧盘着黑色的发髻,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光亮了,身前扎着一条旧围裙,脚上的绒鞋染了尘土。在女人身旁紧靠胯骨那里站着个女娃儿,一只小手抱缠着女人的大腿,黑眼睛一眨一眨地,冲采玲不安地忽闪不停。女人便回过头去,将那个女娃儿往前拽了一把,说,快点儿喊姐姐呀,她就是妈跟你常说起的采玲姐姐。女娃懵懂地看了看她,却很扭捏也很认生地退缩到女人身后去了,只露小半拉脑袋,用一只眼睛怯生生地盯着采玲。这种样子又让采玲回忆起自己当初的模样,也是这样胆怯和懵懂的小油瓶子!你咋这么不听话!妈让你叫姐姐呢,你哑巴了,快吭声啊……说着,女人试图再次想将女娃儿拽到采玲前面,可那个小油瓶子似乎很执拗,死命往后躲闪。

采玲沉默了片刻,始终一只手拎着自己的包,另一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好像需要积聚一种力量。我记性差,我好像没有妹妹,倒是有过一个弟弟,不过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采玲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说,可我都忘了弟弟长啥样了!然后,她径自拎起提包向屋内走去,身上的气势似乎有些不可抵挡,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她手里那只装满衣物和书本的提包,差点儿把眼前的女人撞了个趔趄。

采玲进屋老半天了,女人依旧木头一样杵在门口,只有那个小女娃儿嘴里始终哼哼呀呀唱着什么儿歌。

等老万从外面进来,已是黑天光景。进门就问黑灯瞎火的,你们娘俩在家也不开个灯。屋里没人答应他,黑暗里潜伏着一种可怕的死寂。小女娃儿好像睡着了,呼吸声很轻很甜,女人就侧躺在娃儿旁边,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窗户想心事。老万刚要摸索着去拉电绳,就听女人说,老万你先过来,我有话说。口气也有些生硬。老万说等我开了灯,再说不迟。女人不露声色地说,采玲回来了。老万哦了一声,接着就欣喜若狂地说,难怪我眼皮子老跳,是咱闺女回家了啊!话音未落,又听女人说,她一回来,我们娘俩也该走了。老万一时没听明白,问,你这说的是啥话,一家子人好不容易团圆了,你又往哪走?

女人扑棱一下坐了起来,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呜的一下拖出很长的泣音来。呜咽了一会儿才嗫嚅道,老万,我谁也不怨,怨就怨我这人命不好,连我亲生闺女都要给我脸色看,挤对我了……老万才傻了眼,这种情形他不是没想过,可一旦摆在面前,还是让他吃了一惊。老万想了想,又慰劝道,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采玲毕竟还是个娃娃,你们又老长时间不在一起过了,她刚回来过些日子习惯了,也就好处了。娃娃?你以为她三岁大吃奶呢?这叫人大心大,我算看透了,如今她是瞧不起我这当妈的了,嫌我给她丢了人!女人愤愤地说,老万我实话跟你说,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老万谨慎地朝外面看了看,说,你小着点儿声啊,当心叫人听见。女人听他这么说,复又吸溜吸溜地抹起眼泪来。

老万心事重重地刚在椅子上坐下来,忽听院外传来一阵犹疑不定的脚步声,接着是采玲喊爸的声音,听着又亲近又迫切。老万忙起身迎出去。先前采玲回家放下包,就跑到外面去了,她实在不愿意待在家里,只想一个人到地里走一走。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地里也光秃秃的,羊角村的冬天就是这样凄凄惶惶的,看着叫人忧伤。采玲心里乱成一团麻线,再美的景致也与她无关,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让西北风好好吹一吹,她要尽快捋出个头绪来。可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随便想一下就能弄透彻,苦思冥想反而会让人钻进牛角尖里。

爷俩好久不见了,见了面采玲难免要红一会儿眼圈的,老万始终抓着闺女的手,左端详右端详,生怕她少了一根头发。两个人没去堂屋,径直走进采玲的那间小屋子,桌、椅、床铺、台灯、书本以及墙上贴的年画,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只有采玲变得像个大人,气质跟以前也大不同了。采玲觉得爸的精神头倒不差,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憔悴衰老。老万发现采玲有了心事,平添了大姑娘的矜持,不怎么爱说话了,像个忠实的听众。

老万跟做检讨似的先说起来。采玲这事都怪爸,事先没去跟你商量商量,你有气就往爸身上撒,是爸对不住你。

采玲一声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爸,看得老万像犯了错的娃儿,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的。

没办法,解铃得需系铃人,老万还是接着往下说话。

这事爸合计了过一阵子,要是你妈在外边风风顺顺的,也就没今天了,可她偏偏摊上了天灾人祸,落得孤儿寡母没个依靠,爸这心里横竖过不去呀!

采玲还是不说话,闪闪的泪光快要遮住爸的模样了。

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她究竟在一个碗盆里搅勺子舀饭吃。采玲你说说,如今她有了难处,我不拉她一把谁拉她呢?还有,采玲你再想想看,她就是再不对再不好,可她毕竟生了你养了你,打小你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这个情分到啥时候也不能忘啊!

如今你长大成人了,早早晚晚要离开咱这个家,你要有你自己的光阴日子。有句心里话,爸一直想跟你说,采玲你虽说不是我亲生的,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原先是这样,往后还是这样。那些年村上人个个都说,养你是多余是累赘,爸可不这么看,就是一块冷石头,抱在人怀里也能焐热乎,何况是个活蹦乱跳的娃娃?爸这辈子能养你一场也知足了。

我和你妈一天天老了,再不图啥了,也就是个伴儿,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个人尽个人的心。人嘴都是两张皮,当初你妈进门的时候,他们就吵吵,你妈走了他们也吵吵,而今你妈回来了,他们还吵吵,你要是觉得我们给你丢人了,让你在人前矮了一截,那从今往后你就自己走自己的路去,爸绝无二话……

别说了,爸——

呜——呜!

好玲儿,不哭不哭……你是个好闺女……爸啥话都不说了。

光阴如流水向前奔涌,采玲毕了业,她主动要求分到乡水电站工作。一开始老万死活想不通,说能留在城里该多好啊,为啥非要回农村来?采玲却笑着说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为人民群众服务嘛。老万摇摇头,更不解。

晚上,采玲妈趴在枕头上跟老万说,她那是舍不得离开你。老万更为迷惑,说我一个老头子,有啥舍不得的。采玲妈说这娃儿打小没了爸,到这边一直拿你当亲人,哪能说走就走呢。老万咂摸了半晌,感慨地说,咱采玲是个重感情的姑娘,我就怕耽误了娃儿的前程!采玲妈说你才是个重感情的,我们娘仨跟了你,我就算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的好处。老万说你咋又说这种瓜话,采玲姐俩整天爸啊爸啊地叫我,就是最好的报答了。采玲妈鼻子一酸,嗫嚅说,要是真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准好好给你生两个大胖小子。老万说真有下辈子,我还叫你给我生闺女,贴心。

白天里,采玲姐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采玲妈照顾老万吃好喝好了,他照旧慢悠悠地去地里干活。这一天,眼看到了吃晚饭的时辰,采玲妹妹也放学回家了,进屋就嚷着自己肚子饿了,扑到饭桌上伸手就要抓东西吃。采玲妈瞪了她一眼,说,咋那么不懂规矩,你爸和你姐还没回来呢,快撂下书包去外面看看。采玲妹妹答应一声,忙出门往玉米地方向去,一路上跑跑跳跳的,嘴里不停地哼着学校里新学的歌子。

远远看见姐姐的自行车就立在地埂边。原来,采玲下了班没回家,而是直接去地里了,此刻,她正蹲在玉米沟里用手拔稗草呢。爸手里攥着锄头,一上一下锄着那些好像永远也锄不完的杂草,密团团的蚊子在他们的脸和手臂上嗡嗡地盘旋着。采玲妹妹叫声爸和姐,就颠颠地跑过去使劲挥舞着两只小手,帮爸和姐轰撵那些讨厌的虫子,它们呼啦一下飞起来,随即,又肆无忌惮地去包围她了,弄得她手忙脚乱地上下拍打个不停。老万看了心里不忍,怕把娃儿叮坏了。这时节的蚊子毒性最大,叮一口就是个大肿包,好些天下不去。于是,老万忙招呼着采玲收工回家。

爷仨统共就一辆自行车。老万叫采玲捎上妹妹先回去吃饭,他说自己还不饿,在后面慢慢走就行。采玲不同意,非让爸骑上车子先走,她跟妹妹随后走回去。老万说要不干脆他骑车子带她们姐俩。采玲听了摇摇头,说爸腿脚不灵便那样很危险。后来,老万到底拗不过这姐妹俩,采玲骑车子,妹妹坐在前梁上,老万坐在后倚架上。一开始,老万还真有些担心,采玲毕竟是个姑娘家,怕她力气小蹬不动车子,没想到采玲一点儿也不含糊,车子骑得又稳又快,一眨眼就到村口了。

老万家的灯早亮了,几扇窗户晃动着橘黄色的光芒,空气中静静地飘来一股夹杂着烟火味的香气。采玲妈把凉了的饭菜又回锅热了一遍。采玲妹妹刚一下车子,就冲屋里喊道,妈我们回来了。采玲妈闻声拿着笤帚笑眯眯地迎出来,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把这爷仨周身扫了遍。随后,一家四口才进屋吃饭。

后事:

数年后,老万到底走在了采玲妈前头。下葬时,在采玲的坚决主张下,老万跟他原先的女人合葬在一处了,坟上立了块崭新的青石碑,上面并排刻写着:

父亲大人万有义

母亲大人刘凤霞

(之墓)

每逢清明节或年三十,采玲都要带着妹妹上老万的坟前跪拜祭奠。通常,姐姐嘴里念叨一句什么,妹妹也跟着念叨什么。

2010年岁末于西北银川

(《山花·上半月》201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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